困雲闕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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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猛地一跳。
胡霽臉上那抹刻意維持的親昵笑容，肉眼可見地僵住了。
空氣彷彿凝固，隻剩下燭花偶爾爆出的細微劈啪聲。
胡霽下意識地垂下眼簾，避開沈卿雲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眼神落在她手腕那圈深紫的淤痕上，嗓音緊繃：“雲姐姐何出此言？”她抬眸，試圖重新揚起笑，卻顯得有些勉強：“青鬆院是府中除了老祖宗的主院外，景緻最好、也最清靜的院子。
”“兄長從前最喜這裡，我想著……姐姐初來乍到，住在此處，或許能少些煩憂。
”合情合理的解釋。
倘若胡霽看她的表情再自然些，解釋的話語不要那麼磕磕巴巴，沈卿雲幾乎都要信了。
沈卿雲未再言語，隻是靜靜凝視著胡霽，目光裡並無咄咄逼人的銳利，而是某種洞悉真相之後，深不見底的疲憊。
那樣的眼神，將胡霽倉促編織的藉口照得愈加蒼白脆弱，無所遁形。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竟比窗外呼嘯的寒風更加叫人窒息。
胡霽冇料到，眼前這個看似溫柔和順，甚至善良到近乎怯懦的女子。
心思竟如此敏銳，輕易便洞穿了她的算計。
無聲的壓力令她心頭一悸，隨即而來的，便是翻湧而上的怨懟。
她憑什麼這般質問自己？她如何能這般……理直氣壯？積壓在內心深處對兄長的思念，還有對沈卿雲無法消解的怨恨，在此刻交織翻湧，瞬間衝破了理智的封鎖。
“是，是我安排的！”強撐的平靜假麵驟然碎裂，壓抑許久的痛楚徹徹底底地暴露於人前。
胡霽的聲音抑製不住地發顫：“我就是叫你住在這裡，要你睜眼閉眼，都避不開他存在過的痕跡。
”她死死盯著沈卿雲平靜無波的麵容：“我就是想讓你刻骨銘心地記住，那待你如親妹，卻因你一念之差慘死的兄長，他曾經，就活生生地住在這裡！”沈卿雲的臉上褪儘最後一絲血色。
眼前那雙眸裡，有淚光混著恨意，灼灼逼人。
胡霽的怨懟是如此真實，又那般直接。
奇異的是，這**的恨意，竟然叫她那顆被猜疑與愧疚反覆淩遲的心，獲得了一絲近乎殘忍的解脫。
至少，這些憤怒是真實的。
“我明白了。
”良久，沈卿雲終於開口，她的聲音極輕，帶著一種認命般的寧靜：“這青鬆院很好，胡姑孃的安排有心了。
”冇有爭辯，冇有哭泣，更冇有歇斯底裡的崩潰。
她隻是平靜地接受了這份隱含懲罰意味的安排。
這份逆來順受的平靜，冇有令胡霽好受哪怕一丁點。
她預料中的反駁，辯解，甚至是崩潰都不曾出現，沈卿雲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裡，用那雙空茫的眼眸望著她，彷彿所有激烈的情緒早已在那場祠堂前的決裂裡儘數耗儘。
胡霽胸臆間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冷水澆滅，隻餘下沉悶的灰燼。
看著沈卿雲腕間的淤痕，想起老祖宗語重心長的囑托，一股強烈的無力感將她攫住。
她有些煩躁的彆開眼，語氣生硬地岔開話題：“我帶了藥膏，你腕上的傷……總不能一直這樣放著。
”“不礙事的。
”沈卿雲指尖無意識地在腕間摩挲，神色間反倒透出幾分釋然的平和，言語間也多了些坦然：“適才思來想去，我欠胡府的，隻怕究其一生都無法償還。
”“在府上叨擾多時，衣食皆仰仗胡姑娘照料，又累仆役們費心，實在令我寢食難安。
”“我身無長物，唯這幾分粗淺的醫術還勉強拿得出手。
”“兄長在世時，曾同我說過，遼州背倚蒼莽山嶺，藥材豐饒，胡府在山中設有藥圃，專供自家藥鋪醫館所需。
如今府中事務繁雜，胡姑娘若信得過，不妨將這藥圃及相關事宜交我打理，也好讓我略儘一份心力。
”醫術粗淺，那屬實是過謙了。
江湖上誰不知四時穀的醫術通玄？穀中弟子分作兩脈，素問一脈主修診脈施藥，靈樞一脈則精研經絡鍼灸。
胡霽早前便有耳聞，沈卿雲乃是兼修兩脈，同時精通藥理和鍼砭。
離開四時穀後，更是懸壺濟世，屢次出手醫治過不少沉屙頑疾。
隻她一視同仁，行醫但憑病情緩急，眼中唯有病患，從無貴賤，更不會為權勢金錢折腰。
縱使是血汙滿身、奄奄一息倒臥門前的乞兒，她亦會傾力救治，不惜代價。
思索片刻，胡霽此時的情緒已然平複，舉手投足間，依稀可見幾分其兄昔日沉穩：“這部分能交予雲姐姐親自掌管，那是再好不過了，府中確無精通藥理之人……不過眼下，另有一樁更要緊的事。
”沈卿雲微怔，旋即凝神問道：“何事？胡姑娘但說無妨，但凡卿雲力所能及，必不推辭。
”“是太姑婆的腿疾。
”胡霽稍稍頓了頓，似在斟酌措辭：“這些年請過不少郎中瞧過，皆都束手無策，實在是說不好具體是個什麼症狀，怪就怪在……委實難以名狀。
”“道是寒氣入骨吧，偏生每逢盛夏酷暑，那腿疾反倒……”她眉間輕蹙，帶上些憂色：“反倒痛楚更甚，愈發沉重難熬了。
”“那便有勞胡姑娘，明日引我去拜見太姑婆了。
”沈卿雲應道。
這位胡家老祖宗的威名，她自是如雷貫耳。
想她古稀之年，終身未嫁，以一人之力撐起偌大家族門楣二十餘載。
此等風骨氣概，屬實令她心中滿懷敬重，又不禁生出由衷欽佩。
“那便說定了。
”胡霽略一頷首，目光不經意間掠過窗外，隻見飛雪如絮，雪已積得深了。
指尖無意識地絞緊了袖口，胡霽歎了口氣，終是抬眸望向沈卿雲：“方纔……遼州城外遞進來一道訊息。
我思忖再三，覺得還是該告知於你。
”說到此處，胡霽的聲音沉了沉：“畢竟，事關那位唐公子的生死。
”此時此刻，遼州城百裡之外，一處無名雪穀。
刺骨寒風捲著雪沫，如刀般撕扯著搖晃的車廂。
唐九霄從混沌中掙紮醒來，滿口腥甜，左肩劇痛如烙鐵灼燒，眼前陣陣發黑。
即便如此，他憑著本能，染血的手指仍在冰冷的車板上摸索，直至死死攥住那枚浸透鮮血的香囊。
左肩傷口猙獰外翻，未作任何處理。
馬車在顛簸前行，唐九霄死死抵住傷處，吃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昏暗中，一道身影如幽靈般盤踞在側。
那人全身裹在玄色夜行衣中，臉覆同色麵巾，隻露出一雙毫無波瀾的眼。
見他甦醒，黑衣人無聲俯身，指尖精準探向他頸側脈搏，確認其脫離危險，方纔低聲開口：“九公子醒了。
”未下殺手，且尊稱公子。
必是唐家之人。
饒是如此，唐九霄亦未放鬆戒備，冷聲詰問：“看夠了？還是等著驗屍？”“家主有令，隻說您要是能從二公子手中活下來，便帶回蜀州。
”那人嗓音是刻意壓低的沙啞，分辨不清其真實情緒：“不得施救。
”“嗬，真是慈父。
”唐九霄不覺寒心，反倒扯了扯嘴角，牽出一抹譏誚：“待我回去，定要好好地謝謝他，謝他冇將我棄於雪野，活活凍死。
”倘若唐二白泉下有知，見此情形，怕是要驚駭萬分。
隻因他臆想中那些父親對幼弟的偏寵，什麼父慈子孝，實則儘屬子虛烏有。
傷口處陡然傳來刀割般的陣痛，唐九霄倒抽一口冷氣，齒間溢位一聲低嘶：“你身上總帶著藥吧？”他抬眼，理直氣壯地吩咐：“不許你救，難不成還不許我自己上藥？把藥給我。
”黑衣人沉默片刻，從懷中取出一個青瓷小瓶和一卷素白繃帶遞了過去。
所幸傷的不是慣用的右手。
唐九霄咬牙撐起身子，靠坐在車壁，顫抖的手指打開藥瓶。
藥粉灑在猙獰的傷口上時，他額角青筋暴起，卻硬是冇再哼一聲。
繃帶纏得潦草，幾處還滲著血，在素白上暈開刺目的紅。
車廂內一時寂靜，隻餘車輪碾過積雪的咯吱聲。
半晌，黑衣人看著那團慘不忍睹的包紮，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皺。
……冇眼看。
“怎麼？”唐九霄喘著粗氣，冷汗浸透鬢髮：“嫌難看？”他咳嗽幾聲，氣息微弱，卻斬釘截鐵：“放心……一時半會死不了。
”語畢，整個人脫力般滑下去，臉色蒼白如紙。
沉默片刻，黑衣人終於開口，聲音依舊平板：“前方三十裡，有個鎮子。
”唐九霄閉目養神，聞言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擱在胸前的右手卻悄然收緊。
那枚染血的香囊，此刻正貼著他的心口發燙。
馬車仍在疾馳，車簾縫隙漏進的雪粒撲在臉上，冰得刺骨。
唐九霄忍無可忍地睜開眼，盯著那道晃動的簾布，恍惚間，沈卿雲決絕轉身的畫麵猝然撞入腦海。
那時，她的衣袖也在風中被吹得翻飛，宛如一隻掙脫了所有牽繫的紙鳶。
“公子，傷口會裂。
”黑衣人的提醒突兀響起。
他這才驚覺，自己的手不知何時已然深深陷入左肩繃帶，鮮血正從指縫間溢位。
此時此刻，肩頭撕裂的劇痛反而顯得模糊且遙遠，倒是心口那股灼燒感愈發清晰。
遼州城在身後越來越遠。
她也離他越來越遠。
望著肩上那道包紮得滑稽可笑的繃帶，唐九霄緩緩鬆開了手。
倘若數日之前，見他這般狼狽，沈卿雲定會蹙著眉頭，不由分說地奪過藥瓶。
那雙手施針時穩若磐石，替他包紮時卻總怕弄疼他似的，指尖輕得宛如羽毛撫過。
“調頭。
”唐九霄忽而開口，嗓音嘶啞。
黑衣人紋絲不動：“家主有令……”“我說調頭！”唐九霄猛然暴起，重重地揪住對方衣領，傷口崩裂的鮮血砸在玄色衣料上，瞬間消弭無蹤，隻留下更深的暗色。
僵持僅一瞬。
當觸及黑衣人那宛如一灘死水般的眼神時，他所有的力氣彷彿瞬間被抽空，頹然鬆手。
是了，這些影子，從來隻聽那一個人的命令。
唐九霄再也無法剋製住胸臆間那些洶湧而上的情緒，低低地笑出聲來。
那笑聲嘶啞破碎，混著血腥氣，在冰冷車廂裡癲狂迴盪。
他顫抖著手探入懷中，摸出那枚早已被鮮血徹底浸透的香囊。
濃鬱的藥香早已被血腥味吞噬殆儘，像是在嘲笑他那點荒唐可笑的心思。
明明是他親手將人推開，而今卻妄想著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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