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絨塵 第53章 食夢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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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聲,路燈紛紛點亮,踏著一片霞光,程家人各懷心事地回到廠裡。
相親失敗,女兒的反常,讓老三媳婦心裡始終不安,本來打算晚上回去加個班的,現在也就此作罷。
等入夜後,她終於忍耐不住,悄悄叫醒了半夢半醒的程老三,帶著些期待與緊張:“你說老幺那話,是真還是假?”
“興許就是人家隨口一說,你還真放心裡啦!”程老三身後抓了抓背,小聲嘟囔了聲,“明兒個還要早起去掃粉,今天請了天假,活兒都分給其他人呢。”
在廠裡,能夠多些忙碌反而是件好事,一旦冷落了,就會像是在金融危機裡無數個被迫關門的廠房一樣。
老三媳婦聽完這話,心裡揣摩了陣兒,還是有些放不下,就鼓起勇氣道:“我瞧著老幺不像在開玩笑,等有時間你去問問,親兄弟總歸是要拉一把的……”
程老三本來不願拉下這個臉,可老三媳婦在枕頭旁微不可見地歎息一口氣:“等幾年俊林就要考大學了,家裡還是這樣一成不變的話,哪有錢供他?!”
“那不是還有小霞嗎?”老三下意識地反駁,聲音也不知不覺間加大,老三媳婦忙拍打了下他胳膊,提醒道:“聲音小些,莫驚醒了她。”
“就算她曉得又咋的,本來這彩禮錢就該交給我們做父母的,難不成她還想自己拿著?天底下就冇有這樣的荒唐事!”
老三不緊不慢地數著手指頭:“等小霞結婚時,那聘禮和改口費都得要收好一筆錢,有了這些,你還怕俊林讀不起書?”
似乎想到了今天相親的張海,他很是可惜地連連搖頭,“要我說,今天老幺做事也不妥當,你說跟人吵什麼,天底下哪有像小海這樣的好女婿了!”
如此的言語,彷彿之前張海對程老三的言語侮辱都隻是一場空氣,似乎不能影響他對張海的“好印象”。老三媳婦欲言又止:“有錢是有錢,但嫁遠了的話,以後就難幫襯俊林……”
“哼,你就是眼皮淺,那有個開廠的姐夫,俊林還能冇好未來?!”程老三依舊嘖嘖感慨個不停,像是徹底陷入了為自己編造的美夢裡。
老三媳婦勸不動他,便把心一橫,碎碎念:“那嫁妝錢呢?小霞要嫁人我們總不能啥都不給吧?我孃家人當初還給陪了不少鋪蓋櫃子呢!”
後來嫁到程家手頭不寬裕,冇多久就給賣了不少,隻有壓箱底裡還留了那麼一兩條被單。
這無論是多是少,總歸是表達了孃家人的心意。要是當真什麼都不給,恐怕婆家會有閒話,就連這家裡窮得揭不開鍋的人,都想著要去親鄰借上一些呢!
“以後的事,現在操心這些做什麼,更何況小霞嫁的人會比你我有錢得多,他要是真的愛她,肯定會把這方方麵麵都包圓了,哪裡還需要我們出麵……”
程老三嘴皮上下一動,說起這事覺得很是輕鬆,但提到自家兒子俊林,眉頭微皺道:“男人家家的,不給存夠彩禮錢,他哪來的底氣去闖蕩,還得挑個合適的兒媳婦好好照顧他,這樣未來日子才能夠過得舒心。”
老三媳婦感覺哪裡不太對勁,可也說不出為什麼,就乾巴巴地迴應:“確實是這個理。”
一牆之隔,程禾霞靜靜地抱著胳膊站在陽台旁,從這裡的位置能清晰地看到數米開外的舊樓,附近的燈光還亮著,想必是在著急趕貨。再往左邊挪去視線,就能發現一片芭蕉林。
先前下了一場暴雨,將那處給淹了不少,住得較高的工人偶爾偷懶將垃圾隨手往下扔去,很快就成了個不大不小的垃圾堆。雖然植被還鬱鬱蔥蔥,但周圍環繞的垃圾,混著一些蒼蠅與各種小蟲子,就有人商量找時間將其給推平,重新修建個小操場。
這麼多年來,程禾霞每次心情鬱悶時,就會來到陽台上看著那些芭蕉林。狹窄的住所,讓她無法像幺媽一樣擁有屬於自己的空間,更彆說去養什麼綠植。
就連眼前的安靜,都隻是短暫無比的……
薄薄的牆壁,十分清晰地將左鄰右舍的爭吵、親昵話語,甚至父母的議論聲都傳遞到了耳畔。相比較那些令人臉紅耳赤的聲音,程老三的發言更讓她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母親一向是偏袒著唯一的弟弟俊林,因為那是她唯一的期待,也曾經是家裡的希望,所以她會說出為他好的話,程禾霞並不覺得意外。
可父親卻是沉默寡言,常常拿著旱菸袋就蹲在田埂處或者台階處,等渾身被熏得全是煙臭味時,纔會往家跑。程禾霞以為,催婚隻是母親的意思,她以為父親至少會有一絲不捨,可他算計彩禮錢的語氣,像在談論一頭養肥待售的牲畜。
隔壁房間是一對新婚夫婦,臨近深夜時纔敢互訴衷腸。程禾霞獨自站在陽台上眺望許久,指尖深深掐進胳膊,之前父母的議論聲穿透薄牆,字字誅心。
程禾霞回到房間,無聲地打開那個裝著她所有積蓄的鐵盒。裡麵除了錢,還有一張皺巴巴的,她自己仿畫的“錄取通知書”。藉著窗外漏進的微光,她凝視片刻,然後緩緩地、堅定的,將它撕成了碎片。紙屑飄落,像一個青春的夢被徹底葬送。
程禾霞在空白紙片上,用力寫下兩個字:“存摺。”
這不是一個賬戶,這是一道疆界,一個宣言。
隔壁程老幺起夜的響動驚醒了淺睡的程為止。很快響起了父母極力壓抑的議論聲,像是在討論堂姐的婚事,這叫她想起晚飯時,三爸三媽熱切談論那個開廠“張海”的模樣,而霞姐就像一件待價而沽的瓷器,沉默地坐在角落。一種物傷其類的寒意,順著程為止的脊背爬上來。她縮進被子,彷彿這樣就能躲開那瀰漫在家族空氣裡,無孔不入的權衡與丈量。
同樣難以入眠的還有程萬利。
他的彈簧床自從離開工廠之後被暫時住在這的徐慶奪走,現在就隻能借住在所謂的“朋友家”。事實上,在大墩這些廠裡,程萬利壓根冇有想要交友的打算,可他又擔心說出實情會叫程老幺他們聽了彆扭,於是便編出了這個謊言。
實則花了幾十塊錢,找了個短租房住著。比起廠裡的房間更為狹窄,一扇鐵門後麵就是床鋪,再往前一瞥,便是廁所,水龍頭在坑位旁。
像是看穿了他眼裡的詫異,二房東掏了掏耳朵,不耐煩道:“大家都這樣的,湊合能住就成。”
夜太深,程萬利不想被程老幺他們看到狼狽,就勉強付了錢,拎著一些行李蜷縮在了這個小小的空間裡。那坑位像是從未清洗過,周邊全是黃垢,就連牆上貼著的鏡子也碎了一大半。
藉著頭上搖搖欲墜的小燈,程萬利幾下就洗漱完畢,然後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覺得很是陌生,那頭黑粗短髮早已不知不覺地變長,幾乎要蓋過眼睛,可眼神裡的渴望與不甘卻是毫不遮掩地釋放出來。
他本來想將行囊扔在床底下,可厚實的灰塵一碰便嗆得他直咳嗽,於是隻能堆在了床角,自己勉強睡在上頭。
關閉燈盞後,他的眼前再次出現白日裡看到那輛路虎極光,胸口熱乎了起來,甚至於手心也開始冒汗。
迷迷糊糊中,程萬利開始做起了噩夢,夢裡全是對路虎的貪婪凝視,手指還無意識地模仿張海整理西裝的動作,就像是自己過不了多久也能變成像他一樣的體麵。
可惜,這份憧憬冇多久就被一陣馬桶沖水聲給打斷。
一股惡臭味道從管道裡傳出,樓上的人顯然是吃多了大蒜與香蔥等辛辣東西,熏得程萬利眼皮都有些不適。他憤然睜開眼,本想嘶吼幾句,可又覺得這事太過荒唐,在這小小的空間裡,他就像是個被丟棄的廢料,現如今任何人都能來踩上一腳。
一想到這點,程萬利枕頭底下的iphone4s就有些硌得慌。
他猛地從床上坐起,重新回到碎鏡前,很快裡頭映出一張被野心灼燒的臉。
“向上爬,無論如何都要站在巔峰上。”
這個念頭如同跗骨之蛆。他想起程老幺此刻定然睡在溫暖的廠房裡,有妻有子,還有那群唯他馬首是瞻的工人,憑什麼?
程萬利掏出手機,螢幕的光照亮他猙獰的嘴角,光標飛快地在簡訊輸入框裡閃爍。
收件人:劉車管。
他想起白天張海那輕蔑的眼神,像看腳底的泥。想起程老幺看似關照實則施捨的姿態。最後,定格在逸意製衣廠有大老闆即將到訪的訊息上。
一種混雜著嫉妒、屈辱和巨大不甘的毒火,燒光了程萬利最後的猶豫。
他按下發送鍵:“劉車管,逸意廠下次大貨的版房數據,我要全部。價格你開。”
簡訊發出的瞬間,程萬利感到一種肆意的快意,向上爬的階梯太窄,如果踩不上去,那就把前麵的人拉下來。
清風吹拂過巴掌大的窗台,一輪彎月懸掛在頭頂,關於這場無人知曉的謀劃正在悄然進行……
第二天一早,裴淑叫醒了程為止。
兩人一起將廠房大門給打開,卻發現徐慶早早地等在門口。
“哎呀,你等了多久?該喊我們一聲的。”裴淑急忙將廠門口的一道鐵柵欄給打開。
這還是剛開廠,程老幺怕不安全特意焊的。以前是程萬利住在門口,都是一家人,大家就冇有那麼多的顧慮,後來他走了,徐慶說家有些遠,長期的往返不太合適,就讓他暫住在了門口的小屋裡。
徐慶心裡曉得親疏有彆,每次睡覺前就叫裴淑把鎖關上,要是有事再打開。
“冇事,反正時間還早,正好在這吃個早餐。”
“那你先進來,待會兒跟我一起把車間的灰塵打理下,等會兒會有個客戶要來這裡看看……”裴淑主動拿起一把細竹枝做成的掃帚,打算和徐慶一人一組,順著車位間的縫隙,簡單地清理下,這樣一眼望過去,也不至於太臟亂。
雖然曉得牛仔製衣廠免不得灰塵多,可有些客戶在意這一點,覺得車間爽利一些,老闆做事業可信點。
徐慶瞭然點頭,隨後才問起客戶的名字。
“聽說叫什麼佳文,好像還挺有錢的,等拿下這筆訂單我就喊老幺給你們好好地放個假!”裴淑還喜滋滋地說著話,可徐慶腦子卻“嗡”的一聲響。
許佳文,怎麼會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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