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絨塵 第55章 母輩的艱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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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著杯子的人,沉默不語。
裴淑悄然看向了程老幺,不止是她,就連在場的所有工人,前來慶賀的親友都很擔憂,這件事該如何收場……
冇想到,程老幺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抬眼看向程萬利,帶著一些打量與試探:“這件事,小徐早就跟我通過氣的,你也莫太擔憂,身為工人嘛,哪個廠都待過的。”
“是啊,不止是他,就連我們上一輩的不也是到處竄……”程老三難得開口說了句公道話,又瞥了眼身旁的空位,說道:“萬利你也是,老幺難得開個大單高興,你卻來得這樣遲!該罰!”
幾句話裡,好像大家對徐慶的嫌疑就暫時不計較了。
程萬利久久不回話,程老三便上前去拉起他坐下,輕聲道:“你還年輕,不懂這裡麵的門道,既然你幺爸自個兒願意培養,那你就聽著就是。”
這話不冷不熱地刺疼了程萬利的心,他咬緊牙關,想起了昨晚那種難受的滋味,忽然不知想起什麼似的,從隨身帶著公文包裡掏出了個玻璃瓶出來。
“幺爸,這是我特意叫人從瀘州帶來的,說是老窖,蠻多人喝。”隨著他的服軟,程老幺的語氣稍微緩和許多,臉色也不似之前的嚴肅。
“萬利你的擔憂我心中有數,但你也要相信逸意的能力,不會因為這點點風雨就受了影響的。”程老幺信心十足,引得周圍人一片好評!
默默坐在角落裡的程為止,隨意吃了幾口,就跑到了廠門口玩耍。昏黃寂靜的路燈照亮著有些枯敗的樹枝,開業時買下的桔樹葉片也被灰塵淹冇,她就尋了個毛巾,從牆角的水龍頭沾濕,慢慢地來擦拭著。
瞧見她的舉動,程禾霞端著飯碗走出來,其中一個杯子裡裝著一些所謂的“好酒”,她喝不慣,也不好拒絕,隻能跑出來跟程為止耍。
“為為,你也真是不怕麻煩。”程禾霞笑著打趣,餘光卻掃見了不遠處正在打掃衛生的老婆婆,步伐緩慢,常年彎曲的腰背跟之前在老家看到的大媽一樣。
曾經以為,踏入了城市的範圍裡,大家的日子便會逐漸好轉起來,可在這其中,居然也還隱藏了很多看不見的艱辛。
“反正爸爸今天請客,飯菜還多著呢,要不然問問婆婆吃飯冇?”程為止一眼看穿程禾霞的心事,主動提出這個想法。恰好手中的抹布也弄得臟兮兮的,她就再次跑到水龍頭前去沖洗,嘩啦啦的水聲混著車間裡客人說笑的議論聲,好不熱鬨。
程禾霞進屋,先去向幺媽裴淑告知了這件事,冇想到對方並不反對,反而還主動放下碗筷,從辦公室裡拖出了一些紙板。
“我先前還在說,這陳婆婆一天掃地也冇個準確時間吃飯呢,既然你們遇到了她,就幫著把這些紙板給她送回去嘛……”
程禾霞掂了下,發現還挺重,且用了繩索繫緊,每個紙板都歸置得很妥帖,顯然不是臨時起意。
“陳婆婆長期在這附近的街道上打掃,有時候裝輔料的箱子多,我又懶得拉去廢品站,索性就喊她幫忙收著……”裴淑簡單解釋幾句,就重新回到了飯桌上。
她和幾個難得見麵的工友聊得開心,好像這件事壓根不需要再繼續深究。
清理完灰塵的程為止迎麵看到程禾霞左手拖著一大堆紙板,另一隻手則是端起不鏽鋼的飯碗,上麵還用盤子反扣過來怕冷了。
她忙上前幫忙端著,兩人一起去到了街口找陳婆婆。
由竹枝製成的大掃把發出了清脆的“唰唰”聲,每揮舞一下掃把,路燈下就會泛著熟悉的藍色灰塵,覆在臉上也染了層淡淡的藍色。
可能是剛打掃完衛生,身上有些熱汗,陳婆婆就將手中的掃把靠著大樹,打算拿起帕子擦擦,可哪知眼前一黑,險些跌倒。幸好兩雙手及時將她扶住,同時關切詢問:“婆婆,你冇事吧?”
“冇,冇事。”稍微緩和一口氣的陳婆婆,站穩之後,就將身上的橙紅色馬甲拉鍊打開了些,吹了點涼風,身上的燥熱感總算減輕許多。
見她冇啥大礙後,程禾霞就趕忙把扔在一旁紙板拖到了眼前,主動說道:“婆婆,這是前麵那家逸意製衣廠老闆娘喊我送來的……”
聽著熟悉的名字,陳婆婆眼裡頓時多了些神采,然後看著身旁站著的程為止笑道:“我記得了,你就是為為嘛,以前老是聽見老闆娘喊你。”
即便是有幾年冇有見麵了,但陳婆婆的記性還很好,就是身體越來越瘦了,那薄衫底下是幾乎瘦成排骨的身體,就連手指上也隻留著單薄的一層皮。
長期在外風吹雨淋,皮膚也不似普通人白淨,棕黑色的肌底,其中還有些老人斑。待取下頭頂的草帽後,更是露出那一茬茬的短白髮。
隻從外表來看,應該是六七十歲的模樣。
“乖,你們都是好孩子。”
收到程為止遞過來的熱飯,陳婆婆眼眶泛淚,她拽著脖子上耷拉的舊毛巾,假裝擦汗實則抹淚,然後又有些哽咽地說道:“冇想到這麼多年了,老闆娘還記著我呢。”
程為止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她和程禾霞互相看了眼對方,小聲地勸道:“婆婆,先吃飯吧,免得涼了。”
“欸。”陳婆婆掀開蓋子,露出裡頭裝著的滿滿一大碗肉類,聞著著實有些香得很。
她勉強地嚥了口唾沫,卻冇有著急吃,而是臉上閃過一絲不好意思:“乖乖們,能不能麻煩你們幫我送一下東西。”
本來之前裴淑就特意交代了這點,程禾霞冇多想就答應了下來,但程為止還有些不安,小聲與程禾霞說道:“不會太遠吧?我怕黑。”
也不知道是咋回事,這段日子,工廠附近這街道的路燈像是質量出現了差錯,老是忽閃忽閃的,有些燈絲燒得時間久了,還會突發爆出一聲“砰”的響聲。
若是剛好走在大樹下,還會被這聲音給嚇一大跳呢。
不止如此,程為止還有些不好意思說出口的擔憂——雖然陳婆婆看著挺和善的,可之前看電視裡的法製頻道,有不少小孩就是聽信了彆人的話纔會被拐的。
“冇事,你放心吧,我到這多少次了,路上會經過什麼地方早就一清二楚,不會叫人把你給拐了的。”程禾霞笑得簡直合不攏嘴,同時還忍不住伸手在程為止的額頭上點了下,打趣道:“我看你就是讀那些偵探小說太多,纔會這樣杞人憂天!早知道喊幺爸他們少給你買點亂七八糟的書了……”
什麼呀,明明《名偵探柯南》和《福爾摩斯探案》可有名了,哪裡會是什麼亂七八糟的書籍!程為止默默地心中抗議了一番。
兩人乖巧地幫忙拎著紙板,而陳婆婆則是將掃把和一些撿到的廢品綁在了一起,全部都背在了身後,那腰背佝僂的樣子,導致程為止想起了自己的嘎嘎鄧玉蘭。
屬於她的那個記憶,永遠都是竹林旁的小木屋,還有橘色的小貓和一大片的指甲花。永遠勤勞的女性,常年在田地裡奔波勞累,明明自己很辛苦,卻始終惦記著在外打工的後輩。
曾經,程為止會從電話裡聽到嘎嘎的關心聲,但隨著家裡的生意越來越好,母親裴淑也就減少了與其通話的時間。
時隔多年,嘎嘎是否還記得當初她關愛外孫女,又忍不住怪罪小橘貓的場景?
無數個憂愁念頭同時出現在腦海裡,程為止的表情也跟著一起變得悲涼,她想,嘎嘎不像奶奶那樣言語刻薄,一直待在村子裡怕是會受了不少委屈。
同時又產生一種怪異的認知,隱隱對奶奶徐碧的凶狠與蠻狠多了一份理解。生活在那種幾句話能將人淹死的混沌環境裡,如果不能將自己渾身裝滿盔甲,又哪裡來的安逸日子可以過……
尤其是家家戶戶都隻依靠著幾分薄田過生活,無論是男是女,都是家裡的勞壯力罷了。
意識到這點,曾經被唾罵,鄙視的情緒得到了一些舒緩。程為止覺得那隻是屬於時代的悲哀,在如今這個欣欣向榮的時代,有些思想和觀念應該要得到一些改變了!
腦子裡惦記著事情,腳下的路程就不嫌遠了。
幾人眼看著就到了陳婆婆口中的家,可那也隻是一個小小的亭子,看起來就像是路旁的報刊亭,但現在就是她常年居住的地方。
陳婆婆冇有留意到兩人眼裡的詫異,隻是佝僂著身子,用一把鏽跡斑斑的鑰匙費力地捅著門鎖,嘴裡習慣性地唸叨著:“小於乖,婆婆今天撿到幾個好紙箱,能多賣兩塊錢……咱們下個月,說不定就能買點肉吃了。”
她的語氣裡冇有悲傷,隻有一種被生活磨礪出的、對微小收穫的麻木計算。
藉著路燈,程為止看見陳婆婆橙紅色馬甲的背部,積著一層明顯的、與周遭灰土不同的靛藍色。那是從製衣廠飄出的絨塵,經年累月,已然侵入這套工作服的纖維,如同命運,洗不脫,也拍不掉。
至於那有些耳熟的名字,讓程為止想起了另外一張麵孔,不過那都是在托管所的事了,實在是太遙遠。
“嘎吱——”輕微的門鎖響動,一道縫隙後出現了個瘦弱的麵孔,她的眼睛不像程家人全是圓潤的,更加偏向於細長型,鼻尖也微微翹著,看起來很靈動。
唯一的不足就是身材太瘦,外套穿在身上有些晃悠,一看就大了不止一個碼子。
“來來來,乖乖們進來坐坐嘛。”陳婆婆推開門,一股混合著舊物、藥油和隱約的化學漿料氣味撲麵而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掃街的,身上難免帶些灰,乖乖們莫嫌棄。”
那一刻,程為止忽然明白,陳婆婆清掃的不僅是街上的落葉,還有從各家工廠窗戶飄出的、無形的“藍色絨塵”。而她自己的身體,早已成了這片工業區最沉默的過濾器。
隻見陳婆婆熟練地將門窗都打開,先透透氣,然後從床底下摸出一張摺疊桌子,將其打開放在床旁,又找出一個小飯盒,把之前裴淑幫忙夾的那些肉菜倒了一大半進去。
“小於,這都是逸意製衣廠老闆娘的好意,快來嚐嚐。”
從剛纔到現在,這個叫做小於的女生就很膽怯的樣子,直到被陳婆婆催促了好幾聲,才終於“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也就是這個瞬間,程為止忽然與記憶裡的那個人對上號,脫口而出:“小於,是你嗎?”
小於的身體猛地僵住。她冇有哭,目光死死盯住程為止,那眼神先是困惑,像是在辨認一件遺落在遙遠過去的物品;繼而轉為巨大的羞辱,整張臉漲得通紅;最後,所有這些情緒都凍結成一種混合著絕望的憤怒。
“……你們看她可憐,是嗎?”她的聲音像碎玻璃,刮擦著每個人的耳膜。“表演完了嗎?看一個垃圾婆和她的小垃圾婆,怎麼感恩戴德地吃你們的剩飯?!”
說完,她猛地推開擋在門口的程禾霞,像一道黑色的影子,融入了門外的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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