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絨塵 第80章 千裡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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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程家工廠的鞭炮聲似乎要衝破雲霄時,程樹青正蜷在南下的綠皮火車硬座車廂裡。
立夏之後,南下車廂更是悶熱不已,其中還混雜著汗液和劣質菸草的氣味。她對麵坐著一對衣著光鮮的年輕男女,正旁若無人地分食一盒精緻的進口餅乾。
那香甜的奶油氣味,像一隻無形的手,瞬間扼住了程樹青的喉嚨,將她拖回那段不願回首的歲月。
家境不好,即便程老幺開廠後小賺了一些,但在那之前,生活的困苦是無法向家人傾訴的,尤其是,這條充滿荊棘的路還是她自己選的……
大學四年,是程樹青用尊嚴和汗水一寸寸熬過來的。
她永遠記得那個饑餓的午後,鬼使神差地,將同宿舍女生放在桌上、敞著口的半袋餅乾,飛快地塞進了自己的書袋。那一刻,心臟擂鼓般狂跳,臉頰燒得滾燙。後來,那女生找餅乾時,目光幾次掃過她,並嘟囔了一句“真是見了鬼了!”
程樹青隻是死死低著頭,假裝看書,指甲掐進了掌心。雖然女生冇再追究,但這句話,像一根燒紅的針,在程樹青的尊嚴上烙下了一個看不見的洞。
還有一次,係裡有一個極好的實習機會,通知貼在小佈告欄,她看到了,卻因為害怕那個同樣貧困、但更會鑽營的室友知道後,會用手段搶走機會,她選擇了沉默,直到截止日期過去……
這些隱秘的、不夠光鮮的往事,像附骨的疽,提醒著她來自哪裡,以及為了離開那裡,她曾如何掙紮!
如今,程樹青終於畢業,憑藉優異的成績和難得的機遇,擠進了成都一個體製內的單位,端上了許多人豔羨的“鐵飯碗”。
可這就意味著好嗎?程樹青盯著窗外不斷略過的景物,心情顯得格外複雜。
過去幾年,為了能節約錢,她刻意減少了回家,與家人的聯絡減少,關係自然不那麼親近了。這次,兄弟幾家同時開廠,母親徐碧接連幾個電話,語氣裡是前所未有的揚眉吐氣,她終究還是請了假,踏上了這趟南下的列車。
“女士,麻煩把您的票出示一下。”列車員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回憶。
程樹青下意識地摸向口袋,隨即臉色微變,她趕忙翻遍了隨身帶著的舊帆布包,車票卻不見蹤影。
“我的票……好像丟了。”她聲音乾澀,隱藏了緊張與不安。
“丟了啊?”對麵的年輕女人抬起眼皮,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慢,“那得補票哦,這趟車查得嚴。”
周圍的目光若有若無地聚攏過來,帶著審視。程樹青感到一種熟悉的窘迫,像又回到了那個因為買不起新衣服而被同學暗自嘲笑的大學迎新晚會。
“好。”她深吸一口氣,努力維持著鎮定,翻找著錢包補票。原先的緊張與膽怯,因著這一樁意外,更加精神恍惚。
直到出了站台。
“小姑!樹青小姑!”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
程為止不知何時擠到了站台前,手裡舉著一張皺巴巴的迎接招牌,“歡迎小姑程樹青大駕光臨!”上麵還有著彩筆畫下的愛心與裝飾物。
程樹青接過紙張,像是接過了一根救命稻草。她看著眼前這個瘦瘦小小、眼神卻異常清亮的侄女,心頭百感交集。她拉過程為止,親近又熱絡地問道:“你怎麼找過來了?”語氣裡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激。
“奶奶說你這趟車快到站了,讓我來看看。”程為止看著她,目光清澈,“小姑,你好像變了。”
程樹青摸了摸自己剪短的頭髮,身上是單位發的不甚合身的工裝,與記憶中那個土裡土氣的大學生確實不同了。
她看著侄女清澈的眼睛,那句“人總是會變的”到了嘴邊,卻最終冇有說出口。她隻是用力地握了握程為止的手,彷彿想從這唯一的連接中,汲取一點對抗眼前這片浮華世界的勇氣。
程樹青的視線越過不斷往裡湧進的人群,隱隱能看到廣州郊區那片熟悉的、密佈著“握手樓”和工廠招牌的天際線。
但熱鬨是他們的,而她,隻是一個短暫的過客。
接風宴設在新塘鎮上新開的洪記酒樓,包間裡觥籌交錯,煙霧繚繞。
程老幺作為家族生意最大的,自然是絕對的主角,他紅光滿麵,挨個敬酒,聲音洪亮地描繪著未來的藍圖:“以後,這新塘就是我們程家的天下啦!”
那所謂的飛天廠,甚至都還來不及被彆人對付,就自己破產了,剩餘的那些工友自然是被招攬到了程家新開的廠裡。
程老二和程老三也意氣風發:“是啊,以後就看各家的訂單更多噢……我看,這肯定是老幺第一,我們就喝點湯就行了。”
兄弟三人看似一團和氣,言語間卻已在暗暗比較誰的機器更先進,誰的訂單價格更高。
裴淑坐在女眷這一桌,熟練地用手機掃碼,加著幾個老闆娘的微信。她們討論著最新款的首飾和護膚品的功效,言語間是裴淑以前從不參與的浮華。
直到有人問起她身上的套裝:“這好像是古馳最新款吧?”
裴淑微微一笑,回道:“隨便買的,不值錢。”手指卻下意識地撫過翡翠鐲子冰涼的表麵,嘴角勾起一個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略帶報複意味的淺笑。
恰好服務員端上來一道精緻的海鮮,她就自然地轉頭對旁邊的徐慶低聲交代:“明天的物料單子你覈對好直接給劉車管,我約了人做spa,不過來了。”
徐慶恭敬地點頭:“好,我會負責處理的。”
坐在裴淑斜對麵的程老幺似乎聽到了這話,舉杯的動作頓了頓,但什麼也冇說,很快又投入到與客戶的豪飲中。他們之間,隔著一桌酒菜,也隔著一層看不見的薄膜。
程樹青坐在母親徐碧身邊,安靜地吃著菜。徐碧拉著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說道:“樹青啊,現在家裡日子真是變好啦,你看看,你幾個哥哥,是多麼風光,多麼厲害,這擱以前,哪裡敢想啊!”
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敢來欺負她,家裡能出幾個開廠的兒子,絕對是村裡數一數二的存在啦!
程樹青隻是聽著,偶爾點頭,她的手始終放在膝上,冇有回握母親。同時看著眼前這群熟悉又陌生的親人,看著他們被財富和**催生出的全新麵貌,感到一種深刻的疏離。
她成功地逃離了這片土地,卻發現那片土地生長出的藤蔓,依然以另一種方式纏繞著她。
程為止坐在角落,麵前的果汁幾乎冇動多少,旁邊的人不斷說著恭維話語。
她看著小姑程樹青,覺得她是這裡唯一清醒的人,像渾濁水麵上一株挺立的水草。她也悄悄打量母親裴淑,記憶裡那個曾經會為她手忙腳亂衝奶粉、會因為父親一句重話就紅了眼眶的母親,如今變得優雅而遙遠。。
她想起回孃家那天,二舅拉著母親,聲音激動:“程老幺那種人,有什麼可留戀的!我跟你說的阿城,人家家裡條件不錯,人也實在……”
母親當時隻是沉默地收拾著她的行李,末了,才輕輕說了一句:“廠和為為,都有我的一半。”
那一刻,程為止才知道,母親的迴歸,並非原諒,而是一場權衡利弊後的堅守。她守住的,不是一個丈夫,而是一個“母親”的身份,和一個“老闆娘”的位置。
宴席散場時,已是深夜。程老幺喝得醉醺醺,被徐慶攙扶著回到了停車場。
“幺爸,咋個喝那麼多?”
消失不見多時的程萬利早已換上了一身筆挺的襯衫,頭髮也用髮膠固定得一絲不苟,他沉穩地安排著車輛,應對著醉醺醺的賓客,儼然已是廠裡不可或缺的副手。
“不用管他,你去問問奶奶和樹青她們住在哪……”裴淑叫了代駕,自己先坐進了車裡,冇有等程老幺,開了半天窗戶對程萬利安排起來。
於是程萬利又去到程樹青麵前:“小姑,二爸他們廠旁邊就有個宿舍,你要不然先去那暫住一下?”
“不用不用,我就在這附近找個賓館吧,免得折騰你們。”程樹青婉拒了這個提議,堅持自己找地方住下,旁邊是一臉嫌棄的奶奶徐碧,她也嫌宿舍人多吵得很。
無人留意到,程為止一個人縮在了角落裡,看著前方那群喧鬨的、背影被路燈拉得長長短短的大人們。他們的笑聲在空曠的街道上迴盪,顯得格外響亮,也格外空洞。
她抬起頭,廣州的夜空被地麵的燈火映成一種混沌的橙紅色,看不到星星。那些曾經瀰漫在舊廠區的“藍絨”,在這裡似乎被這浮華的光掩蓋了,但她知道,它們從未消失,隻是以另一種方式,更深的、更無聲地,滲透進每個人的命運裡,包括她自己的。
程為止站在原地,看著家人們的車輛相繼駛離,尾燈像一顆顆紅色的眼淚,滑入城市的霓虹。巨大的彷徨,如同夜色,將她溫柔而徹底地吞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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