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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乓頗日tDCB勒宜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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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詢的劍離我的脖子隻有一寸。

他雙目猩紅,近乎瘋狂地低吼,“永安死了,你欠她一條命!”

永安公主是他的同胞妹妹,一年前和親匈奴,前幾日傳來訊息,重病而亡。

所以李詢恨我。

因為漠北一戰,我父兄戰敗失蹤,下落不明,朝廷上下都說他們通敵叛國。

永安公主是戰敗的苦果。

對此我無可辯駁,於是我赤手握住劍刃,任鮮血一滴滴落下,開口說,

“既然如此,那就殺了我!”

反正什麼少時情意,青梅竹馬,禦賜婚約都是狗屁了。

1

李詢最終沒有殺我。

他扔了劍,一把掐住我的脖子,語氣森然,“你想死,沒那麼容易,我要讓你生不如死,給永安贖罪!”

我被掐得喘不過來氣,不自覺伸手去掰他手腕。

甚至,用指甲去摳他手背。

但是無濟於事。

他手如玄鐵,紋絲不動,直到我剩下一口氣,才將我一把甩了出去。

我從台階上滾下,跌進鬆軟的雪地。

“滾!”他咬牙切齒,“從這裡爬出去,一步三叩首地爬到寧安殿!”

寧安殿是永安以前居住的宮殿,後來她離宮北上,李詢仍然派人日日打理。

再後來她病逝的訊息傳回來,李詢在殿裡設了靈堂。

他現在是讓我去給永安燒紙守靈。

我捂著脖子咳嗽不止,艱難地回頭望了一眼,正好看到李詢的背影。

他走得毫不留戀,是真的恨我入骨。

我不再有任何痛感。

一年的折磨,我早就變得麻木。

李詢恨我,可是我也恨他。

我擦乾嘴角的血跡,踉蹌起身。

旁邊有內侍在看著我,他們是確保我遵太子令,跪著爬回寧安殿。

其實多餘了,我沒想逃,也沒地方逃。

漠北一戰後,聶家就成了喪家之犬,我這個聶家獨女,自然也成了眾矢之的。

李詢將我充入掖庭,成了最低等的宮女,每日乾最臟最累的活。

螻蟻之輩,濘爛之泥。

宮中人人都可以來踩一腳,沒有人再記得,我曾經是太子的未婚妻。

2

雪夜路白,雖然沒有月亮,依舊能看到影影綽綽的人影。

宮中因永安公主逝世,掛滿了白燈籠。

我匍匐在地,一跪三叩首。

冰雪酷寒,我身上沒有棉衣禦寒,被凍得瑟瑟發抖。

我咬著牙一聲不吭。

李詢想看我服軟求饒,想看我崩潰痛哭,我偏偏不如他的意。

我不哭。

我也不愧。

李詢篤信我父兄叛國,恨我恨得光明正大。

可我卻信我父兄忠君愛國,絕不可能是叛徒,他記恨聶家,靠折磨我出惡氣,我也恨他。

宮中此時正是晚膳的時辰,宮女來來往往。

可是每個人都自覺地離我遠遠地。

他們都怕沾染了我惹怒太子。

入宮這一年來,沒人敢跟我說話。

更不要談施以援手。

趨利避害是人之本性,我一點都不怪他們。

聶家的案子懸而不決,陛下態度曖昧,對我的境遇不聞不問,擺明瞭心中生疑。

隻是沒有鐵證,不敢輕易定我聶家之罪。

畢竟我爹戍邊二十年,為朝廷立下過汗馬功勞,是漠北最強的屏障。

漠北十萬兵馬至今仍在為我爹喊冤。

牽一發而動全身,陛下不能草率下定論。

但他心中有疑,所以不替他們昭雪,聶家就隻能背負罵名。

我也隻能承受李詢的怒火。

3

寧安殿外掛滿白幡,殿內燃燒著長明燈。

我扶著門起身,全身顫抖,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

永安的屍首葬在漠北,李詢為她設立的是衣冠塚。

殿內正中懸掛著一幅百壽圖。

永安擅丹青,這幅畫是她為陛下賀壽特意繪製,用了不褪色的顏料。

如今畫作果然如新。

可是人卻沒了。

她離京的那日我去送過她,可是李詢沒讓我見。

他罵我還有何臉麵見她。

我仰著臉,倔強道,“憑她叫我姐姐。”

李詢怒吼,“你不配!”

“我爹不是叛徒!”我也怒。

可是李詢不聽,把我從馬上狠狠拽了下來。

我跌落在地,眼睜睜看著送嫁隊伍出了京,沒機會再見她一麵。

就此訣彆。

往事催人心神,我不願再想,沉默地上前點燃香火。

她和親的時候十六歲,今年十七歲。

壽年十七載,這便是她的一生了。

我不想太傷感,但是眼眶溫熱,淚水並不受我控製。

我低頭擦掉眼淚,低聲呢喃,“對不住。”

對不住沒有護好你。

少時我與李詢在一起切磋武功,她總愛給我們捧場,那時候我便總說,我會護著她。

“明煙姐姐,你會成為大將軍嗎?”

我說,“當然,我會守住漠北,異族不敢來犯,你可以永遠做公主。”

可諾言沒有成真。

她被迫和了親,我成了罪人。

4

給永安守完夜,我獨自返回掖庭。

掖庭在皇宮最偏遠的位置,我住在裡麵最偏僻的一間。

房屋狹小逼仄,終年不見日光。

我摸黑點燃蠟燭,毫無意外看到濕掉的被褥。

宮裡都會捧高踩低,他們不敢跟我說話,不代表他們不敢給我使絆子。

這情形三五不時總會發生幾次,我已經習慣了。

我彎腰去摸床鋪下麵。

萬幸,東西還在。

是一個油紙包,開啟是半個饅頭。

我今天被李詢磋磨了一天,到現在滴水未進。

饅頭雖然冷硬,但是總能入口。

我就著窗外積雪,三兩口吃了個乾淨,有點意猶未儘,沒有飽。

但是沒有了。

我舔舔嘴唇,有些可惜,但是也知足,至少死不了。

然後我將濕被褥推到一邊,蜷著手腳在床上躺下。

身上沒有棉衣禦寒,入睡很難。

我翻來覆去,恨不能抱一爐炭火。

但也隻是癡心妄想。

其實我一直懼冷。

幼時拚命練功,多數原因也是為了抗寒。

後來李詢知道了,狠狠嘲笑了我一番,說我沒苦硬吃。

我惱他笑我,把他推出了我的院子。

他隻說我不禁逗,轉頭卻命人給我送來了禦寒的狐裘。

那時候我們不是仇人。

他視我為他的準太子妃,我也將他放在心裡。

少時相伴,情投意合,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但是現在都變了樣。

我們之間滿目瘡痍,怨念濤濤。

5

我在宮中多是做漿洗的活。

今日我提著水桶走在長街,迎麵見一個轎攆朝這邊來。

我側身站定,微微垂眉,等著她過去。

但轎輦卻在我麵前停下。

“聶明煙!”轎輦放下,轎上的人站在我麵前,“你還有臉活著!”

我抬起頭。

眼前之人是謝國舅的女兒,太子的表妹——謝清容。

她喜歡太子,素來看不慣我,今日撞上她,免不了要受一番奚落。

“我不知自己為什麼沒臉活著。”我淡淡反駁。

謝清容冷笑,“你害死了永安,害得太子哥哥傷心欲絕,我要是你,根本沒臉再留在宮裡。”

我聞言哦了一聲,語帶譏誚,“倒不知謝姑娘臉皮這麼薄。”

真是可笑。

她以前尋死覓活的要嫁李詢,鬨得儘人皆知,要不是陛下不願太子與外戚結親,她恐怕早如了願。

現在倒是義正辭嚴地罵我。

我懶得理會,提起水桶想繼續趕路。

“站住!”謝清容一聲嬌斥。

我並不停步。

直到水桶被人一腳踢飛,跟著謝清容來得內侍將我團團圍住。

我蹙眉,心裡厭惡。

我不想招惹是非,是因為我顧忌宮裡有喪。

對著李詢我都不曾覺得虧欠,何況對著一個謝清容。

我說,“讓開!”

謝清容輕蔑道,“聶明煙,你以為你還是當初那個太子妃,人人都怕你!”

“我告訴你,你們聶家通敵叛國,是朝廷的罪人,你這個叛臣之女,人人得而誅之,我就算今日殺了你,也沒人會來救你。”

她走近幾步,幾乎貼著我的麵頰。

“聶明煙,你彆想著為你父兄翻案,他們罪證確鑿,死有餘辜,你-”

啪!

沒等她說完,我一巴掌甩到她臉上。

謝清容捂著臉,有一瞬間呆滯,反應過來後嘶吼,“你敢打我!”

我盯著她,“再敢胡亂攀咬我爹,我絕不饒你!”

她被我眼神震懾,退後兩步,又很快回過神,怒道,“我殺了你!”

“來人!”她氣急敗壞地揮著手臂,“給我把她拿下!”

圍著我的內侍聽命上前。

我後退一步,蓄勢反擊。

紛爭一觸即發。

“謝姑娘!”

有人打破了這僵局,我扭頭去看。

是敏王李延。

他臉上仍舊是恬淡的笑意,走上前來,對著謝清容道,“謝姑娘,這裡畢竟是宮裡,鬨大了小心陛下怪罪。”

謝清容收斂神色,哼了一聲,“就算陛下怪罪,也是怪她,跟我沒關係。”

李延頷首,“話雖如此,可事情傳開,恐宮人會說謝姑娘跋扈。”

謝清容臉色一僵。

她想做太子妃,最看重名聲。

“謝姑娘今日進宮是為永安祭奠吧,晚了可不好。”

謝清容聞言,不甘不願地瞪了我一眼。

大約也知道與我糾纏隻是浪費時間,她轉身離開。

6

李延將水桶扶起遞給我。

我接過來,一言不發地轉身。

“聶姑娘不打算說句謝謝。”李延在我身後笑,“好歹本王也幫了你。”

我回頭,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敏王出身一般,生母隻是嬪位,在宮中無依無靠。

可是他從小知書達理,口碑卻好。

我從不覺得一個皇子積累善名是為了好聽,就像謝清容。

名聲隻是利器,要發揮它的作用。

對謝清容而言,是太子妃之位,對李延而言,大約就是那個至高無上的位子。

可他是庶子。

我雖恨李詢,也覺得李延癡心妄想。

“多謝敏王殿下。”我敷衍點頭。

李延淺笑,“聶姑娘看起來一點都不傷心。”

我沒有作答。

我傷心過,李詢這麼對我,我傷心過無數次,可是聶家罪名在前,我傷心不過來。

“王爺到底想說什麼?”

李延走近我,“本王想說,聶姑娘真的不想查明真相,還你父兄清白嗎?”

我看著他不語,雙眼沒有任何情緒。

他當然知道我想。

他也知道如何丟擲誘餌引我上鉤。

我問,“你什麼意思?”

“不如我幫你。”李延說,“我幫你查案。”

落水狗不會有人搭救,李延也不像這樣的好心人。

我問,“條件呢?”

李延雙眸墨染,露出他慣常笑意,“條件很簡單,事成之後,你嫁給我。”

我一怔。

李延卻毫無玩笑之色,“做我的王妃,這便是我的條件。”

“聶姑娘考慮一下。”

我不發一言地盯著他。

李延彎起眉眼,“我心慕聶姑娘。”

我其實沒見過他幾次,以前總以為他是謙謙君子。

現在才知,是滿嘴胡言的騙人鬼。

7

人在絕望的時候,謊言也會相信。

不管李延藏著什麼居心,他畢竟是第一個說要幫我的人。

我沒有明確拒絕他。

禦花園裡冬日要清理淤泥,李詢今日讓我乾這活。

我赤腳在水裡勞作,他在橋上看我。

池水冰涼,幸好我如今皮糙肉厚,不至於暈倒。

李詢倒是會享受,一把虎皮座,裹著黑色大氅。

我隻瞥了一眼,便故作不見。

我應該有些委屈,但又喪失與他爭論的情緒。

一年不長,但足以消磨掉我和他之間很多感情。

我已經不會期盼他對我心軟,對我憐惜。

剛入宮的時候我試過,試過不將他的話當回事,可轉頭他就派人去請我祖母。

“你不願意,可以,那就讓聶老夫人來吧!”

我不可置信。

他與我幼時便相識,是我家中常客,與我祖母親昵。

我以為他不會如此絕情。

但我想錯了。

他是皇子,不會與任何臣子做家人。

上位者的體恤與親民,是可以隨時收回的,隻要他厭倦再玩這種遊戲。

8

兩個時辰後,我清理完淤泥,爬上岸。

李詢走到我身邊。

我自顧自地整理衣服,雙腿被凍得青紫,我放下褲腳,假裝沒有那麼冷。

但我知道自己有多狼狽,可總不想在他麵前失了體麵。

起身的瞬間,眼前一黑,身上落了一件黑色大氅。

是許久不曾有的暖意。

我抬起頭,沉默地看著他。

他也沉默地看著我。

少年時期,兩小無猜,總有許多話要說。

卻不想有一天,卻相對無言。

祖母總說宮廷深深,我性子剛硬,怕我日後入了宮吃虧。

沒想到我還沒做太子妃,與李詢已經成了仇人。

我眸色複雜,李詢也是。

他眼眸一軟,張嘴,“你-”

“太子哥哥!”

謝清容迎麵走來,打斷了我們之間不多的溫情。

我識趣地後退一步。

李詢恢複冷淡神色,負手而立,問,“你怎麼來了?”

謝清容看了我一眼,目光掠過我身上的大氅,眼裡閃過一絲嫉恨。

我懶得理會,彆開目光,耳聽她道,“我剛去給永安上了香,過來跟太子哥哥說一聲。”

提到永安,李詢神色一瞬間陰沉下去。

謝清容似乎有些怕,咬了咬唇,道,“太子哥哥節哀,人死不能複生,永安要是知道,也不希望太子哥哥你這麼傷心。”

頓了頓,瞥向我,意有所指地道,“咱們總會給她報仇的。”

我聞言不自覺哂笑。

仇?

謝清容可真會煽風點火。

在李詢的眼裡,害死永安的仇人可不就是我嘛。

果然,李詢聽她說完,眼神刀一樣地落在我身上,又見我嘴角竟然有笑,更加怒火攻心。

“你笑什麼?!”

“沒什麼。”我扯下大氅還給他,

他沒接,大氅落在腳邊,像嘲弄他剛剛所為。

李詢表情莫測,厲色道,“你彆以為我是對你心軟,我隻是不想讓你那麼輕易死了。”

我覺得可笑。

我沒誤會他對我心軟,他倒是急不可耐地說破。

“你放心。”我說,“你死我都不會死。”

“你!”李詢怒視我。

我毫不畏懼地看著他。

李詢咬牙,“好,很好,你果然毫無悔過之心。”

悔過?

他總要我悔過,次次說,日日說,我以前不明白為什麼。

後來明白了,但是我做不到。

“我要悔過什麼?”我反問他,“太子殿下,你覺得臣女要懺悔什麼?”

世人都做偽君子,無人肯去犯天顏。

“是懺悔我聶家滿門忠烈,卻蒙上不白之冤,是懺悔我爹忠義,戍邊二十年,還是懺悔他英勇殺敵,至今屍骨不全!”

“太子殿下,你想要我懺悔什麼?!”

李詢被我激怒,低吼,“你住嘴!”

“你爹通敵叛國,父皇念著舊情不予追究,不代表他就是清白的,漠北一戰他明明勝券在握,卻擅自領兵出擊,導致大敗!”

“此罪人人皆知,你怎麼辯解都沒用。”

“永安的命是你們聶家造成的,你抵賴不掉!”

我咬碎唇舌,嘗到了血腥。

他見過我祖母,見過我父兄,他本應該對他們比旁人多一些信任。

可他就這樣掀翻了過去所有的恩義。

字字句句要置他們於死地。

我恨他的偏頗。

偏偏謝清容在旁邊附和,“是呀,聶明煙,你父兄叛國了,你不想承認也沒用!”

“我父兄沒有背叛朝廷!”我怒斥,看著李詢一字一頓,“我不會懺悔,永不!”

李詢眼眸如墨,再沒有說一個字。

他眼裡有掩藏不住的殺機。

但最後他將所有情緒壓下,陰冷一笑,“既然這樣,那你就跪著吧!”

他再不多言,轉身離開,謝清容緊隨其後。

臨走的時候,謝清容湊到我耳邊,得意洋洋地宣佈,“彆指望著誰來救你!你爹他們早死了!救不了你!”

我冷眼看著她。

這是她第二次說我父兄死了。

朝廷至今沒有找到他們的屍首,正因為杳無音信,所以才引人猜測。

她憑什麼這麼篤定。

8

月亮爬樹梢,我從地上起來。

禦花園裡都是石子路,跪久了膝蓋鑽心疼,我站立不穩,往旁邊跌倒。

但是沒有落地,半途被一雙臂膀擁在懷裡。

李延對外總是不爭不搶,常年和一幫道士混在一起,身上也沾染了一些檀香。

“聶姑娘小心。”他溫聲笑道,“夜深了,我送聶姑娘回去。”

我說,“宮裡沒人敢幫我,你不怕太子找你算賬?”

“太子醉了,謝姑娘正陪著,恐怕分不出精力來管我。”

我一怔。

謝清容是臣女,竟然可以留宿東宮,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對此一無所知。

李延觀我神色,訝然道,“聶姑娘不知道?”

明知故問,我冷冷地看著他。

李延卻笑意盈盈,“那這個訊息便算我送給聶姑孃的禮物,以示我與聶姑娘合作的誠意。”

提到合作,我終於開口,“你到底想要什麼?”

李延說,“我先送聶姑娘回去吧。”

我沒有拒絕。

房間仍舊是那個房間,好在今日床褥是乾淨的。

李延扶我在床鋪坐下,然後去幫我倒水,但是茶壺空空蕩蕩。

“這-”他扭頭看我,眼神第一次露出愕然。

大約想不到我的境遇如此之差。

“看什麼?”我說,“宮女能有什麼好待遇。”

李延一愣,隨後哂笑,“倒也是。”

他扔了茶壺,坐在我對麵。

“聶姑娘肯讓我送,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你答應我的合作?”

我抬頭看著他。

其實皇子爭皇位天經地義,天下能者居之。

李詢要是守不住,也彆怪彆人來搶。

“謝清容說我父兄死了。”我開口。

李延不解,以為我傷心,便安慰道,“聶將軍和少將軍吉人自有天相-”

我搖頭,打斷他。

“至今沒有一個人敢說我父兄死了,隻有謝清容。”我說,“而且,她像是深信不疑,並不是為了激怒我。”

李延很聰明,聞弦知雅意。

“你是說-”

“我聽說謝國舅也很想謝清容做太子妃。”

李延頷首,“國舅爺對太子死心塌地,想親上加親,也很正常。”

他說到這,為難一笑,“可要是說為了一個太子妃之位,就去陷害聶家,未免聳人聽聞。”

畢竟漠北一戰,死的不止我父兄,還有無數黎民百姓和邊疆戰士。

“那就是敏王殿下要去查證的事了。”我掀開被子,“我給殿下提供了線索,殿下負責查驗真偽。”

“現在,我要睡覺,殿下請回吧。”

李延沒想到我這麼乾脆,他站起身,默了默,笑出聲。

“好,我去查。”

9

李延的動作很慢,從隆冬到開春,他再未露麵。

其實很正常。

兩國交兵,一場大戰,主帥行蹤不明,以至兵敗納貢和親。

這樣的事,憑一個謝家做不成。

而他若是做成了,也不是李延一個閒散王爺能隨便查出來的。

可我相信他會拚力去做。

不是為了他口中什麼愛慕我的狗屁話,而是他想做皇帝。

野心纔是促人拚命地靈丹妙藥。

開春宮中有宴,陛下難得宴請百官。

我被分配到外圍給人撐傘。

坐在我麵前的也不知是哪一家的姑娘,小聲嘀咕宮中如今的傳聞。

“聽說陛下要給太子選妃。”

“選妃?”另一人訝然,“太子不是有婚事了嗎?”

“呸呸呸,快彆說了,聶家現在哪還有資格做太子妃。”

“倒也是,那新太子妃是誰?”

“噓-”姑娘纖纖玉指往宴席往高台一指,“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我順著看過去。

李詢正懶散坐在位子上,他身邊是謝清容。

兩個人今日都盛裝打扮,李詢一身玄黑,謝清容一件紅霞。

倒是郎才女貌好一對璧人。

我收回目光。

果然,宴席過半,陛下宣佈太子婚事。

謝家淑女,堪為良配,可為未來天下之母。

謝國舅聞言出列謝恩,謝清容也立刻從位子上起身,難言喜色,“臣女多謝陛下!”

唯有李詢,像是狀況之外,呈現愕然神色,“父皇?”

陛下說,“太子謝恩吧。”

李詢站著不動,他神色幾度變幻,最後目光不自覺下移,於人群中精準找到我的位置,落在我的臉上。

我並未迴避。

得知謝清容留宿東宮的時候,我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我做了萬全的準備,以為自己並不會難過,但心臟還是不可控製的咚了一聲。

可我不會給他看。

東水不返,舊情難堪。

我與他之間還有什麼依戀不捨呢。

不如一筆勾銷,做徹底的仇人。

李詢看我良久,最後收回目光,譏誚一笑,隨後拱手回應,“兒臣謝父皇。”

他聲音不同於年少時的響亮,帶了些低沉。

那不是我記憶中的少年郎,那是國之儲君,當朝太子。

10

因宮中有宴,今日的夥食也提升了一個檔次。

除了饅頭,還有雞腿。

我許久不見葷腥,狠狠咬了一口。

很香。

我吃得全神貫注,像是那是人間至上美味。

撲哧。

身後傳來笑聲,我沒有回頭。

李延坐在我旁邊,笑著道,“聶姑娘胃口真好。”

我沒說話。

他大約以為太子賜婚,我應該痛哭流涕,最好再衝上去大鬨一場。

也許所有人都等著看我的笑話,可我沒義務配合。

油漬沾滿嘴角,我吃了個痛快,隨手扯過他的袖子擦乾淨嘴。

李延,“......”

“有結果嗎?”我單刀直入。

李延,“這場賜婚是謝國舅親自求的。”

“然後呢?”

“謝家求太子妃之位不奇怪,奇怪的是父皇竟然準了。”李延說,“父皇自己吃過外戚乾政的虧,可是最怕外戚奪權,你說他為什麼同意了。”

我凝眉不解,宮裡的事我沒有他清楚。

李延沒有打啞謎,貼在我耳邊輕聲道,“父皇病了。”

他氣息撲打在我的臉頰,有種潮熱。

“聶姑娘,父皇病了。”李延的聲音幽幽的,“所以他不敢查聶家的案子,又為太子賜了婚。”

“他不欲朝廷再生事端。”

我聽完目光緊緊盯著他,決然沒想到會是這種情況。

“所以,陛下有可能知道我父兄是冤枉的。”我覺得諷刺,“可他隻能按下不表。”

李延預設。

我又問,“你怎麼知道陛下病了?”

陛下的脈案應該是機密。

李延看我一眼,笑說,“聶姑娘彆多心,不過是我很愛聽道經而已。”

是了,我差點忘了,他愛與道士廝混一處,陛下龍體欠安,除了太醫,也許還會問診方士。

我凝眉思索。

陛下既然有可能知道,那禦書房裡也許有漠北一戰的線索。

我說,“我要探禦書房。”

李延嚇了一跳,“你在癡人說夢。”

我沒理他,起身道,“你等我訊息。”

我說完轉身,卻見桃花朵朵,李詢正站在身後。

11

聽聞先皇後是個美人,李詢長相酷似其母。

我沒見過先皇後,但是李詢龍姿鳳章,是萬中無一的好樣貌。

即便此刻用一種殺人的眼光看人,也會恍惚以為那是多情。

我沒動。

他走到我跟李延身邊。

李延起身,衝他躬身,“太子安。”

李詢沒看他,隻看我,“聶明煙。”他說,“你可真厲害,都淪落到這個下場了,還能勾搭上彆人!”

我抿緊唇。

他辱我不要緊,李延卻要反駁,“太子殿下,你誤會了!”

“你閉嘴!”李詢突然暴怒,“你知不知道她是誰?!你竟然敢接近她。”

李延無辜,“我隻是來跟聶姑娘說句話。”

李詢冷笑,“你也是有王位的皇子,一個罪臣之後,你倒是肯自降身份。”

李延訥言。

我不想跟他爭論,擦著他身體離開,被李詢握住手臂,“誰準你走了?!”

“殿下是留著請我喝喜酒?”我問。

李詢,“.......”

“如果不是,殿下是又想到什麼折磨人的法子了?”我甩開他手,“如果都不是了,那你就是太閒!”

“你!”

李延適時將我護在身後,“太子殿下息怒。”

李詢目光從我跟李延身上依次掃過,良久勾勒生硬笑意,“好,好,聶明煙,你很好!”

“你不要後悔!”

他離開後,李延說,“看來殿下很生氣。”

我冷淡地道,“這樣不是正如你意。”

李延,“......”

世人總愛自作聰明,以為可以算計彆人。

但人心**遮掩不住,李延那種恨不得挑撥的我與李詢你死我活的意思藏得並不好。

“你走吧,等我找到訊息,我會通知你。”

“等等-”李延握住我胳膊,將一個短笛塞在我手中,“這個你拿著,要是有難,吹響笛聲,自有人來救你。”

我低頭看了一眼。

他比我想象的更有準備,大內皇宮,他也有內應。

我嗯了一聲。

12

禦書房並不好進,我從春日等到了初暑。

宮裡每年六月初會曬書,因陛下自小愛書,禦書房收羅了許多孤本典籍。

這活輪不到我,但我用貼身的玉佩賄賂了管事的公公,竟然也走通了。

我負責曝曬曆代史書。

史書厚重,我跪在地上,彎腰打掃,又左窺右覷,趁人不備溜進內書房。

內書房纔是陛下日常處理朝政的地方。

書案堆積周折,筆洗未乾,我走到桌前,翻閱抽屜。

我曾隨著我爹來過內書房,那時候陛下就是從抽屜裡摸了見麵禮給我。

這是一處暗格。

陛下曾跟我爹玩笑,他喜歡將重要的東西藏在這,誰也發現不了。

暗格並不難開啟,裡麵有很多書信,最上麵放著一個錦盒。

錦盒開啟,裡麵是半塊玉玨。

我瞳孔一縮。

那是我爹的貼身玉佩。

是的,我不會認錯,是我爹的東西。

玉玨半片,本來白玉無瑕,此時斷裂處卻殷紅一片,像是血跡。

瓔珞殘缺,是被利刃割下。

外界都傳我父兄下落不明,可為什麼他的玉佩會在陛下的手裡?

我心跳劇烈,還沒來得及多想,外麵突然傳來腳步聲。

我忙將東西放下,奔出門外。

還是晚了,我與一人迎麵相撞。

“哎喲!”

是陛下的貼身內侍秦公公,我忙低頭跪下。

“找什麼死!”秦公公怒斥,“不長眼的奴才,往誰身上撞呢。”

我不敢答話,隻希望他罵完能就此作罷。

但天不憐我,旁邊另有人打斷他,“等等-”

是李詢!

我閉上眼,將頭放得更低。

可我與李詢自幼相伴,隻一個背影他就能認出我。

果然,眼前出現他黑色靴子,再之後,下巴被一根手指挑起。

李詢表情晦澀,“果然是你!”

秦公公也詫異,“聶姑娘!”

“你在這乾什麼?”李詢問完並不等我回答,看向我身後書案,神色一瞬間變得怒不可遏,“你瘋了?!”

他顯然猜出我乾了什麼。

可我不能認。

“殿下說什麼奴婢聽不懂。”我說,“我隻是奉命來禦書房曬書。”

“聶明煙!”李詢根本不聽我辯駁,逼到我麵前,“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我告訴你,彆白費心機!”

說完他一把將我扯起,拽著我往外走。

秦公公在身後喊,“殿下息怒,息怒,聶姑娘你-”

李詢頓足回頭,“今日之事,勞煩公公保密,稍後我自會給父皇一個交代。”

秦公公聞言看了我一眼,有些歎息。

“殿下,有話好好說。”

李詢隨意一點頭,拽著我健步如飛。

他將我投入了關押內廷犯錯宮人的牢房。

“放我出去!”我吼。

李詢麵無表情,“既然你不安分,那就好好做個犯人吧。”

我狠狠瞪著他。

13

內廷的牢獄空無一人,除了我。

狹小的窗戶隻能看到半個月亮,我抱著膝蓋,思索了這一年來發生的所有事。

聶家在漠北曆經兩代,雖然不是百戰百勝,但從沒有輸得那麼慘。

我爹生性謹慎,如果不是有九成的把握,不可能擅自出兵,還隻帶了小部分人。

一定是誰給了他確切的情報。

玉玨是我爹貼身之物,現在玉碎.......

我咬住唇。

也許謝清容的話纔是真話,我父兄已死。

陛下知道這個事實,所以不欲掀起大亂,就此揭過。

可是我怎麼能甘心?!

聶家之罪,若是有,就昭告天下,若是無,也要清清白白。

我不要糊裡糊塗。

我在牢中關了幾日,李詢都沒有放我出去。

正當我在考慮是否要吹響短笛的時候,謝清容來了。

她命人將我拖到院中,壓住我四肢,舉著燒紅的鐵器,在我臉上比劃,“燙哪裡好呢?聶姑娘,你自己說呢。”

她惡趣味盎然,以為我會嚇得瑟瑟發抖吧。

我說,“會使嗎?”

謝清容一愣。

“火燒得不夠旺,你要想毀我的容,不如拿炭火來得更快!”

謝清容聞言,臉色變幻交錯,恨恨道,“你彆以為我不敢!”

她將鐵器一扔,高聲道,“來人,給我用刑!”

她身邊的宮人麵麵相覷,有人走到她麵前小聲,“姑娘,恐怕不妥吧。”

“有什麼不妥的。”謝清容不以為然,“她一個罪臣,還是太子哥哥親自下的獄,就算殺了又怎麼樣。”

宮人仍然踟躕,湊到她耳邊細細說了一番話。

謝清容這纔不甘願地坐回去,氣憤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意思就是我還是治不了她?”

上有所想,下總有對策。

有一個宮人聞言,建議道,“聽聞聶家人人會武,聶姑孃的長槍耍得威武,既然謝姑娘想出氣,倒不如廢了她的武功-”

我雙眼刀鋒一樣射過去,逼得宮人立時禁言。

這倒是讓謝清容捏住了我的軟肋,她笑道,“這個好。”

“來人,挑了她的手筋,我看她以後還怎麼耍槍!”

“你敢!”我第一次產生心慌,劇烈掙紮,“謝清容,你敢動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謝清容隻莞爾,大約是從不見我這般失態,痛快道,“那我就等著你來找我。”

侍衛的手臂強壯有力,我被牢牢禁錮不能動,眼睜睜看著刀鋒貼住我的手腕。

心跳如鼓,目眥欲裂,我嘶吼,“不要!”

我不要變成廢人!

這是我僅存的驕傲了。

彆對我這麼殘忍。

我張皇四顧,希望誰能來救救我,就這一次,就這一刻。

救救我。

可是沒有人。

刀刃冰涼,劃開皮肉的聲音無聲無息,鮮血是熱的,但是我隻覺得徹骨寒冷。

眼前模糊一片,視野裡隻有一整片的紅色。

淚水爬滿臉頰,我劇烈掙紮,眼淚橫飛,餘光裡瞥見黑色的大門後麵那靜默不動的身影。

李詢的表情沉靜如海。

他在。

他竟然在!

我喉嚨一陣腥甜,伴隨著手腕劇痛,我整個身體蜷縮成一團。

太痛了,那痛猶如剜心。

可我再沒叫一聲。

我咬住唇舌,眼睛死死盯著門口。

那裡已經空無一人。

14

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掖庭。

李延正在替我上藥。

見我醒來,他說,“不用擔心,這是最好的金瘡藥,對你有幫助。”

我側過頭,望著窗外。

這裡也隻能看到半個月亮。

心中很靜,是一種萬籟歸零的寂靜。

李延看我一眼,歎了口氣,坐在我身邊,“你彆太傷心。”

“我也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他說,“謝清容的膽子也太大了。”

我扭頭看他,李延眼神真摯,像是真心為我傷感。

隱約似乎還有愧疚。

我緩緩勾唇。

他以為我會頹敗,會恨不得自戕嗎?

不,不會。

謝清容到底是不夠狠,隻斷了我的右手。

右手沒了,我還有左手,聶家的槍法,我可以從頭再練。

我之所以沉默,純純是對他們李家的人感到厭煩而已。

“我爹和大哥都死了。”我說。

李延一怔,隨後點頭,“我想到了。”

“陛下知道。”

李延又點頭,“我也猜到了。”

“害他們的人就在朝堂。”

李延抿唇,“謝國舅嫌疑最大。”

“真相在漠北。”我說,“替我拿回真相,聶家以後就為你賣命。”

這報酬絕對很值,李延難掩激動,他在房中轉了幾圈,喊我,“明煙-”

我嗤笑,“敏王殿下變得真快。”

李延才察覺自己失態,他咳了咳,笑道,“可是聶姑娘,聶家現在可沒什麼價值。”

我哦,反問,“漠北十萬兵馬也沒價值嗎?”

李延眼神莫測。

他要的便是這個。

聶家在漠北經營兩代,即便我父兄都不在了,可隻要我在,漠北仍然姓聶。

“好。”李延點頭,“我派人去漠北。”

門開啟又關上,房中歸於平靜。

我從床鋪底下摸出一個拇指大小的骨笛。

漠北有很多中原沒有的東西,骨笛是其中一個。

我吹響笛子,天空很快落下一隻信鴿。

這是我祖母的信鴿。

李延錯了,他以為我隻能靠他,卻忘了聶家還有我祖母。

那纔是聶家真正的定海神針。

15

這一年的七月,我困在掖庭。

右手傷口緩慢癒合,皮肉長出新的,留下一道細長的刀痕。

我再沒出去過。

宮裡忙碌,是在為太子修繕東宮,添置大婚之物。

聽說婚期已定,是來年三月,萬物複蘇的季節。

宮裡熱鬨的如火如荼,千裡之外的漠北卻乞白骨。

我父兄的屍首終於得見天日。

他們戰死在一處叫沛源坡的地方,百十人全軍覆沒,長槍鎧甲散落一地,皆有破損。

是戰死而亡。

訊息傳回京城,朝堂震動,糾糾纏纏兩年的案子終於有了眉目。

可是很快又被壓了下去。

陛下病得更重了。

李延說,“也有朝臣說,戰死不代表沒有降敵,提議陛下指派新的將領接管漠北。”

可是沒人敢接。

因為漠北兵營懸掛白幡,不肯撤下‘聶’旗。

那是一塊硬骨頭,沒有哪個武將敢在這個時候去接這個燙手山芋。

“陛下不太高興。”李延說。

他的臣子他的兵,卻不聽他的話,他當然該不高興。

“你查得怎麼樣?”我問。

李延說,“我倒是找到了證人,可是陛下如今這態度,就算有人證,他也未必肯審。”

“我來想辦法。”

李延,“你有什麼辦法?”

我沒答。

他這裡從來也不是我最終的依仗。

我們兩個在院中說話,門吱呀一聲,被輕輕推開。

李詢站在門外。

他大約沒想到會有彆人,目光愣了愣,隨後轉向我的臉。

我隻淡淡地看著他。

多日不見,有麵目全非之感。

我竟然一點不恨他。

真奇怪,之前他罰我跪罰我做粗活,我明明恨得要死,可現在,竟然一點波瀾也無。

我走上前,問,“殿下怎麼會來?”

李詢目光細碎,“我聽說-”

“嗯。”我頷首,打斷他的話,“我也聽說了,我爹和大哥死了。”

李詢聞言一怔,不自覺後退一步。

我說,“我還聽說,有朝臣仍舊懷疑他們通敵,陛下沒打算查,殿下知道是為什麼嗎?”

李詢條件反射開口,“為什麼?”

“因為陛下覺得聶家無人了,就算翻案,價值也有限,倒不如就此揭過,維護朝廷安穩。”

李詢震驚。

我笑,“可是陛下錯了。”

“殿下-”我走到他麵前,看著他道,“聶家還有我。”

李詢,“你想乾什麼?”

“真相。”我說,“殿下總是忘了,我一直要的都是真相。”

就算為此惹怒天顏,我也要真相。

16

八月雷雨。

城中有小兒歌謠,唱漠北一戰,聶家父子俱亡。

朝廷不慈,不辨忠奸。

歌謠一夜傳唱一城,連身在掖庭的我都聽到了。

是夜,秦公公來宣我覲見。

我走在長長的宮廊,最後進入到陛下的內書房。

還是那個地方,還是那個位置。

陛下神色憔悴,低頭咳嗽不止。

我跪在他的麵前。

陛下咳嗽完畢,從案上抽出奏摺,秦公公拿給了我。

“這是朕查到的所有真相,你看看。”

我接過翻開,一目十行,又悄然合上。

“此案牽連甚廣,要是徹查,朝政不穩,朝廷上下怕是人心惶惶。”

我說,“主犯隻有一個。”

陛下一頓,低頭看我。

“謝國舅私心作祟,謀害邊疆重臣,應死罪。”

陛下隱忍,“他是太子舅父。”

我嗬嗬然,他是太子舅父,所以在太子失去聶家的情況下,絕不能再失去謝家。

帝王總是最先計較得失,不在乎誰委屈不委屈。

人命又如何,那本就是賣與帝王家的。

我叩首,“臣女明白了。”

陛下揮手,“下去吧,收拾收拾,明日出宮吧。”

我不發一言,起身離開,走到門邊,有小內侍突然跌跌撞撞地衝過來。

秦公公怒斥,“跑什麼?”

小內侍走到他身邊低語,秦公公臉色一變,又走到陛下身邊耳語一番。

砰!

書案上的茶水翻了。

陛下如刀的眼神定在我身上,半晌,恢複如初,“下去吧。”

我頷首告退。

走廊上的風雨更大了,頃刻便打濕了我的裙擺。

但是並不冷。

最冷的那個時候已經過去了,如今到了酷暑,適合沉冤昭雪。

李延以為他做的神不知鬼不覺,卻不知陛下早就派人去了漠北。

他有人證,陛下也有。

天子可以不予追究,但是天子一定不愛被人矇蔽,他暗地裡的公堂,早就審完了所有的事情。

但也僅限於此了。

他不想大白天下,但是我想,祖母也想。

剛剛內侍送來的訊息,應該就是人證被劫的事情。

如今,他們在祖母手中。

17

雷雨之後,萬裡無雲。

這日我起得很早。

我站在院中,直到日上午時,終於等到了秦公公再來宣我。

他看著我,滿臉無奈,“聶姑娘,來吧,聶老夫人進宮了。”

祖母進宮了。

聶家老夫人手持白綾,一身素衣,披發赤足從聶家走到宮門,請陛下徹查聶家一案。

京城震動。

宮門被堵得水泄不通,最終大開,迎祖母進宮。

現在是我。

我到內書房的時候,祖母正跪在案前,周邊是三公重臣。

祖母手中舉著口供,神色淒然。

我走到祖母身邊跪下。

殿外不聞人聲,宮廷總是安靜的。

可是外麵呢。

外麵的雷鳴停止了嗎?

陛下比誰都明白,他防不住民口。

“好。”陛下終於歎息出聲,“著三司會審,查明真相!”

祖母高呼,“謝陛下!”

我也匍匐在地,淚如泉湧。

結束了。

三司會審,明正法典。

無罪的人大白天下,有罪的人認罪伏法,這纔是天理。

是我要的天理。

18

九月,謝家被褫奪爵位,謝國舅被幽禁皇覺寺。

謝清容雖賜婚太子,但因謝家之罪,貶為太子良娣。

我並不滿意,可是祖母說,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就算是看在先皇後的麵子上,陛下也不會殺了謝國舅。”祖母淡淡,“不過他權欲心重,也許幽禁比殺了他還難受。”

也許吧。

也許這世間對有些人來說,活著也隻是個活死人。

門房來報,說敏王求見。

我在客廳接見了他。

一見麵,李延怒氣衝衝,“你早就知道陛下會去漠北調查?”

我點頭,“知道。”

漠北有太多聶家舊部,陛下的人、李延的人,誰來了去了,祖母都會知道。

我太坦然了,李延審視我半晌,壓低聲音道,“為什麼?你既然答應了跟我合作,為什麼要瞞著我?”

“還是說,你一直以來都隻是利用我?”

“難道王爺不是在利用我嗎?”

李延一怔。

我起身走到他麵前,跟他說,“我受傷的那夜,王爺不該對我產生愧疚。”

他眼中有愧疚,我就會生疑,我有疑問,我就會思考。

謝清容來找我麻煩,絕不敢告訴李詢,可偏偏李詢就站在那裡。

而李延在宮裡有內應。

“隻有我與李詢徹底決裂,你才能保證我會站在你的陣營,敏王殿下,這出戲,你看得滿意嗎?”

李延默然。

“王爺應該滿意了。”我說,“如今東宮飽受非議,你力挺聶家一案,在朝中已經積累了聲望,我的價值用完了,應該退場了。”

“王爺就不要再糾纏不休了吧。”

李延訥訥,“我-”

他想說什麼,我已經不想再聽。

李家的人我真的厭煩透頂。

19

這裡麵包含李詢。

聶家案子結束後,李詢曾登門很多次,可是我沒見。

祖母也沒讓他進門。

門房來回奔波,說太子殿下站在外麵不肯走。

我在院中練槍。

左手雖然不如右手方便,但是習慣了也還好。

秋去冬來,我槍法精進。

冬日邊關不穩,我請旨去漠北。

聖旨下達的當夜,李詢深夜砰砰地敲我家的門。

門房沒有辦法,隻好來找我。

我裹著披風走到門口見他。

多日不見,他清瘦了許多,眉宇間倦意濃厚。

“你要走!?”他劈頭蓋臉地質問我。

我麵無表情,不覺得自己有什麼義務要答他。

李詢神色一顫,半晌淒然開口,“明煙,彆走。”

很像以前,我說要去漠北,他就說彆去。

我非要去,他就低聲哀求,我就次次心軟。

可這次不會了。

“你說過我欠永安一條命。”

李詢雙眸顫抖,麵露哀求,似乎想要我彆再往下說。

我笑了笑,“你總惱恨我不悔過,李詢,我不悔過,是因為從不覺得永安的命是我的錯。”

我當然為永安的命運惋惜。

我也願為她祝福,祈求她福順安康。

可是她沒有,這不是我的錯。

納貢和親,是因為朝廷無能,漠北戰敗,是源於一人私心。

“你為永安傷心,可是你也從來沒有真的為她報仇。”

他困頓於宮廷,靠折磨我發泄怒火,可是真正的敵人,匈奴的大漢,他隻字不提。

“李詢,殿下,其實你也很懦弱。”我語氣平靜,“正因為你知道自己懦弱,所以你才這麼憤怒。”

“你憤怒於你的無能為力,也憤怒你不敢走出宮門,去漠北為你的妹妹拚命。”

殺人誅心不過如此吧,李詢節節敗退,看我像看惡鬼。

“可是,我敢。”我笑了笑,走到他麵前。

李詢退,我就進,直到貼在他的麵前,盯著他的眼睛,再一字一頓的告訴他,我敢。

“我敢去漠北,我敢為永安報仇!”

“李詢,總有一天,我會踏平匈奴人的王帳,割下匈奴大汗的人頭!再挖開永安的墳墓,將她的屍骨完好無缺的帶回來!”

咚。

李詢的後背撞上大門,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像是第一次認識我。

而我隻想發笑。

此生夢中,這樣的宏圖大誌我不知肖想了多少回。

沒想到會在此刻實現。

我再不用為誰,去學宮廷禮儀,做裝模作樣的自己。

所以李詢,我應該謝謝你。

謝謝你放棄了我。

20

我離京的這日,身披玄色鎧甲。

李延代表朝廷來送我。

“聶姑娘。”他說,“邊疆苦寒,你真的要去?”

“我與王爺的關係,應該沒到開玩笑的程度。”

李延被我堵得沒話說,拱了拱手。

我策馬轉身,又聽他問我,“你希望我跟太子誰贏?”

我轉頭去看。

李延表情認真。

他也許以為,誰做皇帝對我很重要。

其實我並不在意。

“王爺,無論你們誰做皇帝,我隻知道,漠北不會變。”

漠北不變,聶家永在。

那纔是我立足人世最大的憑仗。

無人扶我青雲誌,我自大鵬展翅飛。

我有我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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