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祭下的複仇 第1章 梨花祭
沈府的梨花又開了。
不是零星幾點,是潑潑灑灑的漫天雪白。老梨樹的枝椏被壓得彎彎墜墜。
風過時,花瓣簌簌墜落,鋪在青石板上積了薄薄一層,踩上去軟綿得像裹著冰的棉絮,寒氣順著鞋底往骨頭縫裡鑽。
今日是母親沈林氏的十年忌辰。沈清歌跪在祠堂外的石階上,膝頭壓著塊磨得光滑的青石,寒意透過單薄的素裙往肉裡滲。
她手裡捏著支狼毫,正一筆一劃抄《往生經》,宣紙上的小楷工整得像刻上去的,隻是指尖凍得發紫,落筆時總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小姐,換隻手吧。」春桃蹲在旁邊,紅著眼眶往她手裡塞暖爐,銅爐的溫度燙得沈清歌指尖一顫,一滴墨落在「往生」二字中間,暈開個烏突突的圈。
「不用。」沈清歌抽回手,往凍得僵硬的指節嗬了口氣,白霧剛騰起就被風捲走了。
她抬頭望向那株老梨樹,最高的枝椏上還掛著去年的殘雪,陽光透過花瓣照下來,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影,「母親生前最愛這棵樹,說梨花像雪,能蓋住世間所有臟東西。」
春桃沒敢接話。府裡誰不知道,這滿院梨花在沈清歌眼裡,從來不是景緻,是十年前那場沒燒儘的灰燼。
十年前也是這樣的春日,母親就是在這樹下咳了血。沈清歌記得清清楚楚,那天母親穿著月白襦裙,手裡還攥著枝剛折的梨花,殷紅的血珠從嘴角滲出來,滴在雪白的花瓣上,像雪地裡開了朵妖異的紅梅。
她撲過去時,隻抓住母親冰冷的手,那枝梨花被攥得太緊,花萼都碎了。
「小姐,再跪下去膝蓋要廢了。」春桃的聲音帶著哭腔,往她膝頭墊了塊厚棉墊,「夫人在天有靈,也不願看您這樣作踐自己。」
沈清歌沒說話,隻是將抄到一半的經文往前挪了挪。紙上的墨跡未乾,忽然被一滴水珠砸得歪歪扭扭。
不是晨露——她抬手抹了把臉頰,指尖觸到片溫熱的濕意,才驚覺自己竟落了淚。
十年了,連哭都變得這樣悄無聲息。「姐姐怎麼跪在這兒?」嬌脆的聲音像碎玻璃劃過冰麵,刺耳得讓人牙酸。
沈清歌握著筆的手猛地一頓,墨汁在紙上洇出個黑團。她緩緩回頭,就見沈清瑤站在廊下,一身簇新的桃紅撒花裙,領口袖口滾著金線,發間插著支赤金點翠步搖,走路時叮當作響,晃得人眼暈。
王氏站在她身後,穿著件石青繡蘭草的褙子,手裡撚著串蜜蠟佛珠,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悲憫:「清歌,怎麼跪在這兒受凍?你身子弱,仔細寒氣入體。」
沈清瑤往地上啐了口,珠釵上的流蘇掃過沈清歌的鬢角:「娘就是心善,這種晦氣日子,姐姐不在屋裡待著,偏要在祠堂外杵著,是想咒誰呢?」
「清瑤!」王氏假意嗬斥,眼神卻沒半分責備,「怎麼跟你姐姐說話呢?」轉而又對沈清歌柔聲道,「你母親的牌位在祠堂裡,要祭拜進去便是,何苦在這兒遭罪。」
沈清歌低下頭,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淺影,輕輕說道:「女兒想在這兒陪陪母親,她……她生前總在這樹下看書。」
「喲,姐姐倒比誰都孝順。」沈清瑤忽然嗤笑一聲,腳下像被什麼絆了下,身子猛地往前一撲——
「啪嚓!」供桌被撞得晃了晃,一盤梨花糕摔在地上。是母親生前最愛的點心,春桃今早天沒亮就起來做的,雪白的糕體沾了泥灰,還滾了兩圈。
「哎呀!」沈清瑤捂著嘴,眼裡卻閃著得意的光,「妹妹不是故意的!許是風太大,吹得我站不穩……」
王氏皺了皺眉,語氣帶著幾分嗔怪:「都多大了還毛手毛腳的?還不快給你姐姐道歉。」
「道歉?」沈清瑤往地上瞥了眼,嘴角撇得更高,「不就是盤糕點嗎?姐姐要是喜歡,讓廚房再做十盤八盤便是,犯得著這樣瞪著我?」
沈清歌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掐出四個彎月形的印子。她盯著地上的梨花糕,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午後,母親咳在帕子上的血也是這樣,一點點浸透雪白的錦緞,最後凝成紫黑的痂。那碗被王氏稱為「安神湯」的藥,母親剛喝下去,就捂住胸口劇烈地咳起來。
「姐姐莫不是生氣了?」沈清瑤往前湊了湊,步搖的流蘇掃過沈清歌的臉頰,「其實我也是好意,這糕放了十年,早該換換新樣子了。娘說,人總要往前看,總惦記著死人,日子怎麼過呢?」
「清瑤!」王氏終於提高了音量,卻仍是護短的語氣,「彆再說了。」她轉向沈清歌,伸手想去扶她,「清歌,快起來吧,地上涼。」
沈清歌猛地抬頭,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卻字字清晰:「沒、沒關係。」
她望著地上的狼藉,喉間滾了滾,「母親……母親不會怪她的。」
王氏臉上的笑容終於真切了些,指尖撫過沈清歌的發頂:「真是懂事的好孩子。」
沈清歌低下頭,任由王氏的手在發間停留。沒人看見,她垂在袖擺下的手,正緩緩鬆開,掌心的月牙印裡滲出血珠,滴在青石板的梨花瓣上,紅得觸目驚心。
風又起了,捲起滿地落英,迷了人的眼。沈清歌望著那株老梨樹,枝椏間彷彿還站著母親的身影,素衣白裙,含笑望著她。
她在心裡輕輕說:母親,看見了嗎?十年了,那些人還活得這樣好。但沒關係。她緩緩勾起唇角,該討的債,她會一筆一筆,連本帶利地討回來。就從這盤摔碎的梨花糕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