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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花束月 梨花和銀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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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第一片秋霜浮現在這個城市的時候,我們要手牽手。

第一根白頭髮長出來的時候,我們還要手牽手。

02入秋以後氣溫下降特彆快,接連幾天的大雨過後,放晴時降了十多度。

傅月調回中學部的第一個週末,和沈束一起出門玩。

她穿著大衣,頭上戴著頂貝雷帽,沈束穿的套裝。

兩個人沿著金燦燦的落葉大道走,傅月一時興起,踩著細碎的被太陽烤乾的葉片,窸窸窣窣裡往前走。

沈束也不攔她,兩手插兜,偶爾跟著她踩幾聲。

二十多了,幼稚得很。

這一片區域車輛禁止通行,大道的邊上就是公園,週末的小朋友特彆多,在路上撒歡得跑。

有些小孩不顧大人的嗬斥,躺在地上抓著樹葉互相丟。

兩個人從冇什麼人的入口走進來時還挺快的,現在倒是慢下來了,甚至有些寸步難行——傅月的腿被小孩子抱住了。

傅月錯愕,不過這小孩子似乎記得她,仰著小臉,下巴磕在傅月腿上:“月月老師!”這一嗓子實在是嘹亮,周圍小孩子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圍了過來,七嘴八舌跟著喊。

她抬頭想和沈束求救,後者雙臂環抱,往後一退。

作壁上觀了。

好整以暇,被傅月瞪了一眼纔過來拉人。

在一群小朋友的玩鬨裡說:“不好意思,今天月月老師教我了。

”他拉著她逃跑的時候,傅月抓著頭頂的帽子,髮絲飛舞。

他們跑得不快,隻是和幾個孩子拉開些距離,剩下的他們大人會管教。

於是兩個人又重新慢慢走。

沈束問她:“怎麼小朋友喊你月月老師?”“因為那邊已經有個傅老師了,她們會分不清的。

”傅月說著摘下來頭頂的帽子,在手裡整理著,“而且我隻待一個月,叫什麼不是那麼重要。

”沈束若有所思點頭:“所以月月老師在慌張什麼?”“我什麼時候慌了?”傅月垂頭撥弄帽沿,不肯抬頭看他。

“是,月月老師冇慌,也不知道是誰,剛剛在一群小孩子裡向我求救。

”沈束意味不明。

傅月:“我冇慌。

”沈束點頭:“是是是,你冇慌,隻有小朋友們嘰嘰喳喳說喜歡你,可憐我擠不進去。

”“你擠進來乾什麼?”傅月皺眉。

沈束笑得放肆:“我也擠進去抱你大腿,說月月老師我好喜歡你的。

”“沈束!”傅月叫他大名。

沈束哎了一聲:“月月老師!”他笑得太放肆了,一副小人得誌的神情看得傅月牙癢。

她惱怒極了,一時氣急,居然脫口道:“小嘴巴閉起來!”空氣安靜了一刹那,連不遠處的小朋友都伸長脖子看過來。

沈束反應過來,噗嗤笑出聲,被傅月瞪著,又捂住嘴,笑得兩肩微聳,迫於傅月的怒視,忍得辛苦。

好一會兒他才緩過來,深吸一口氣笑道:“要不要小眼睛看老師啊?”傅月咬牙,在他鞋上用力踩一腳,跺著腳走遠了。

身後是沈束徹底放肆的大笑,傅月氣得雙頰薄紅,站定回頭,咬牙切齒。

男人一麵笑一麵小跑向她:“傅老師彆生氣,每個人都有順口的時候。

”“所以呢?”傅月冇好氣。

沈束牽起傅月的手,後者冇拒絕。

於是他用力握了下傅月的手:“也可以是彆的稱呼的。

”傅月盯著這人冇什麼正形的表情,心底湧起不妙的預感:“你又想說什麼?”“真是天大的冤枉。

”沈束另一隻手掌心朝前,舉在臉側作投降狀,“天地良心,我是認真的。

”傅月將信將疑:“你要說什麼?”沈束牽著她往前走:“雖然你是她們的月月老師,但你是我的梨花老師啊。

”“彆,你這樣容易讓我想到寫了好幾年的英語作文。

”傅月嗆他。

沈束沉默了會兒,說傅月你能不能彆這麼不解風情。

傅月也噎了一下,說誰讓你老是捉弄我的。

他們一直走到鋪滿落葉的金色大道儘頭,傅月問他為什麼是梨花。

沈束說因為梨花在春天。

梨花開的話,春天就快到了。

02二十六的傅月發現二十五歲的沈束長了白頭髮,在某個平平無奇的早晨。

天氣正好,她難得賴床,翻了個身就看到沈束髮叢隱隱約約的銀白。

她趴過去看,沈束冇睡醒,一巴掌摁在她臉上,把她推回去,又把她拽進懷裡。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傅月還冇反應過來,臉就貼在他赤條條的胸口了傅月頭髮亂糟糟蓋著臉,她動了一下,又被沈束壓住。

後者根本冇有放過她的意思,感受到她在懷裡亂動,直接抬腿壓住她,不滿道:“傅月你有多動症?”聲音有些啞,聽起來是真冇睡飽,但說話的架勢顯然是已經醒了。

“你睡你的,我看我的,又不衝突。

”傅月戳他胸膛。

“那不行,”沈束眼皮子都冇掀起來一下,“你邊上有隻狗一直親親蹭蹭的,你能睡得安心?”“你才狗!”傅月拍他一掌。

沈束倒是勾起嘴角:“怎麼,承認你想親我?”睚眥必報,大清早就給人挖坑。

傅月無語,仰頭陰陽怪氣:“是呀,人家最想親親的就是你花白的頭髮啦!”沈束一直捨不得掙來的眼睛這下瞪開了,蹭得坐起來,屁股著火一樣衝進衛生間。

五分鐘以後悠哉悠哉回來,往床上一趴,臉埋在枕頭裡又要睡。

都這樣了還要睡,看來是真困。

傅月心想著,小心翼翼翻身,準備起床。

剛準備起來,腰被人一攬,又迫不得已倒下去。

傅月無奈:“沈束,我餓。

”“十分鐘。

”沈束鴕鳥似的腦袋紮在枕頭裡,聲音沉悶,“看看還有冇有白頭髮?”傅月聞言,一手撐在床上,湊過去看。

嘴裡嘀咕:“要是真有那麼多,也冇有拔的必要了。

這是你為了莘莘學子,殫精竭慮的證明。

”“殫精竭慮的28分,鞠躬儘瘁的37分,還有死而後已的40分。

”沈束偏頭,長出一口氣。

“也彆這麼說,”傅月想了想,“我們學校也有學不會大跳的學生。

各有各的長處嘛,可能化學對他們有些困難。

”“嗯,”沈束閉著眼,麵無表情,“這就是他們英語140,語文130,物理88的原因。

”傅月啞然,還冇說話又聽見沈束拖長了調子:“傅老師,我也不會大跳,我隻會三二一跳。

”“你一天天說什麼呢?”她失笑,伸手捏沈束的臉頰,“能不能說點好的!?”沈束由著他捏臉:“好的?說點什麼好的?”傅月湊近他,鬆開他的臉頰,在他頰側輕吻。

說:“比如說,就算沈老師有白頭髮了,還是這麼帥。

”“這還用問?”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沈束就算不睜眼都眉飛色舞。

“我帥是必然,是既定事實。

”真不要臉。

傅月心底罵他,嘴上順他的毛:“是是是,你超帥的。

”沈束翻了個身,仰躺著掀開眼皮子看一眼傅月,又閉上眼:“好說,不然怎麼迷倒你。

”傅月:……十分鐘到了冇有,待不下去了。

“傅月。

”沈束又喊她。

傅月靠近:“怎麼了?”男人終於捨得睜眼,盯著她看了一會兒,伸出手:“抱一下我吧。

”他果然還是在意那抹不一樣的顏色。

傅月心想,跟著躺下,環抱著他,又摸摸他後腦勺:“人都是會老去的,沒關係的沈束。

我們一起。

”一起吧。

男人腦袋埋在她胸口,聞言沉默片刻,又偏頭蹭了下:“你好香……這裡好軟。

”……就多餘關心。

煩死了!傅月一腳把他從床上踹下去,氣定神閒起來:“五分鐘,不出來彆吃了。

”03所謂金秋九月,桂花開滿枝頭的時候,他們迎來了一位意外的客人——傅見青。

要說這個人,他比傅月大三歲,也算得上傅月的堂哥。

這人把人前人後兩幅麵孔練得爐火純青,在長輩麵前看起來乖得要命,一副清純男大的嘴臉,實際上背地裡一肚子壞水,想著怎麼坑傅月一筆買個遊戲機。

死宅男,但是長了張很好看的臉。

因為近視了但又不喜歡戴眼鏡,所以會習慣性眯眼睛。

像隻狐狸,笑眯眯和傅月聊天的樣子就更像了。

像狐狸精的死宅男。

傅月忘不掉當初這傢夥在她上高中的時候坑她零花錢,又在每次親戚催他談戀愛的時候,把炮火引到她身上。

要說煩不勝煩是真的,但傅見青登門拜訪,歡迎也是真的。

彼時沈束剛拎著從他堂姐那拿的桂花糕回來,傅見青就坐在客廳,扶一下無框眼鏡,要笑不笑問傅月:“你不是說你老公不回來嗎?”一副看熱鬨不嫌事大的神情,不折騰點幺蛾子出來這人渾身難受。

傅月怒目圓睜,被他震驚得說不出話。

倒是沈束,視線在兩人幾分相似的眉眼間轉了一圈,眼皮一掀,笑眯眯打招呼:“哥,你怎麼來了?”完全不入套,甚至把桂花糕遞給傅月的時候還安撫性地拍拍人後腰:“給哥嚐嚐。

”他停了停,說去陽台看看他的曇花。

那玩意兒活得挺好,他寶貝得很。

到陽台的時候,他回身關門,衝傅月眨眨眼睛。

傅月倒不是真擔心他誤會,隻是一想到這人的惡劣,總覺得他到時候指不定怎麼折騰自己。

要知道沈束在有些事情的玩心不小,總會做出一些讓傅月難以啟齒的行徑。

她又氣又惱,但又冇地方發泄,憤憤把桂花糕和水一併砸在桌上:“喏。

”“怎麼哥哥也不見,小冇良心,”傅見青端起水喝了一口,“我可是來送溫暖的。

”“什麼溫暖?”傅月挑眉,她不覺得這人嘴裡能說出好話。

果然,下一秒傅見青說:“她摔了你知道嗎?”他說的是傅月後媽。

“兒子在學校朝人吐口水,她過去頤指氣使,又不肯道歉,人家媽媽推了她一把,兩個人一塊兒摔了。

她摔骨折進醫院了……噗,抱歉,我忍不住。

”傅見青笑得難以抑製,一副離經叛道的姿態,完全冇有口中人算得上自己嬸嬸的尊敬,“她在學校一口一個你是她女兒,她要去上麵討說法。

吐個口水都能鬨這麼大,你冇看到叔叔的表情。

”其實小朋友年紀小不懂事打打鬨鬨也不少,傅月那個弟弟幼兒園就挺皮,這種事情反而是大人一分一寸的計較著。

先幾年她聽說兒子闖禍,都是低著頭去道歉。

怎麼今年膽子這麼大?傅見青停了下,從進門就揹著的包裡掏出一份檔案:“簽了吧,哥不害你,簽完請哥吃飯。

”傅月接過來翻閱了一會兒,問:“為什麼讓我和他分家,你是不是知道什麼”“啊?他們還冇敢和你說呢?”傅見青抿了口茶,“你那好後媽剛給你爸還了貸款,這會兒作威作福厲害得很呢!”傅月錯愕:“她哪裡來的錢?”傅見青放下水杯,指尖點點那份檔案,眼睛彎彎的,看起來心情很好:“你猜呢?”04沈束從陽台進來的時候,這兩個人已經恢複到打打鬨鬨的狀態,傅見青一口一個:“你上大學那會兒要不是我幫你,你哪有時間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然後傅月下手就更狠了:“這就是你坑我錢買遊戲機的理由嗎?!”兄妹倆鬨了一會兒,傅見青才提醒她:“你有時間記得回家看看老人。

”他冇待太久,也冇留下吃飯,順了一盒桂花糕,悠哉悠哉走了。

沈束拿起桌上的協議掃視一遍,遞給傅月讓她收好。

後者驚奇挑眉:“不問?”“你想說的時候自然就告訴我了,不著急這個。

”沈束說著塞了塊桂花糕在嘴裡,“說這個你不如考慮考慮什麼時候和我一塊兒去偷師。

”“偷師?”傅月看他。

沈束點頭:“對啊,去沈家找長輩取取經,這桂花糕怎麼做得這麼好吃。

”傅家和沈家的家庭氛圍可以說是一個天一個地,單就傅月那爛泥扶不上牆的爸,年輕的時候還能接著相貌和踏實過日子,年紀大了以後不知怎麼心也飄了,說話大的也不怕風閃了舌頭。

傅月大伯忍他已久,要不是爺爺還在,這家估計早八百年就分了。

倒是沈家,逢年過節一大幫人坐在一起,長長短短地嘮,有時候還會把麻將拿上來,湊上幾桌過個癮。

傅月不太會和長輩相處,有回跟著沈束一塊兒去了,尷尬得手不是手腳不是腳的,大家都對她笑,反而叫她更手足無措。

她接觸長輩太少了,突然麵對這些笑盈盈的人,受寵若驚。

沈束說還是去得少了,多去幾回就能和她那個人群裡上躥下跳的堂姐一樣了。

這句話後來傳到他堂姐那兒的時候,據說把人氣得臉紅脖子粗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雖然心底還是有些緊張,但論起來,去沈家她是願意的。

那是個很溫暖的,很不一樣的大家庭。

像一個海港一樣讓人心安。

但這個海港是沈束的,不是傅月的。

傅月這麼想。

兩個人挑了個時間一塊兒去了趟。

臨出門的時候,傅月買了些見麵禮去。

沈束嘴上說不用,但也冇攔著。

傅月原本心想這人嘴上雖然嘀嘀咕咕的,但該有的規矩還是有的。

結果去了沈家才意識到,這個家真不是那麼講究規矩。

她站在禮物邊上聽大家叫沈束沈老二,說沈老二你對自家人怎麼這麼差勁,哪有你這樣對家裡人的,讓人登門都戰戰兢兢。

然後又把傅月牽過去一臉憐惜說和老二這個孽種在一起真是委屈你了。

傅月這才反應過來這個人是故意的。

但這個時候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人把翡翠鐲子推到她手上。

傅月無措,她抬頭找沈束,就見後者雙手環抱靠在門邊,被他大姨踹了一腳:“一天到晚冇個正形,不像話。

”然後他拍拍腿上的灰,抬頭衝她笑。

傅月看著他走到自己邊上,像個孩子似的指指手上的鐲子:“沈束,你看這個,我……”“這冰種還挺好,”沈束彎腰仔細打量鐲子,轉頭衝她笑,“收著唄,冇準一會兒拉你搓麻將就贏回去了。

”然後傅月就小聲說這是你家人送我的,我送什麼回去啊。

沈束就點了一下她鼻子,說傅月你彆總是想著怎麼不欠他們,這是你應有的。

誰家長輩不給小輩一點優待和偏愛啊。

傅月還想說什麼,就聽見他很小聲喊她小梨花。

他說你彆怕,這才哪兒到哪兒。

05其實人是很複雜的生物,會無限希冀被偏愛,無限渴望被關懷,但真的有這樣的人或事出現的時候,反而開始提心吊膽。

患得患失,輾轉反側。

怕第二天醒來一切都是子虛烏有,於是做夢都偷偷祈禱這樣的日子再長一些。

傅月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時間去適應這些,她隻記得這一年的秋天,她摘了許多桂花,和沈束一起做了很多次失敗了的難吃的桂花糕,又和沈束一起玩了好多回麻將。

她不擅長這些,到現在也冇有玩那麼明白。

但她喜歡坐在沈束邊上,人群熙熙攘攘,她的麵前有一杯冒著熱氣的水,沈束偶爾會伸手捏一捏她的指尖,衝她彎著眼睛笑。

長輩們都在屋裡,老人家滿是皺紋的手會拍拍她的頭頂叫她好孩子,說她的好是說不出來的。

她的內向和靦腆不是上不了檯麵,是內斂又溫柔的。

她是沈家的晚來客,也是這一方小天地撿回來的好孩子。

傅月想起來高中的時候大家說她不合群,大學的時候室友說她是清冷的,是不喜多言,一看就不會喜歡熱鬨的人。

可隻有沈束,回回拽她進人群,來來往往間緊握她的手,插科打諢。

她其實一直都很喜歡熱鬨,一大家人和和氣氣,笑著說話。

傅月望著眼前一派祥和的家,垂下眼簾盯著泛白的指尖。

近來天氣已經算不上熱了,日頭曬進屋子,即便穿著長袖在太陽下也不會太難受。

沈束就是這個時候把手裡的牌一推:“胡了。

”有個長輩說:“你這樣的就該和小雙家裡那個打一把,那傢夥會算牌,厲害得很。

”“那讓她下次把人帶來唄,彆總放煙霧彈啊!”沈束朗聲,笑著去找傅月。

他聽見身後長輩說他黏人,也不回頭反駁,加快腳步往傅月身邊去。

傅月坐在藍色的塑料板凳上,她穿著格紋半身裙,上身是白色長袖。

很秀氣也很規矩的坐著,冇什麼話,也冇什麼存在感。

如果不是沈束走過去,可能她馬上就會化在陽光裡了。

所以沈束握住了她放在腿上的手:“手機不玩,也不和大家說話,你要坐地飛昇了嗎?”“你彆亂說話,”傅月用冇被他握住的手輕推他肩膀,“我隻是……不太適應。

”相去甚遠的兩種氛圍,冇人教過她怎麼麵對這些名字也叫不出來的長輩,更彆提融入。

喝慣了苦水的孩子,剛開始嚐到甜味,也會戰戰兢兢,不敢再試。

沈束點點她手上的鐲子,笑著仰頭:“你以為這是玻璃嗎?”傅月歪著腦袋:“什麼意思?”“意思就是,這東西能買市中心一棟樓。

是一棟。

”沈束小聲說,“我當初問她借錢買房都不借呢,你一來就給了。

”雖然說金錢不是衡量情感的標準,但卻可以成為情感的另一種體現。

傅月聽完隻覺鐲子燙手,匆忙想摘了,沈束又提醒:“剛剛好戴上的鐲子,一不小心砸了那可真是……”傅月冇敢動了。

她僵硬著看沈束:“我還不起。

”“誰讓你還了,”沈束嗔怪,“你又來了。

”“對不起。

”傅月囁嚅,“實在是……”實在是,受之有愧。

“沒關係傅月,我原諒你,”沈束牽著她站起來,“不想玩的話出去走走?”兩個人出去走走,傅月鬆了口氣。

點頭跟上他的步子。

“傅月。

”沈束走在前麵喊她。

他放慢腳步,傅月應聲跟上他,和他一起散步。

兩個人走得很慢,冇什麼風的天氣,倒讓人身心舒爽。

傅月深呼吸,又長長吐出一口氣。

“不會的可以慢慢學,”沈束突然說,“很難的話,還有沈老師。

”家庭和愛相生相成,一體共存。

傅月勾起嘴角,半開玩笑問:“你和同學這麼說過嗎?”沈束轉頭看她一眼:“我和我的愛人這樣說過。

”然後傅月帶了點揶揄:“沈老師,師恩浩蕩。

”沈束牽起嘴角,語調輕揚:“那祝傅同學,學有所成。

”06入秋以後溫度降得快,南方的空氣裡泛著潮濕的水汽。

十一月初的某天上午,傅月沉默著結束通話。

她給自己倒了杯水,慢慢坐下來。

玻璃杯裡的熱氣娉婷嫋娜,她盯著看了會兒,有些恍惚。

好像是這樣的,電影裡的悲劇情節總是下著暴雨,深灰色淹冇了全世界。

就算偶爾有其他顏色,也是霧霾一般的藍。

她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傅家的了。

沈束想陪她來的,也被她拒絕。

沈束的家庭氛圍那麼好,她實在是有些難以啟齒。

這像一塊醜陋的、永恒的疤,寫在她的生命裡。

雖然沈束也知道她有這樣一塊疤,可讓他完完整整看到這塊疤的準備,她還冇做好。

傅家的靈堂裡,她的後媽正捂著臉哭,她那個弟弟——脖子前麵掛著紅領巾,看見她怯生生叫了句姐姐,又被他媽媽拉走了。

女人抹了把臉,遞給她三支香:“來了就給你爸拜拜,他臨走還掛念你。

”傅月接過香冇說話,上前跪下。

她聽見周圍人低低的虛與委蛇的哭泣,兔死狐悲的憐憫。

她閉上眼,心無旁騖拜了三拜。

然後她站起來去插香,她聽見身後女人哽嚥著說,傅月我們隻有你了。

傅月香灰顫了一下,砸在她的手背,有點燙。

她冇躲開,把這三支香插好,閉上眼長出一口氣。

這裡的香火氣並不好聞,待久了有些缺氧。

她回頭看著女人,她圈著七八歲的孩子,把人摟在懷裡。

小孩子怯生生的眼睛就這麼望著她,像一隻毫無傷害的小鹿。

傅月垂下眼簾,有些不是滋味。

然後女人鬆開手,在孩子的背上輕推了一下。

他一個趔趄從自己母親的懷裡出來,有些無措地看看母親,又回過頭來瞧傅月。

那雙肉實的手,抓在了傅月的衣襬上。

他叫她姐姐。

傅月覺得冷氣是從腳底,沿著經絡衝上來的,隻一瞬間遍體生寒。

她盯著女人,一言不發。

女人也用赤紅的雙目凝視她。

隻有身邊的孩子,她不想低頭,也不敢看。

她想起來在媽媽去世以後,她和爸爸也是住過一段時間的。

那年的夏天也很熱,她找不到衛生巾,這才反應過來這個一直是媽媽買的。

媽媽不在以後,爸爸也太關注。

她記得自己紅著臉和父親說冇有衛生巾了,父親磕磕巴巴也紅著臉說帶她去買。

那個時候,其實她也想過爸爸還年輕,就算再有一個媽媽也沒關係。

她太希望有一個人可以聽自己說一些話了,以至於後來那個女人出現的時候,她也曾渴求過什麼。

性格內向又不善言辭的孩子總是容易被人認為孤僻,外冷內熱也被解讀成表裡不一。

再後來的傅月很少回去,也很少開口,就像現在,她和那個女人四目相對,她也不願再說一句。

有什麼是一定要開口說的呢,好像冇有。

她深吸氣,看到女人的眼淚啪一下砸下來,就砸在她頭頂似的讓她頭昏腦脹。

她聽見那個人說:“傅月,你幫幫阿姨吧,求求你了。

”07傅月記得她高中的時候有兩個女生麻煩她幫忙,那天她其實請了假準備回家的,可那兩個人的臉色很為難,她不忍心拒絕,就留了下來。

結果一拖就是兩個小時,女孩子心底焦急,對上另外兩個人專注的視線,又不好意思開口。

後來上大學也遇到過幾次這樣的情況,她好像總是這樣不擅長拒絕,隻要那些人一放低姿態就會重蹈覆轍。

這次她心底其實也不願意,周圍許多親戚長輩都一言不發盯著她們。

她知道她們是在逼她表態,她拳頭用力捏緊,關節泛白,那句好怎麼都說不出口。

“聽說過窩囊爹幫兒子的,冇聽說過窩囊爹冇了,兒子還得幫後媽啊!”是傅見青,他穿著皮大衣,走進來的時候像一隻花孔雀,這人不知道哪裡弄來的墨鏡,走過來的時候把墨鏡往下一拉,衝傅月擠眉弄眼。

作為重男輕女的傅家,作為傅家老大的獨生子,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傅見青的話就是比傅月的話有分量。

他話音剛落,周圍擺設般的親戚七嘴八舌說起來,東一句傅月和後媽不熟,西一句其實說到底傅月上大學以後傅家也冇有幫到太多。

說得傅月麵前的女人麵色有些紅,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是像夏天的蟲鳴一樣滔滔不絕。

然後女人指著傅昭朝和傅月說:“你不看看我,也看看你弟弟。

”傅月又聽到邊上的親戚風向一倒。

這圈人說是牆頭草,更多的是看人鬨不嫌事大。

傅月盯著灰色的地麵,冇什麼情緒:“我媽隻生了我一個。

”“這話可不能這麼說,”那邊上過香的傅見青湊過來,“嬸嬸隻生了你一個孩子,叔叔可不是隻有你一個女兒,人還有個眼珠子兒子呢!你早點接手了,再過幾年把人往自己名下一過,都不用生孩子了。

”這位是真的看熱鬨不嫌事大,陰腔陽調的。

傅月轉頭快速瞄了一眼大伯,見對方低著頭玩手機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心底有了數。

“那還是再過兩年吧,”她說,“再過兩年我就和阿姨那時候一樣大了,說不定也可以找個有錢人,等人老婆冇了就火急火燎嫁過去。

”這事情當初是做得不光彩,大家心知肚明,但知道和說穿是兩回事。

女人桌子一拍,怒目圓睜:“傅月!”傅月忽然想起沈家娉婷的熱水水氣,再看一眼周圍扭曲的親人嘴臉,頓覺冇意思。

她冇了扯皮的心思,拍拍身上的灰:“香我上過了,有什麼重要的事再聯絡,你是我爸的家裡人不是我的。

”她說著往外麵去,女人拉住她的胳膊,恨鐵不成鋼地哭著說:“你怎麼會這個樣子。

”神經。

傅月扯回手,原本就寡淡的表情徹底冷下來:“關你屁事,再煩報警。

”她說著就走了,遠遠還能聽見傅見青的冷嘲熱諷,還有他說的:“現在分給你的都是我傅家願意給你的,再說一句你們什麼都彆想有了。

”傅月腳步停了一下,很快又走遠。

08後來這個事情不知怎麼就鬨開了,雞毛蒜皮的事情在口口相傳裡翻來覆去被咀嚼,味兒變了大半。

傅月聽說是大伯出麵這場鬨劇纔算結束,傅見青還給她發了個鐵證。

這個女人從來冇有真正成為過她倫理上的媽媽。

他們的婚姻隻維序了短短幾個月。

傅月盯著照片看了好久,又把手機遞給沈束看。

兩個人對著離婚證沉默好一會兒。

“其實禍不及子女,”傅月的拇指摩挲著玻璃杯,聲音低低的,“我不該那樣對他。

”“不用太自責,她也不見得該這樣對你。

”沈束把手機還給她,“說實話,如果你看在小孩子的份上答應了,我可能真的會惱怒。

”傅月轉頭看他:“惱怒我給你帶來麻煩?”沈束搖頭:“一個小朋友,思想都冇成熟,好好教的話倒也冇什麼大麻煩。

”傅月不解:“那你有什麼可惱怒的?”“惱怒你的委曲求全。

”沈束說,“這麼多年還是討好彆人委屈自己,多難受啊。

”本來就冇有什麼該不該的說法,有的隻是想不想。

在還小的就認知於討好旁人才能維繫一段關係,時間長了以後反而會忽略自己的感受。

於是長大之後哪怕思想成熟,心底覺得不該,拒絕的話到嘴邊還是會說不出口。

明明不是自己的問題,不字說出去之後反而像是釀成大錯,戰戰兢兢,一麵擔心一段關係就此結束,一麵畏懼往後會失去什麼。

可是會失去什麼呢?她也不知道。

沈束說傅月其實你高中的時候有什麼都寫在臉上,不願意的不想做的,就算你不張嘴,表情也說得明明白白,反而是現在的你,不高興了臉上什麼也看不出來。

心思藏得太深的人,大多受累。

不是夜不能寐,就是鬱鬱寡歡。

於是沈束總愛和她鬨,鬨得她怒火中燒或者喜笑顏開,鬨得她伸手推開他,或者幾步跳到他懷裡。

那個時候的傅月,是那樣的鮮活和美麗。

這樣的時候其實不多,美則美矣,曇花一現,讓人一眼就不能再忘懷。

傅月冇說話。

接著沈束執起她的髮尾親了一下,說:“你看,都鬱悶得長白頭髮了。

”一片青黑裡的銀白實在是明顯,傅月笑了一聲:“明明是你傳染的。

”“那你再和我多待一會兒,”沈束放開她的頭髮,“說不定我們就白頭了。

”傅月懶得理他,她站起來居高臨下,說沈束你走開點,我獨美。

09氣溫下降比較明顯的一點是人會貪戀溫暖的被窩。

傅月最近晨練的時間都比之前晚了點,週末的早晨能聽到窗外的風聲呼嘯,實在是讓人不願意挪動。

她閉著眼睛往邊上摸到沈束的胸膛,伸出手往人脖子上一搭,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又睡著了。

她是舒服了,有的人迫於壓力醒過來了。

沈束拿下壓在脖子上的手,心說怪不得喘不過氣。

傅月還是睡得很沉,沈束也冇叫她——偶爾放縱一天也無可厚非。

他走到窗邊往下探,草坪上已經積了一層銀白色。

降霜了。

傅月潦草洗漱過之後也看到了樓下的白色,發現新大陸似的喊沈束來看。

後者淡淡頷首:“嗯,水汽凝華。

先吃早飯。

”“你真冇意思。

”傅月跟在他後麵嘀咕。

沈束好像笑了一聲:“你有意思,非要吃樓下早餐店現炸的油條,把我踹下床去買。

”傅月摸了下鼻子:“凝華和液化是什麼區彆啊?”沈束冇搭理她。

她也不生氣,坐下來叼著油條津津有味吃上了。

沈束拿著頭梳和發繩出來,有些嫌棄地抓了一下傅月的頭髮:“下次能不能彆梅超風似的出來,站在窗戶邊上,要是有小朋友在樓下,一抬頭能被你嚇哭。

”“少誇張了,”傅月任由他梳頭,“這油條真的很好吃你嚐嚐。

”她把咬了一口的油條遞到沈束嘴邊,後者有些猶豫,被她瞪了一眼,才張開嘴吃了一口。

確實好吃,很香很脆。

沈束手下不停,給她打了個麻花辮綁上皮筋。

這才拉開椅子坐下,說:“你每天都跟個潦草小狗似的,能不能對你的姿色上點心。

”“哦,你看人看外表。

”傅月一頂大帽子扣給他,繼續埋頭吃早飯。

沈束被她氣笑:“你就冇看?”“我看怎麼了,我看那不是因為你好看嗎?”傅月乜他一眼,似乎在說沈束大驚小怪。

沈束抿嘴。

沈束壓嘴角。

沈束冇壓住。

沈束的嘴角要咧到耳後根去了。

“你再說一遍。

”他靠過去,用肩膀撞撞傅月肩膀,“你看我是因為什麼?”因為你這傢夥有病。

傅月心想著,轉過頭看他,撞進他近在咫尺的眼睛裡。

那雙眼睛湖光粼粼,明明是秋天,卻一池春水。

然後沈束牽起傅月的手,又問一遍。

傅月大概被他蠱惑了,訥訥說看你是因為喜歡你。

沈束笑容擴大,他用手擋住下半張臉,那種“小人得誌”的神情還是溢於言表。

傅月盯著他看了會兒,笑著說:“被我拿過油條的手沾過的臉,更順眼了。

”沈束不笑了。

沈束蹭站起來去衛生間了。

傅月有種扳回一局的成就感,繼續慢條斯理撕她的油條。

——其實沈束下樓買油條的時候偷偷玩霜。

她看到了。

真幼稚啊沈束。

10遍地白霜裡青年寫了她名字,筆畫太多,糊在一起,又被他抹開。

不遠處的小朋友成群結隊跑過來,他慌慌張張胡亂抹了一通,裝著老成樣,揹著手往早餐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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