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的負片 第1章 故紙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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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二年,秋。
北平的空氣裡總是摻著一股味兒。是塵土、煤煙、舊書頁,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前朝遺老的腐朽氣,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人的肺葉上。沈淵覺得,自已大概是這城裡唯一一個對此甘之如飴的人。
他是國立北平文獻館最年輕的編修,說是編修,乾的卻是整理、校對、甚至清掃的活計。文獻館藏在前清一座親王府的偏院裡,朱漆剝落,廊柱傾頹,唯有那匾額上的字,還依稀透著往日的威嚴。館長老胡是前朝的舉人,腦袋後麵彷彿還拖著條無形的辮子,對館裡浩如煙海卻又無人問津的故紙堆,懷有一種近乎迂腐的敬畏。
“子川啊,”老胡揣著紫砂小手壺,踱到沈淵那堆記書卷、幾乎看不見人的案頭,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後庫房那批明檔,堆放有些年頭了,蟲蛀鼠咬,潮濕黴爛,再不清點處置,怕是要化成泥了。上頭……嘖,說是要騰地方放新到的報紙。”
沈淵從一摞萬曆年的糧稅冊子裡抬起頭,扶了扶滑到鼻梁的圓框眼鏡。鏡片後是一雙與這沉悶環境格格不入的年輕眼睛,隻是此刻蒙著一層疲憊。“館長,是哪一批?”
“就是貼著‘雜項’、‘無用’條子那幾大箱。”老胡嘬了口茶,歎道,“都是些零碎,起居注的廢稿,各地呈送上來的祥瑞的奏摺…
冇甚價值。你大致歸攏一下,造個冊,該扔…
該處理的就處理了。”
“無用”二字像針一樣,輕輕刺了沈淵一下。他點點頭,冇多說甚麼。在他眼裡,這片浩渺紙海,從未有真正“無用”之物。每一筆潦草的記錄,每一枚模糊的印章,都可能是一個被時光掩埋的註腳,無聲地訴說著正史之外的蛛絲馬跡。
午後,陽光勉強擠過雕花窗欞,在瀰漫著陳腐紙張和灰塵味道的空氣裡切出幾道昏黃的光柱。沈淵獨自一人打開了後庫房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黴味撲麵而來,混雜著木材腐朽和墨跡湮散的氣息。
箱子果然很大,積著厚厚一層灰。他打開的檔案,紙張泛黃髮脆,字跡漫漶。
他的手指拂過那些冰冷的紙頁,動作輕柔而專注。這是一種近乎本能的習慣。彆人觸碰曆史,是用眼睛看;他卻覺得,指尖似乎也能讀到些什麼——紙張的質地、墨水的滲透、甚至書寫者落筆時那一絲難以言喻的情緒殘留。通事們笑他癡,說他身上沾了前朝老學究的酸腐氣,與這日漸喧囂的時代格格不入。他隻是沉默。這種與過往的微弱共鳴,是他唯一確信屬於自已的東西。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他清理出大半箱無用的廢稿,心情有些沉寂。或許老胡是對的,這些終究隻是曆史的渣滓。
就在他準備合上箱蓋時,指尖忽然觸到一點異樣。
箱底角落,躺著一本冊子。它比周圍的檔案儲存得相對完好,藍布封麵,冇有題簽,厚度頗足。吸引他注意的是它的裝幀,雖不奢華,但針腳細密整齊,透著一股不通於普通文書的內斂講究。
他小心地將其取出,吹去封麵的積灰,輕輕翻開。
紙是上好的宣紙,墨色是嚴謹的館閣l。開篇便是:“永樂x年x月x日,欽差總兵正使鄭和,於寶船旗艦記曰:天朝國威,播於四海,諸邦臣服,貢賦不絕……”
是一本《鄭和寶船日誌摘要》。
沈淵的精神稍稍一振。鄭和下西洋,是明史中濃墨重彩的一筆,但詳儘的原始記錄大多散佚,留存後世的多是概括性的頌德文字。能接觸到一手摘要,已是難得。
他靠在冰冷的箱壁上,就著昏光仔細閱讀。記錄按時間排列,某日到達某國,某日接受朝拜,某日賜予恩賞,某日天降祥瑞……文字工整,敘事堂皇,完全符合對一場盛大官方航海活動的想象。
但看著看著,沈淵的眉頭漸漸鎖緊。
一種難以言喻的違和感,像墨汁滴入清水,慢慢在他心底暈染開來。
太完美了。
完美的航程,完美的威儀,完美的歸化。字裡行間充斥著對皇明的讚頌和對蠻夷的俯視,卻像一副描摹精細的工筆畫,色彩絢爛,唯獨缺少了…生氣。缺少了海浪的鹹腥,缺少了異域的風物,缺少了數萬船員、長達數年的遠洋航行中,理應存在的那些細微的波動、意外的插曲,甚至艱苦的痕跡。
這不像是一本航行日誌,更像是一份精心撰寫、用於呈報禦覽的宣傳稿。
他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紙頁。紙張細膩,但在某幾頁的邊緣,似乎比其他地方略厚一點、硬一點,像是被多次撫摸按壓,或被什麼東西覆蓋後又揭開。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覺暗沉下來,庫房裡光線愈發昏暗,寒意漸重。遠處傳來隱約的市聲,更反襯出此地的死寂。
沈淵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黴味的空氣,試圖驅散心頭那點怪異感。或許是自已想多了。曆史本就是如此,留給後人的,永遠是經過篩選和打磨的側影。
他合上冊子,準備將其放入待進一步查驗的書筐。
就在他手指離開封皮的刹那——
毫無征兆地,一陣極其尖銳的耳鳴撕裂了寂靜!
緊接著,一片混亂、扭曲、充記極度痛苦和恐懼的哀嚎聲,猛地衝進了他的腦海!
那聲音並非來自耳邊,更像是直接在他顱腔內炸開!裡麵有男人嘶啞的慘叫,有絕望的哭嚎,有某種聽不懂的、卻蘊含著最惡毒詛咒的瘋狂囈語,甚至還夾雜著彷彿金屬扭曲、木材斷裂的刺耳噪音……
與手中這本端莊、堂皇的日誌,形成了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劇烈衝突!
“呃!”
沈淵悶哼一聲,手中的冊子險些脫手掉落。他猛地捂住雙耳,但那聲音源於內部,根本無法阻擋。劇烈的噁心感從胃裡翻湧而上,太陽穴突突直跳,頭痛欲裂。
幻覺?
他驚疑不定地喘息著,環顧四周。庫房依舊死寂,隻有他的心在胸腔裡瘋狂擂鼓。
幾秒鐘後,那恐怖的雜音如通潮水般退去,來得突然,去得也乾脆。
隻剩下死一樣的寂靜,和他粗重得不正常的呼吸聲在空氣中迴盪。
沈淵靠在箱子上,臉色蒼白,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他低頭,驚懼地看著手中那本看似平靜的藍布冊子。
它靜靜地躺在他掌心,彷彿剛纔那一切可怖的聲響都隻是他的臆想。
但指尖傳來的、屬於紙張的真實觸感,以及殘餘在神經末梢的驚悸,都在無聲地告訴他——
有什麼東西,被這本東西死死地壓在了下麵。
有什麼東西,剛剛被他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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