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意浸寒 006
我抬眸,語氣平靜:“不悔。”
雪花靜靜落著,我無聲說著。
能讓顧家沉冤得雪,顧璟衡青雲直上,我不悔;
能還清生育之恩,從此隻是林秋棠,我不悔。
“可我悔。”
顧璟衡冷著一張臉,聲音比十二月的寒霜還要凍人。
他說:“悔與你相識,悔我往日真心成今生敗筆。”
冷寂的話刺痛了我。
悔了好啊,放下了好啊。
這不正是我殷切希望著的嗎?
宴席開席了,顧璟衡與林時萱同坐一席。
幼妹林時萱已經褪去青澀稚氣,出落大方邀大家品鑒:“這梅花鹿是前日顧相帶我去獵得,今日恰逢梅花宴,特邀各位一同品鑒。”
小竹在為我佈菜,擰眉看向鎏金碟裡堆著鮮嫩的鹿肉。
“太妃您鹿肉過敏,切勿食用。”
這事,我爹孃也是知道的。
十二歲那年,秋日圍獵,我吃了顧璟衡獵的鹿肉全身起紅疹,差點身死。
他被嚇紅了眼眶,他和我保證:“阿棠,我此生再不會獵鹿,我向你保證。”
思緒間,林時萱已來至我身前。
見我遲遲未動筷,她委屈盈盈:“姐姐,這是顧璟衡特意為我去獵的,你怎麼不吃?”
瞬時,滿堂目光如針刺過來。
就好像,我是故意為難幼妹的惡毒姐姐。
我嗯了一聲:“不合口味,我從不吃鹿肉,妹妹是第一天知道嗎?”
從前阿孃一句“時萱尚且年幼”,我便對她百般忍讓。
而今,她都到了嫁人的年歲,而我也快死了,我沒有再忍讓她的道理。
我淡淡扔下一句:“大家慢吃”便起身直接離席。
剛出院子,我娘在身後笑著喊住我等等。
娘一字尚未喚出口,我就被阿孃一巴掌扇痛了臉。
“林秋棠,你剛剛是成心給你幼妹難堪嗎?”
“在皇宮耍太妃威風,回家還要耍嗎?我怎麼會教養出你這樣的女兒?”
被扇痛得右臉灼燒疼痛。
我側著臉,看著她不達眼底的笑意
就聽她又冷著聲音說:“殉葬前,陛下按例會給你一個恩典,屆時你便替你幼妹,求封縣主,就當你今天辱她的補償。”
“日後她嫁入相府,也不會被人輕視。”
若是往常,我定會紅著眼眶滿心委屈,問她一句:“一母同胞,娘為何要如此偏心?”
可如今我將身死,內心隻剩平靜。
我淡淡回道:“多謝娘提醒,屆時,我一定會向陛下去求個恩典。”
話落,我娘眼底寒冰融化。
我接著脫口道:“求隻求他待我死後,自林家族譜除名,從此我不再是林家女。”
言畢,我轉身就走。
我娘在身後指著我怒罵,罵我自私自利罵我忘恩負義,她說早該在我出生那時就該將我掐死。
她確實應該把我掐死。
那年她去上香,被馬匪擄了去,失了清白。
發現有我時,已有六月身孕。
爹爹不忍娘受墮胎之苦,更不忍她遭人非議,於是認下了我。
在林府十六年,替幼妹嫁入皇宮,為兄長掙得功名,她給予的生養之恩我早已還清了。
寒意凜然,出院門時,有踏雪聲響。
我抬眸,才發現顧璟衡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院門外。
他瞥到我臉上的巴掌痕跡,眉頭極輕微地皺了下。
我加快腳步匆匆離開。
隻是剛走出沒幾步遠,顧璟衡的侍衛追了過來。
“太妃,皇宮那邊已經抬轎來接,請太妃稍等片刻。”
雪大路不好行,還得等上許久。
大雪紛紛揚揚下著,小竹盯著我臉上新添的巴掌痕,閃過心疼。
她轉而指著遠處燈火通明處,說:“太妃,車轎來接還有些時辰呢,不如我們去逛逛廟會?”
也好,總歸不在林府待著,去哪裡都好。
小竹拉著我擠入人群。
華燈初上,孩童手裡提著花燈戴著麵具,攤販叫賣,好不熱鬨。
而前方河道旁,許多女子在放飛孔明燈。
她們的願望,無非是願家人身體康健,願與心愛之人相守白頭。
恰逢賣孔明燈的攤販從我身旁經過:“姑娘,把願望寫於孔明燈上,靈的很呢!我這盞,可是龍骨絲所製,定能飛得又高又遠。”
下雪天裡,小販還著夏衫,冷得嘴唇發青。
我讓小竹給了他幾錠銀子,買下了他所有的孔明燈。
恰在此時,遠處登對人影卻驀地闖入我視線。
是顧璟衡和林時萱。
她笑著望向他,而他鬆開手心。
一隻繪著並蒂蓮的孔明燈便扶搖直上,漸漸融進墨色的夜空。
我看見上麵寫著——
【願顧林結兩姓之好,願共白首。】
我鬆開手指,任由手裡的孔明燈徐徐升空。
身旁的小竹急了:“太妃,你還沒寫願望,怎麼就放飛了?”
我唇邊蔓延苦澀。
因為死人,是不配有願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