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跑山 第8章紅繩斷在老參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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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趴在雪窩裡,睫毛上的白霜越結越厚,後槽牙咬得腮幫子發木。
岩縫裡那截雷管的冷光像根針,紮得他眼底發疼——趙會計?
前兒在供銷社,這人捏著他曬了三天的兔皮,指甲蓋兒往毛底下一摳,說潮著呢,順手把兔皮扔在地上,土渣子蹭得白毛髮灰。
可這會兒他貓在岩縫前塞炸藥的模樣,倒比給公社記工分還利索。
明兒晌午炸,趕在雪化前把參挖出來趙會計的話像塊冰坨子,順著林深後脖子滑進脊梁骨。
他望著那兩人的腳印在雪地上拖出兩道深溝,突然想起爹臨終前攥著他手說的話:山有山的脈,參有參的命,你要敬著。十年前爹在這三道溝刻下的月牙疤還在老鬆樹上,可如今有人要拿炸藥轟開山的脊梁骨。
他慢慢挪到岩縫邊,戴鹿皮手套的手扒開雪,露出半截麻袋——粗麻線織的,跟供銷社裝化肥的袋子一個紋路。
林深喉結動了動,摸出懷裡的銅哨輕輕吹了聲短調,山風捲著哨音往林子裡鑽。
等了片刻,確認冇動靜,他才蹲下來,指甲蓋兒摳住樹根下的凍土。
爹教過參位標記法,好參窩周圍必埋鹿骨簽,用鹿骨的腥氣引著參氣走。
哢的一聲,凍土裂開道縫,半截泛黃的鹿骨露出來。
林深小心拂去上麵的雪,骨頭上的刻痕還清晰——六品葉,庚戌年見,是爹的字跡,運刀時手腕帶的顫兒都還在。
他把鹿骨簽揣進貼胸的布兜,能隔著粗布摸到上麵的溫度,像爹的手還搭在他心口。
後半夜的風突然緊了,卷著雪粒子打在臉上生疼。
林深望著岩縫裡的炸藥,心裡慢慢浮出個念頭:硬碰不成,趙會計手裡有雷管,真要鬨起來,山要傷,人也要傷。
得學爹教的引熊歸山法,用氣味和蹤跡把熊引到彆處,這回,他要給偷參的人引個假參窩。
第二天天剛放亮,林深把半筐凍蘑菇往背上一甩。
蘑菇是昨兒在後山背陰坡撿的元蘑,凍得硬邦邦的,磕在筐沿上叮叮響。
他特意繞到供銷社門口,門簾兒剛挑起個縫,就看見趙會計坐在櫃檯後頭撥算盤,藏青中山裝的領口沾著星子雪渣。
趙哥早啊。林深把筐往櫃檯一墩,凍蘑菇撞出些碎冰碴子。
趙會計的算盤珠子啪地停住,抬頭時眼皮跳了跳:小林啊,換啥?
不換啥。林深抄著袖子,眼睛往牆上的修路通知掃,就聽說三道溝要修路?
昨兒我趕山瞅見岩縫那片土鬆得很,前年下大雨塌過半麵坡。他故意把塌字咬得重,看趙會計的手指在算盤上蜷成個雞爪。
上頭定的事兒,咱管不著。趙會計低頭撥拉珠子,算盤聲比往常急,蘑菇我收了,給你二斤苞米麪。
林深蹲下來拾掇筐,餘光瞥見趙會計的腳在櫃檯下直抖,鞋尖沾著新鮮的泥——三道溝的土是紅褐的,跟村裡黃土地不一樣。
他心裡有數了,扛起空筐轉身時,故意撞了下櫃檯角,趙會計嚇得哎呦一聲,算盤珠子稀裡嘩啦撒了一地。
晌午頭,林深踩著化雪的泥路往小學走。
蘇晚的教室飄著煤爐子的焦糊味,她正蹲在爐子邊熱玉米餅,見他進來,把沾著麵渣的手在藍布圍裙上擦了擦:深子哥?
林深從懷裡掏出個藍布包,層層打開是本毛邊紙訂的本子,邊角磨得發亮。幫我謄抄這幾頁。他翻到夾著鬆針的那頁,上麵畫著歪歪扭扭的山形,爹記的三道溝參脈走向,哪塊土鬆,哪塊石硬,都標著呢。
蘇晚湊過來看,鉛筆尖點著圖上的紅圈:這寫'假窩'是啥?
爹說參有真窩假窩,假窩的土鬆,參氣散,可看著像有參。林深摸了摸後頸,趙會計要炸岩縫,我給他引到假窩去,讓他炸自已的路。
蘇晚的鉛筆停在半空,睫毛忽閃忽閃:那炸藥
炸假窩的土,塌的是他們自已挖的道。林深指了指圖上的叉,等他們炸完,我拿著鹿骨簽去公社,就說他們毀了老獵王的參位標記——趙會計昨兒埋炸藥的麻袋,跟供銷社的化肥袋一個紋,王大爺前兒還說丟了兩袋。
煤爐子噗地躥起團藍火,把蘇晚的臉映得泛紅。
她低頭唰唰抄著,筆尖在紙上走得飛快:我幫你抄兩份,一份留著,一份給張主任他媳婦張桂蘭前兒還說腿疾犯了,我給她送過膏藥,能說上話。
林深望著她垂下來的麻花辮,髮梢沾著點爐灰,突然想起昨兒後半夜雪停時,月亮照在老鬆樹上,紅繩在風裡晃,像娘納的鞋底繩。
他把趕山筆記輕輕合上,紙頁間飄出片乾蕨菜,是曉梅前兒夾的,還帶著股太陽曬過的香。
傍晚我得去三道溝。林深把謄好的圖小心收進布包,你抄的這份
我收在鐵皮餅乾盒裡,鎖在辦公桌抽屜。蘇晚把最後一筆寫完,吹了吹墨跡,深子哥,你當心。
林深扛起筐往外走,路過操場時,幾個小娃娃追著他喊林獵戶,他回頭笑了笑,袖口蹭到牆根的冰淩,涼絲絲的。
遠處傳來供銷社的鈴鐺響,趙會計的吆喝聲飄過來:換鹽的排好隊!林深摸了摸貼胸的鹿骨簽,那上麵的刻痕硌得胸口發暖——爹說,山有眼睛,人有良心,該讓那些挖山的,看看山的脾氣。
傍晚的風裹著潮氣,林深把藍布包往懷裡攏了攏。
他繞到三道溝另一側的山梁,廢棄的獵棚在鬆樹林裡若隱若現,棚頂的茅草被雪壓得往下塌,像隻縮著脖子的老鴉。
他站在棚子前,摸出懷裡的圖,月光透過鬆針落下來,把圖上的紅圈照得發亮——等明兒晌午,趙會計的炸藥要是響了
林深蹲下來,用獵刀刮掉棚門上的積雪,露出裡頭新鮮的劃痕——是今早他來讓的記號。
風從山坳裡鑽進來,帶著股若有若無的土腥氣,像山在喘氣。
他把圖塞進棚頂的草窠裡,抬頭望了眼天,星星正往雲裡鑽,像誰在偷偷蓋被子。
明兒見。林深拍了拍棚子的木柱,轉身往山下走。
雪化的泥沾在鞋上,沉甸甸的,可他腳步輕快,褲腳帶起的風捲著幾片鬆針,打著旋兒往獵棚方向飄去。
林深的鹿皮手套磨過獵刀的缺口,刀鋒在老鬆樹乾上刻下第七道歪扭箭頭時,指節被凍得發白。
他哈了口氣,看白霧裹著鬆脂香散進暮色,這才直起腰——那箭頭歪向西北方,正對著西坡那片被苔蘚覆蓋的亂石堆。
爹說,假窩要讓得比真窩更饞人。他蹲下身,從布兜裡掏出個小瓷瓶,瓶口剛打開,腥甜的鹿血味便竄了出來。
這是去年獵到野鹿時,他特意存下的血粉,混著鬆針灰曬了半冬,此刻撒在亂石堆周圍,像給雪地描了道紅邊。
風突然轉了向,卷著雪粒子撲在他後頸。
林深摸出懷裡的紅繩——是娘縫被子剩的,染得正紅。
他挑了片蔫黃的老參葉(這是今早特意從山貨堆裡挑的,參葉邊緣蜷著,看著像剛被人扒出來),用紅繩係在石頭縫裡,又壓了塊帶青苔的碎石。
青苔是濕的,壓在參葉上,看著倒像有人剛挖參時碰落的。
夠真了。他退後兩步,眯眼打量。
月光爬上東山頂時,那片紅繩在雪地裡晃得紮眼,活脫脫就是個新參窩的記號。
子時的風裹著冰碴子,林深縮在山梁的岩縫裡,耳朵尖凍得發麻。
他懷裡揣著半塊硬邦邦的玉米餅,是曉梅塞給他的,此刻咬在嘴裡像嚼碎的冰渣。
忽然,兩道手電光刺破黑暗,像兩把明晃晃的刀劈開林梢——趙會計來了。
老張,就這兒!趙會計的嗓門壓得發啞,卻掩不住興奮,圖上標著西坡岩縫,參氣旺得很!他身後跟著個穿藍棉大衣的陌生男人,肩上扛著炸藥包,繩子勒得肩頭鼓起塊,趕緊的,趕在雪化前炸了,參鬚子都能賣錢!
林深的手指摳進岩縫裡,指甲縫滲出血絲。
他看著趙會計蹲下,熟練地往岩縫裡塞炸藥,導火索在月光下泛著青灰。引到假窩了他喉嚨發緊,可心裡那根弦還繃著——爹說過,炸山最忌算不準力道,西坡的土鬆,炸藥要是多了
轟!
悶響震得林深耳膜發疼,碎石混著雪塊劈頭蓋臉砸下來。
他眯眼望過去,西坡的岩壁裂開道大口子,碎石像下雹子似的往下滾。
可等煙塵散了些,他看見那片被紅繩繫著的參葉還掛在石頭上——真參窩在東坡,隔了半道山梁,根本冇傷著。
他奶奶的!趙會計的罵聲飄上來,咋就炸出堆破石頭?藍大衣踹了腳碎石,炸藥包的碎紙片在風裡打轉,是不是你那圖有問題?
林深剛要鬆口氣,忽聽下遊傳來尖厲的哭喊。
他順著聲音望過去,月光下,渾濁的水正從山坳裡漫出來——炸塌的碎石沖斷了引水渠!
那水渠是開春時全村人挖了半個月才修成的,引著山泉水灌村後三畝苞米地,此刻水漫得到處都是,冰碴子混著泥,把剛冒芽的苞米苗全淹了。
完了。林深的後槽牙咬得咯咯響。
他本想讓趙會計炸了假窩,再拿鹿骨簽和化肥袋的證據去公社,可這一炸,傷了村裡的地!
他想起前兒張桂蘭蹲在水渠邊抹眼淚:深子,這三畝地要是能收,我家柱子就能攢夠學費了
快跑!藍大衣突然拽了趙會計一把,要是讓人知道是咱炸的
跑?趙會計的聲音發顫,炸藥是供銷社領的,雷管登記本上有我名!兩人的手電光亂晃,跌跌撞撞往林子裡鑽,踩斷的枯枝聲像鞭子抽在林深心上。
林深抓起獵刀衝下山坡,鞋跟在冰麵上打滑。
他跑到水渠邊時,水已經漫到小腿肚,幾個早起拾柴的村民舉著火把衝過來,王二嬸的聲音帶著哭腔:我家的苞米地!
昨兒才澆的水
都先彆慌!林深扯下棉襖往缺口堵,冰水浸透棉絮,凍得他打擺子,去喊張主任,找李鐵匠拿鐵鍬!他抬頭望了眼東山,啟明星剛露個頭——天快亮了。
遠處傳來狗吠,接著是急促的腳步聲。
林深抹了把臉上的水,看見王德貴的身影從村口跑來,棉褲腿濺記泥點,離著十步遠就喊:深子!
溝裡炸山了,水渠沖垮
話音未落,林深懷裡的鹿骨簽硌得胸口生疼。
他望著漫水的苞米地,又望了眼正往林子裡逃竄的兩道影子,喉嚨裡像塞了塊燒紅的炭——這禍,得有人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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