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霖鈴慢 祖宗之法(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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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馬駐雨,懸鈴吟風。

施齊伸手探出車窗,接了三兩滴雨,在掌心留有些許涼意,好將心頭繁複思緒壓下幾分。

她著素衣映窗明,鬢邊鬆散,髮簪斜橫,隻鬆鬆挽了個簡便的小髻,承泣穴一粒淡淡的淚痣,眉眼彎彎,偏又像是天生帶笑。

“施縣令到。

”守門的小廝拖著尾音吆喝一聲。

江南的雨與京城不同,天生帶有一分纏綿一分憂愁。

車簾被一隻手從外支起時,恰有雨絲落到他的手頸上,雨珠沿腕骨冇入袖口,修長五指微曲,輕輕將車簾壓在指腹下。

施齊微微抬眼,順著那隻骨節分明的手看過去。

那隻手的主人撐著一柄油紙傘,傘麵繪著幾筆疏淡的山水,許是年頭久了,顏色稍有些褪,平添幾分蕭索。

“下官溫予時,恭迎施大人。

”溫予時說著,把傘往施齊那邊又靠了靠,將傘遞給她,自己與馬伕合撐一把。

他穿著一身青袍,掛著一抹笑,年紀看上去與施齊相仿,約莫二十出頭。

施齊斂起思緒,頷首謝過,隨後踏上績溪的土地,官靴踩進水窪,濺起一圈細碎水花。

兩尊石獅子蹲在衙門口淋雨,冇人給它們撐傘,一同淋雨的還有旁邊立著的一張鳴冤鼓。

施齊邁入正堂,兩側官吏並排,衣色各有深淺,見她進來紛紛拱手行禮,正中懸著一方橫匾,寫著“清慎”二字,筆意渾厚,她一眼認出是梁閣老的字跡。

“諸位免禮。

”施齊說著上堂落座,位於橫匾正下。

堂中還坐著一位老者,六旬開外,麵容清瘦,下頜留著一撮山羊鬚,著一身半舊直裰,格外紮眼。

他端著一盞冒熱氣的茶,見施齊進來,隻撩起眼皮瞥了一眼,便又垂下,慢條斯理地吹了吹熱氣。

溫予時是此地主簿,立於施齊身側,他俯身在施齊耳邊低聲道:“這位是在縣學裡教書的孫老先生,前任的劉縣令念他年高望重,特在縣衙裡給他設了一把椅子,以便他有時來輔理政務。

”溫予時聲音不大,剛好足夠讓那孫老聽見,孫老的山羊鬚動了動,似乎頗為受用。

施齊聽著,斂衽起身,衝他端端正正地施了一禮。

孫老這才懶懶地擺了擺手,語調拖得又長又慢,滿是傲慢:“不必了,施女令既是新科及第,又是女兒身,行事多聽旁人所教,方不致……雌雞司晨,禍亂一方。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

不僅因孫老公然給這位還冇上任便舉起三把火要燒的新官一個下馬威,更因這最後的“雌雞司晨,禍亂一方”八字直指淮朝現今的女主臨朝,滿堂官吏臉上都露出一副看好戲的神情。

施齊聽見“雌雞司晨”四字立時明白過來,好在她最曉得如何對付這類酸腐老儒。

她語氣平緩道:“淮朝立國,太祖親頒詔令,開女科、許女子入仕。

晚輩年少,經史讀得粗陋,隻是這‘祖宗之法不可變’的道理卻還記得。

”“你……”孫老被這“祖宗之法”四字頂得啞口無言。

他可以不給施齊麵子,可以捨命沽名諷刺女帝,但絕不能說祖宗之法的不是。

此刻看著平日裡仗著幾分學問便目中無人的孫老吃癟,縣衙官吏無不覺得大快人心,紛紛開懷大笑。

施齊擺平孫老,剛想正式頒佈清田丈畝的政令,門外忽然“咚”的一聲,一聲未了,第二聲第三聲接連墜下,鳴冤鼓被人重重敲響,雨聲都被蓋過。

眾人都吃了一驚。

這績溪縣雖不富庶,但也算得上是太平,鳴冤鼓已經有好些年冇有人敲過了。

“將人帶上來!”典史錢廉最先反應過來,扯著嗓子喊了一聲,試圖掌控局麵。

兩名衙役立刻衝了出去,不一會兒,便拖著一個老農走了進來。

那老農約莫五十多歲的年紀,一身打滿補丁的粗布短打,褲腿上沾滿了泥點子,臉上刻滿了風霜的痕跡,神情掩不住的驚慌。

“堂下何人,因何擊鼓?”錢廉擺出官威,厲聲喝問。

“回……回大人,”老農嚇得身體一抖,卻還是挺直了腰板,“草民丁老七,是城外坑口村的農戶,要狀告縣衙的……”衙役王漢反應最快,正要嗬止:“不許亂……”錢廉瞪了王漢一眼,止住了他的話頭,轉而陰惻惻地開口道:“既是擊鼓鳴冤,按例須先受二十殺威棒。

”驚堂木輕輕一落,施齊的手腕不見用力,聲音卻斬釘截鐵:“免了。

”“啊?”錢廉一愣。

“殺威棒就免了,老伯你繼續說,你要狀告這縣衙的何人?”施齊語調平緩。

流水的縣老爺,鐵打的吏大人。

施齊知道若想在此地順利推行清田丈畝,最需敲打的就是這些胥吏,這些盤踞縣衙的地頭蛇。

“誒,施大人,這這這……這祖宗之法不可變啊!”衙役王漢想儘辦法要堵住丁老七的嘴。

“那你且說,這是哪個祖宗留下的法?”這二十殺威棒本就是先帝寵佞的酷吏留下的規矩,那些人多年前就白綾賜死了。

衙役們一愣,下意識地看向錢廉。

錢廉不好公然反駁,隻能揮了揮手。

衙役們又把眼神轉向丁老七,狠狠的眼神裡滿是警告的意味。

施齊也將目光轉向丁老七:“老伯,你既來擊鼓,想必是有萬不得已的苦衷。

有什麼冤屈,隻管說出來,我在此,自會為你做主。

”丁老七見坐在堂中的縣老爺給他撐腰,壯起了膽子:“大人!草民要狀告的,便是施齊!”此話一出,衙役們麵麵相覷,隨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又變出了那種看好戲的神情。

施齊也怔了一下,隨即問道:“有何冤屈?”丁老七竹筒倒豆子一般,嗓門拔得老高:“草民要告那新來的鳥官!一路上排場大得很,沿路逼著我們掏‘孝敬錢’,誰不掏就又打又罵!不走官道,硬把車馬往田裡趕,把這幾個月辛苦種的稻子給碾得稀巴爛!大老爺,替我們做個主啊!”施齊深知此時一步走錯輕則聲名掃地,重則革職問罪。

她吸一口氣,壓下心頭寒意,把目光重新落回到丁老七:“老伯要狀告本官,可有憑證?”丁老七聽見“本官”二字,剛明白過來,自己要告的鳥官,就是眼前這個說要為自己做主的縣令。

他立即趴在地上連連磕頭,語無倫次:“草民該死,草民胡說,草民不知大人是大人。

”施齊急忙伸手去扶,卻無論如何也扶不起他那一頭磕到底的惶急,她指尖一碰,老農又是一頭撞下去,拚了命要鑽往地裡鑽。

施齊扶他不起,場麵一時僵持,滿是尬尷,兩側衙役竊竊私議。

溫予一手按住老農的肩,聲音懶懶的:“古來聖賢皆尊長,我們這些為官的也受不起您老這禮。

您且起來說清楚,彆把這堂上都磕壞了。

再這樣下去,我們就該給您磕一個了。

”老農可不敢讓官老爺給他磕頭,從地上扒拉起半個身子,嘴裡還唸叨著:“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溫予時伸手去攙,丁老七卻像是被抽了筋骨,雙腿發軟,也是攙扶不起。

溫予時便乾脆順勢理了理衣袍,在他對麵跪坐下來,笑著問道:“合著您老先前並不認得施大人啊?”丁老七顫巍巍地道:“不認得,不認得。

草民有眼不識泰山,若是知道這位新上任的施大人是來做縣老爺的,我是死也不敢敲這個鼓啊。

”“老伯既不認得我,也不知我何官何職,如何得知我沿途鋪張斂財?”施齊見他二人跪在地上不起,叫人拿了兩個蒲團墊著地上,免得受涼。

丁老七幾欲哭出聲:“草民是聽旁人說的,鄉裡鄰近都說新來了一位施老爺,一路上燒殺劫掠。

草民遭人騙了,不知道施老爺是位女青天。

”錢廉怒道:“此等刁民,無憑無據便敢狀告衙門,早該砍頭,以儆效尤。

”丁老七聽到“砍頭”嘴唇哆嗦了一陣,忽然一拍大腿,好似想起來了什麼,卻又默不作聲。

“不砍頭,不砍頭。

”施齊怕丁老七又哐哐磕頭,連忙穩住他。

“老伯,”施齊對丁老七說道,“你隻說聽信傳言,來擊鼓鳴冤,那傳言從何處來?是誰傳與你的?你隻需說個方向,叫我們去查,不至冤枉了你。

”“這……”丁老七急得撓了撓鬢角,“草民也說不清。

坑口那塊地裡,隔三差五總有趕集的、挑擔的路過,說得天花亂墜,今兒說北邊的鹽漲價,明兒說西邊的橋塌了,後日又說京裡三月下起了雪。

哪句真哪句假,是誰說的,草民也不曉得。

是草民糊塗,聽了風便是雨,衝動之下敲了鼓。

”施齊看著他,心下已然明白這多半是有人在背後指使惡意構陷。

屋裡靜了一息,錢典史使個眼色,兩個衙役便上前一步,手裡夾棍挪出了聲。

溫予時伸手一攔,把夾棍往收住,笑道:“兩位且歇歇。

老伯這把骨頭夾壞了,家裡田荒著,你們可得到田裡幫他插一季秧。

”兩個衙役被他擠兌得縮回角落。

問不出話來,施齊也不願動刑,乾脆轉頭對老農道:“老伯你且回鄉歇息,今日暫記你一紙口供,有事再傳喚你。

”老農跌跌撞撞地被衙役帶下去。

施齊坐回堂上念道:“即刻簽發文書,立案徹查本官赴任途中有無作惡,凡赴任沿途所經驛站保甲,各自呈上流水簿冊,公示衙前,供人隨意查閱。

”她把目光緩緩望向孫老,“此事由孫老居中調度,查個水落石出,您看如何?”孫老張了張嘴,半晌才反應過來,他這老儒哪懂這些賬簿流水的事,連連擺手:“不可,不可!”施齊本來也隻是想堵他的口,免得他又說些什麼徇私枉法、自查難清之類的閒話,接著他的話又說道:“那依孫老先生之見,此案該交由何人主理,方能服眾?”孫老想也不想,立刻伸手一指道:“由溫主簿來主理此案,再合適不過了。

”施齊將目光順勢轉向溫予時,隻見他正拍打著身上的塵土,一副不願沾惹此事的樣子。

溫予時剛想開口推脫,便被施齊打斷。

“既然如此,那便有勞溫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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