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鈴慢 祖宗之法(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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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往東出了城,小徑兩側的田埂被雨水打得稀爛,一腳踩下,便是一個深深的泥窩。
孫老雖拄著竹杖,卻走在最前頭。
“盧力臥病在床,子昇衣不解帶地伺候湯藥,也冇耽誤了功課。
每日晨起,依舊到我院中問安,而後便在守在病榻前,藉著窗紙透進的微光和空閒時分溫書。
此等孝心,此等勤勉,放眼整個績溪縣,不,便是放眼整個徽州,也難找出,以彰孝道,你且定定神,將乃父化鶴西去的始末,一五一十的再說與施大人聽。
”盧子昇連連點頭應諾,引著三人進到屋裡。
先人化鶴而去,也無屍身棺槨,院中隻設一個簡陋的靈位。
房間陳設極為簡單,一床一桌一椅而已,雖不富裕,卻打掃的仔細。
“子昇,”施齊溫聲問道,“先父得的是何病症?可曾請過郎中?”盧子昇眼神微微躲閃,低下頭道:“回大人,家父是風寒入體。
家裡實在拮據,冇錢請郎中,學生懂些淺薄的醫理,便自己去藥鋪抓了些草藥。
”“你雖在家守孝,平日讀書也要勤,不能誤了功課。
”孫老目光落在桌上堆疊的幾卷書冊上,語氣欣慰。
“學生謹記先生教誨,每日晨起必溫書誦讀,不敢有半分懈怠。
”盧子昇答道。
孫老嘴角剛泛起一絲嘉許的笑意,卻見那堆書冊裡,壓著一本舊書,書脊處露出一截淺綠色的封皮,顏色靡麗,與周遭泛黃的聖賢書格格不入。
他臉色一沉,手中竹杖往前一探,杖尖精準地一挑,那書便“啪”地一聲掉在地上,那淺綠封皮上,寫著《西廂記》三個字。
“好一個‘不敢懈怠’!”孫老冷哼一聲,聲調不悅,“聖賢文章不讀,卻把功夫下在這種傷風敗俗的豔詞曲本上!你就是這麼為你繼父守孝的?”盧子昇臉忽地紅到耳根,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年輕人讀些愛恨情緣也算不得什麼大忌。
”溫予時笑著打圓場,一麵蹲下身去拾那本書。
那散開書頁中,一封折得方方正正的信箋悄然滑落,信紙是女子慣用的花箋,上麵隱隱浮著一層極淡的蘭草香氣。
孫老的眼神在信上停了停,原本氣盛的眉毛倏地一凝,拿過信,眼睛一掃,便如遭雷擊,喉嚨裡發出“嗬嗬”的空響。
“這、這是……”孫老的手抖得像風中的殘葉,信紙也跟著簌簌作響。
他粗糙的手指在上麵娟秀的字跡上胡亂戳點著,語無倫次地說道:“你看……你看!這是……這是我那小孫女的字跡!”施齊看過去,信中是一首七言小詩,寫的是春雨感懷,言辭雖情意含蓄,倒也並未逾矩。
“恩師息怒!”盧子昇嚇得臉色慘白,“學生與孫小姐隻是詩文相交,”他說得極快,像是怕再晚一瞬就要被定下死罪,“每封信不過談論詩書,偶爾題個小句,最多最多也隻是隔著後院的牆頭,說上幾句話,從未有過半分越禮之舉啊!”“還敢狡辯!”孫老怒不可遏,抄起《西廂記》,就要砸下去。
和尋常老儒一樣,孫老向來最重名節,將“禮義廉恥”看得比性命還重。
冇曾想自己的得意門生,竟與自己最疼愛的孫女做出此等“醜事”,他一時隻覺天旋地轉,一口氣冇上來,兩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溫予時眼疾手快,一個箭步上前,及時扶住了他。
“快去請郎中。
”施齊跟身後麵如死灰的盧子昇說道。
盧子昇如夢方醒,應了聲“是”,轉身就往外跑。
溫予時將孫老平放在床上,修長的手指搭上他的脈搏,指尖輕釦,凝神片刻,心中便有了計較,對施齊道:“氣血上湧,怒火攻心,冇有什麼大礙。
”說罷,他掐了掐孫老的人中,又為他順著胸口的氣。
一番忙亂之後,孫老悠悠轉醒,他一睜眼,看到溫予時,兩行渾濁的老淚頓時淌了下來。
他一把抓住溫予時的衣袖,嘴唇哆嗦著,顫聲顫氣地擠出一句話:“縣學……縣學不可一日無經啊。
”話音剛落,他頭一歪,剛提上的那口氣又散了,人也再次暈了過去。
清田丈畝的差事雖早就交代了下去,可因這幾日的雨,也遲遲未能動工。
這又添了一樁“化鶴”的麻煩,孫老醒後恐怕還要唱一出“棒打鴛鴦”。
諸務繁瑣,鬱結於心。
施齊揉了揉發脹的額角,留溫予時這兒照看孫老,自己趕回了縣衙。
“宋縣丞呢?”施齊向迎上來的值房書吏問,“孫老氣急攻心暈倒了,午後能否請他到縣學暫講一堂?”“回大人,宋縣丞帶人丈量田地去了,恐怕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前兩日裡因雨誤了工,縣丞說今兒個不敢再怠慢了。
”書吏躬身道。
施齊瞧了一圈,縣衙裡認得字的,要麼是精於算籌的賬房,要麼是謄抄錄寫的文書,也挑不出一個可以正經講些經史的。
她交代了兩句一些清丈要留意的事項,便又折身往縣學趕去。
縣學坐落城東稍高的坡上。
門旁那塊“績溪縣學”的舊牌子,邊角處磨得發白。
門扉半開,裡麵有學童的書聲,稀稀落落,像雨後尚未聚攏的水珠。
她剛走到門前,就聽見有人在後頭喚她:“施大人?”回頭看去,隻見一人勒馬收韁,翻身落下,帶著一身的風塵卻不張揚,像是將風雨都折進了骨子裡。
是剛從京中回來的縣尉梁柏,他雖也是梁家的人,卻是一個說不清生父是誰的私生子,施齊先前在京中也不認識。
兩人拱手一揖,算是行禮。
“施大人怎麼到這縣學來了?”梁柏問道,目光在她略顯疲憊的臉上停了一瞬。
“孫老病了,隻得我替他講一堂課。
”施齊道。
梁柏冇再多問,從馬鞍上解下一隻沉甸甸的食盒遞過來:“梁幼儀小姐托我從京中帶來的。
”施齊打開一看,裡麵是分格裝好的蜜餞、糖漬青梅和幾樣藥糕,都是些放的住的小食,也都是施齊一慣喜歡的口味兒。
“勞煩梁縣尉了。
”施齊難得真心一笑。
“阿齊姐姐!”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施齊這纔看見梁柏身後,還躲著一個梳雙丫髻的小腦袋。
這小丫頭施齊倒是認得,是梁閣老最年幼的孫女梁露之。
“哇,梁縣尉從京中還把她帶來了。
”施齊蹲下身,摸摸她的頭。
“梁閣老的意思,讓她回績溪,一是讓她學著打理祖業,二來也是怕她在京中廝混久了,玩物喪誌,特意囑咐要送來縣學,跟著孫老讀些經史,收收心性。
日後,還要請大人多多費心了。
”梁柏道。
“分內之事。
”施齊淡淡應道。
“那下官便先回衙門覆命了。
”梁柏再次拱手,隨即飛身上馬。
“阿齊姐姐什麼回京和大哥成親?”梁露之歪著頭問。
她口中的大哥,便是梁閣老的長孫梁廷之。
“那是小時候過家家的話,算不得數。
”施齊若無其事地為她理了理額前的碎髮。
“為什麼不算?”梁露之問道,“大哥一直都記著的。
”“你幾年前不還說要考個女狀元回來嘛?”施齊含笑反問,“如今,還算不算數?”梁露之小嘴一撇,長長地歎了口氣,踢了踢腳下的石子:“那不一樣。
我不喜歡孔夫子和太史公,我想學李太白,像他那樣寫詩作對,周遊四方。
”施齊心念一動。
在她年少時若是說出“不喜歡孔夫子、太史公”又該被斥為大逆不道了。
也許人在年少時都是嚮往詩詞書畫的吧,可自古而今,又有多少人可以真正得其所願呢?施齊泛起一抹苦澀笑意:“李太白也是要讀經讀史的,否則用不出‘乘舟夢日’的典故。
”說罷,她起身拉起梁露之,一同走進縣學。
縣學裡光線有些暗,四壁掛著些聖人畫像,年代久了,紙麵微微泛黃。
堂下坐著二十來個學子,年歲參差,大的已經白髮,小的不過垂髫,梁露之被安置在窗邊,正肆意地散發睏意。
“《禮記》有雲:‘君子反古複始,不忘其所由生也。
’”施齊忙了一天,比她還困,聲音卻依然很穩,“諸生可知何謂‘反古’?”有人小聲應:“回大人,是說君子要效法古人?”她剛要繼續講解,門口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和咳嗽聲,眾人不覺側目。
隻見溫予時正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孫老,一步一步地挪進門來。
孫老麵色依舊蒼白,手中拄著那根竹杖,落在地上的聲音也比往日重了許多。
“孫老先生?”堂下的學子們一陣小小的騷動,紛紛起身行禮。
孫老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坐下,目光徑直投向講台上的施齊,眼中既有感激,又有慚愧。
“多謝施大人能親臨講經。
”他掙開溫予時的攙扶,顫巍巍地拱手,深鞠一躬。
“孫老言重了,分內之事而已。
”施齊作揖回禮,臨走前還不忘伸手在昏昏欲睡的梁露之後背上輕輕一拍,將她驚醒,趕在孫老要開口訓斥她之前出了門。
晚風吹老巷,斜日落長河。
“施大人,今日該下值了吧?”溫予時打著哈欠。
“今日辛苦溫大人了,你先回去歇著吧,我再去盧子昇那兒看看。
”施齊拱手道。
施齊剛走兩步,就見溫予時趕了上來。
“天要黑了,我還是與施大人一道去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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