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蘇葉裴寂野 001
??
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前男友裴寂野的。
直到我被當成小三打進警察局,而裴寂野正好是接警的警察。
……
東林市警察局,審訊室。
“林蘇葉,你這個臭不要臉的狐狸精,讓你勾引我老公,你個賤貨!我撕爛你的臉!”
裴寂野進來審訊室時,我正被中年卷發女人拽著頭發往牆上撞。
白皙好看的半邊臉上全是鮮紅的巴掌印。
“老實點!這是警察局,不是菜市場!”
熟悉的聲音讓我頓了下,抬眸看去,穿著警服的裴寂野進入視線。
他裹挾著冷冽氣息,周身是迫人的一身正氣。
我一瞬恍惚,有些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麵色冷峻的男人。
會是五年前在暴雨夜裡求我彆分手的男人。
也是我這輩子最不想再遇見的人。
同行女警帶走了打我的老闆娘去隔壁做筆錄。
臨時門,老闆娘突然衝裴寂野喊。
“裴警官,林蘇葉連我五十歲的老公都勾引,不知道陪睡過多少人。”
她怨毒的眸光剜向我。
“她就是個賣的,擾亂社會治安,一定要把她關起來!”
刺耳的辱罵久久在門外長廊回蕩。
審訊室裡,我和裴寂野四目相對,空氣死寂。
震驚與難堪如潮水般一瞬向我湧來。
我微微攥著拳心,喉間一陣堵澀,忍不住開始解釋。
“今天這事是誤會,我沒給人當小三,是她老公騷擾我,還……”
裴寂野的冷眸一眨不眨,冷聲打斷。
“林蘇葉,跟本案無關內容,不用交代。”
“張女士對你造成了輕傷傷害,你是要調解還是立案?”
我呼吸一梗,胸口像一塊大石頭砸了一下。
與裴寂野認識十年,戀愛三年。
印象中,他鄭重其事喊我的名字那次,是我提分手那天。
暴雨夜,他站在我家彆墅外,渾身濕透站到半夜也不肯走。
“林蘇葉,分手你總得給我一個原因吧。”
我當時怎麼說的?
我說:“裴寂野,你告訴我,門不當戶不對要怎麼在一起?”
隻一句就讓裴寂野眼眶泛紅,啞了口。
彼時我還是豪門千金,而他不過是學習很好但一無所有的窮小子。
此刻他那雙總深情凝望我的漆黑雙眸,已沉靜得毫無波瀾。
裴寂野輕敲了兩下桌子,拉回了我思緒。
“我再問一遍,你是要調解還是立案?”
我剛想說話,鼻尖一酸,鮮紅的鼻血無預兆地滴在我剛填好的案情陳述書上。
我慌亂伸手捂住鼻子:“不好意思……”
“給。”裴寂野麵不改色遞來紙巾。
我道謝接過,隻一瞬,鮮血就染透紙背。
眼看止不住,我隻好先起了身:“抱歉,我先去趟洗手間。”
洗手間裡。
我低垂著腦袋,平靜看著眼前一池的猩紅,開啟水龍頭讓流水衝走。
冰冷的水拍打在臉上,我又從包裡掏出幾粒藥丸吞嚥入腹。
看著鏡子裡自己這張毫無血色的臉。
我想,又該換藥了,新藥也產生了抗藥性。
我重重吐了一息,整理好情緒轉身走出洗手間。
裴寂野倚在門外,一米八八的個子微微低垂著頭。
身上的淺藍色製服襯得他氣場凜然。
我下意識掃向他袖口,那裡是有一道疤的。
五年前我出國那天,裴寂野追我車時,出了車禍,手臂受了貫穿傷。
那道疤讓他與軍校失之交臂,也讓本該意氣風發的特戰軍官如今隻能待在派出所裡。
“想好了嗎?立案還是調解,立案的話,我去擬起訴狀……”
“不立案了。”我故作輕快打斷,“她是我老闆娘,一場誤會而已……”
裴寂野甚至沒聽完,就拿起響起的手機,轉頭就對不遠處的同事喊話。
“小韓,幫我調解一下這個案子,我現在有點事。”
“什麼事?是要去接嫂子了吧?”
裴寂野不置可否,很快要走。
我心口沉了沉,就聽見自己微顫的聲音問。
“裴寂野,你結婚了嗎?”
裴寂野垂在身側的左手,無意識蜷縮了一下。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我注意到,他無名指上戴著一隻戒指。
啞光銀質,款式簡樸。
裴寂野沒有轉身,隻是聲音就像淬了冰:“與你無關。”
他扔下這句話,闊步離開。
看著他頭也不回的背影,心裡有些發涼。
我接受完調解後,走出警局,天色微微。
閨蜜阿冉的轎車猛地在我麵前刹停,降下車窗,探出一張布滿震驚的臉。
“蘇葉,我剛才怎麼好像看見裴寂野了!是不是我看錯了,他怎麼可能會在這裡。”
“你沒看錯。”我繞過車頭,坐上副駕駛,“就是他。”
“這都能碰到,那你有沒有跟他說什麼?他……”
沒聽阿冉說完,我哢噠係好安全帶,打斷了她:“阿冉,他結婚了。”
阿冉一瞬啞口。
我扯起嘴角,喉嚨卻不由地發緊。
“都快三十歲了,結婚了不是很正常嗎?沒有誰會一直等在原地等誰不是?”
聽出我話裡的痛,阿冉笑著附和:“是啊,往前看,往錢看!”
“我剛給你接了個私單,婚禮獻唱,對方給二十萬!”
“剛好今天人家婚禮彩排,順便想試聽下你的實力,你去不去?”
二十萬?
我立刻打起了精神:“當然去!”
對一個得了血癌的倒黴蛋來說,活著比什麼都重要,想要活著當然要努力掙錢!
阿冉一腳油門踩到萬安大酒店門口。
再下車,我已經換了個人。
我的素顏本就瓷白清透,現在隻薄薄打了個底,抹了點腮紅就光彩照人。
我背著吉他走進婚禮宴會廳。
縱然參加過多場奢華婚禮,但今天這場卻是我見過最走心的。
整個大廳無一處不用玫瑰花束妝扮。
就連水晶吊燈上的燈泡都是含苞的玫瑰形狀,一切夢幻美得不成樣子。
我不由暗暗露出羨歎目光,卻又在一刻看到舞台上的新郎時,猛然怔住。
裴寂野一身白色西裝筆挺的站在中央。
目光落在身旁整理妝容的女孩身上,嘴角不自覺上揚。
他似有所感轉過頭來,驀然四目相對。
我清晰看見,他眼裡的光瞬間黯淡。
“寂野,你怎麼了?”
新娘程菀菀轉頭過來,也看到了我,和我背上的吉他。
“你是來婚禮獻唱的歌手吧?”
我很快回過神來,微笑答應:“是,表演的曲目有指定嗎?”
我的話被忽然響起的音樂聲蓋過。
是影音師在試播放,裴寂野&程菀菀的婚禮vlog。
電子相簿一張張滑過。
他們在玉龍雪山緊緊相擁,在日照金山背景下親吻,在賽裡木湖拿著囍字合影……
我看的失神,喉間一窒:“這個路線……”
“這個路線是我向菀菀求婚旅行走過的地方。”
裴寂野突然與程菀菀十指相扣,打斷了我後麵的話。
我眸轉向他,這明明是我們兩從前一起製定好的蜜月旅行路線。
強行按下胸口的鈍痛,我扯起嘴角:“很浪漫。”
話音未落,一位雍容的貴婦走了過來,她紅唇微揚,笑意不達眼底。
“菀菀,寂野,你們先去趟休息室,婚禮策劃師有細節等你們敲定。”
裴寂野牽著程菀菀走了。
我一個人侷促站在原地。
我張了張嘴,‘媽’字尚未出口,就被程母狠狠一耳光打歪了臉!
“你一個保姆的女兒,霸占我女兒的人生二十二年!不在國外贖罪懺悔,現在竟敢回來破壞她的婚禮?”
我捂著被扇痛的臉,喉間發緊。
“媽……我沒想要破壞……”
“閉嘴!我不是你媽!你彆叫我媽!”
程母如刀的話狠狠往我心裡紮。
“你一叫我媽就讓我惡心,我恨不能你從這個世上徹底消失,你的存在隻會提醒我,我有多愧對我的菀菀!”
五年前,我確診了遺傳性血癌,程家也因此發現我並非親生。
調查後才發現是當年的保姆蓄意將兩家女兒調換。
程家找到程菀菀時,她正在日本打黑工攢錢還債。
而那天,我正纏著裴寂野一起去海南畢業旅行。
親生的女兒流落在外打工還債朝不保夕。
而我這個保姆的女兒卻錦衣玉食受儘寵愛。
換哪個母親都會恨,我是理解的。
一陣陣的痛意直往我胸口鑽,眼眶也瞬間發了燙。
見我沉默,程母伸手用力推了我一把。
“你說話啊?你回來是不是就想毀了我女兒的婚禮?”
我沒站穩,手術過的腹部傷口正好撞到尖銳的桌角。
劇烈的痛意讓我幾乎直不起身子來。
程菀菀突然出現身後扶住了我,擰了眉對程母沉聲說。
“媽,你彆為難蘇葉姐了。是助理簽訂的合約,她事先也不知情。”
“事情是她媽媽做的,她其實也挺無辜的。”
程菀菀一擰眉,程母立刻心疼起來。
就像從前我不開心時,她會馬上溫柔為她揉開眉心。
“媽媽的蘇葉不要皺眉,我們家的小公主一點點委屈都不能受的。”
而現在,她說:“菀菀,換個歌手吧,她挺晦氣的。”
我強忍住痛意,想裝作不在意,可開口時聲音還是發了顫。
“抱歉,你換個歌手吧,我先走了……”
剛轉身走出門外,便和裴寂野迎麵相撞。
他後退一步,卻在看見我臉上新添的巴掌痕極輕微一頓。
我不敢去看他的反應,隻能低頭快步離開。
……
阿冉有事先走了,我打了輛計程車。
車窗半開著,12月的東林市,寒意刺骨。
我失神放空,手機驀然震動,程菀菀竟主動發來好友申請。
遲疑了瞬,我還是通過了。
下一秒,程菀菀發來道歉文字。
“蘇葉姐,你不要怪媽媽,我替她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諒。”
她又說:“我的婚禮就在三天後,再找一個歌手時間上來不及。如果可以,還是希望你能來幫我完成婚禮。”
我手指發著僵,沒有馬上回複。
我點開了程菀菀的朋友圈,置頂是一張十指相扣的照片,而旁邊還擺著一束白玫瑰。
配文是——
【2022.2.14在一個浪漫的雪夜開始我的初戀。】
我渾身像是被澆了個徹底,那時我與裴寂野分手還不足半個月。
苦澀蔓延唇邊。
很快我又安撫好了自己。
我曾對裴寂野說過:“沒有誰是非誰不可的。”
裴寂野聽進去了,也比我先做到了。
挺好的。
計程車停在博倫公寓樓下。
我拉開車門,寒氣撲麵,捂緊了圍巾快步往暖處走。
剛走到樓道口,暗處一道挺拔高大的身影,陡然讓我停步。
裴寂野倚牆站著,西裝外套了一件黑色風衣,昏黃的燭光打在他清雋的臉上。
我難掩震驚:“你怎麼知道我住在這?”
裴寂野冷聲提醒:“你在警察局做了筆錄。”
“噢。”我聲音輕了幾分。
再開口,恢複了波瀾不驚的平靜:“找我有事?”
裴寂野眸色沉沉:“我和菀菀馬上要結婚了,我不想我們的事讓她不開心。”
“婚禮獻唱的事,你拒絕她吧,我支付你損失費。”
所以他特意跑來,是為了和我說這件事。
“用不著。”
我不是賭氣,是真的用不著,合同都沒簽,怎麼能要人家錢呢。
我是缺錢,但我也要尊嚴。
但裴寂野卻執意要給,一副我不要就走的架勢。
我隻好開啟收款碼。
他很快掃了五千塊錢過來,我一眼就看清了他的頭像。
是他和程菀菀的簡約人物風婚紗照。
郎才女貌,的確般配。
裴寂野腳步輕快從我身邊走過。
才走兩步,突然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頭衝我說。
“林蘇葉,以後見麵也不要打招呼,就當陌生人吧,我不想讓菀菀多想。”
我滯了一息,爽快道:“好。”
喉間一陣堵湧:“裴寂野,你幫我撤銷案子吧,這樣我就不用再去警察局,我們也……不用再見麵。”
冷風真凍人啊,我的鼻子都凍痛了。
裴寂野輕輕掀起冷眸,靜靜看著我蕭瑟的站在冷風裡。
他似乎第一次發現我瘦得厲害,跟路旁的電線杆一樣細。
斂了眸,他語氣又冷了幾分:“幫不了,你自己去撤。”
我喉頭哽澀。
“那好吧,我自己去,你告訴我,你哪天不值班?”
空氣如死寂。
夜風淒冷,夜空無星。
裴寂野突然沒由來說。
“林蘇葉,我現在突然覺得我的原生家庭,其實並不是我人生的汙點。”
我不解看向他:“什麼?”
他冷哂一聲:“和你談過,纔是。”
他轉身就走。
裴寂野的話如同麥芒針尖刺進了心臟。
又痛又麻又無言以對。
我僵站在原地,眼眶微微發了紅。
可我沒有哭,我也不要哭。
分手時,我傷了他一次,現在就當是還他一次好了。
我回到家趕緊洗了個熱水澡,躺到床上。
就收到酒吧老闆打來的工資,比平時的收入多了一萬。
緊接著酒吧老闆就發來解釋微信。
“蘇葉,這筆多的錢是給你的精神損失費,我老婆更年期,胡思亂想,又控製不住情緒,真的抱歉了。”
我遲疑了很久,直到看到桌上已經空瓶的特效藥……
“謝謝老闆。”
我情緒複雜地收下了。
我沒藥了,也要去醫院買藥。
晨光破曉。
主治醫生辦公室裡。
“林蘇葉,我沒辦法再為你開藥了,你現在的狀況必須要馬上住院,否則……”
造影燈裡的CT片,陰影密佈。
我雖然看不懂,但猜也能猜出個大概。
我卻異常平靜,甚至還勾起了唇角。
“住院的話,有可能治好嗎?”
這話脫口後,我才突然覺得有些難過了。
我的生父就是血癌死的,從確診到去世,沒捱過一年。
而我竟然奇跡般地活過了五年。
滯重的酸澀堵在胸口,我強撐起笑臉。
“醫生,這三年我儘力了,我知道您也儘力了。可我……”
“實在不想死在病床上,住院的話隻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死。”
“不住院的話,也許我還有其他可能。”
……
離開醫生辦公室,我乘扶梯去一樓大廳取藥。
電梯緩緩往下,垂眸間,一個熟悉的人影闖入我視線。
隔著數十米的距離,我還是一眼確定那人是裴寂野。
太深刻了。
在腦海描摹過千萬次的人,隻一眼隻看輪廓,便能確定是對方。
裴寂野是和程菀菀來做婚檢的。
他和程菀菀十指相扣,堆著對未來的期待,笑著往婚檢處去了。
我也笑了,笑得有些苦澀。
同一天。
我等來死亡宣判,而他迎來幸福的開端。
挺好的,他能幸福著太好了。
我眨了眨有些發酸的眼睛,壓下鴨舌帽與裴寂野程菀菀擦肩。
走遠沒幾步,裴寂野回頭看。
程菀菀也跟著停下,順著他看的方向張望。
“遇到熟人了嗎?”
裴寂野默了瞬,搖頭:“不是。”
他把程菀菀的手牽得更緊了些,衝她溫柔笑:“走吧。”
人潮湧動的大廳裡。
我孑然一身向北,裴寂野牽緊程菀菀向南。
誰也沒有回頭。
我到取藥處拿了止痛藥,快步離開了醫院。
我打了個車,司機問我去哪裡。
我腦海裡忽地就浮現裴寂野那張看向自己時,布滿厭棄的冷臉。
我默了默:“去警察局。”
汽車緩緩發動,車窗外景色極速往後退。
我心想,一切都結束了啊。
再次來到警察局。
我這才發現進門口的錦旗牆上,一半寫的都是裴寂野的名字。
瞧,善良的人,命運一定不吝贈他禮物。
他失去了一個冒牌貨,得到了一顆真珍珠。
我以為撤案就是簽個字的事。
卻沒想到,一定還要當天出警的警察在場。
這就意味著我和裴寂野還是要不可避免的見上一麵了。
可我不想再見他了。
我逮住一個值班的警察希冀地問:“警官,如果不撤案會怎樣?”
“你怎麼在這裡?”
裴寂野就是在這時,裹著一身風雪進來的。
“裴哥,你來得正好,你的當事人要撤訴,你怎麼沒告訴她,挑個你在的時間來?”
同事語氣輕鬆地抱怨了一句。
裴寂野卻沒笑,冷著張臉,比他發間的雪花還凍人。
我側臉,避開他犀利的視線,笑著化解了他同事的責難:“下次來就知道了。”
其他人都笑了,隻有裴寂野的臉色變得更陰沉。
撤案的流程很快。
不到一分鐘,簽完字按上手印就算成功撤案。
我怔怔看著結案單。
我的名字與裴寂野的名字緊挨著,上麵蓋著鮮紅的指印。
原來兩人的名字不隻會一起出現在結婚申請單,也可能是結案單上。
“你可以走了。”
裴寂野不著痕跡抽走了結案單,頭也不抬地對我下了逐客令。
“裴寂野……”
我想說些什麼,可隻是叫他的名字,嗓子就讓什麼哽住了。
倏地,一股冷空氣從身後襲來。
有個人影從門口飛奔過來,直接撲進了裴寂野懷裡。
她貼著他胸口撒嬌似地蹭:“寂野,今天跨年,你去我家好不好?”
是程菀菀。
裴寂野自然摟過她的肩,將她冰涼的雙手握在寬厚的手心裡。
“這麼冷還跑來乾什麼?”
“因為今天跨年,大家加班都辛苦了,我給大家做了餃子。”
幸福的畫麵刺入我的眸。
我一聲不響地後退著往門口走去。
好險,差點就犯忌了。
我答應過裴寂野,從今往後做陌生人的。
陌生人之間是不需要正式告彆的。
我走出警局,寒風呼嘯,頹敗的腳步陷在雪地裡。
我站在原地不動等網約車過來。
等了許久,沒等到司機,卻等來了程菀菀。
“蘇葉姐,等等。”
“今天也是你的生日,我跟媽媽說說了,帶你回去,咱倆一起過。”
我沉默。
她又小心翼翼開口:“你和媽畢竟是朝夕相處二十二年的親人,上次誤會了你,她心裡也不好受,就一起過吧。”
又到12月31日了啊。
我越過她肩膀,看向站在不遠處的裴寂野,搖了搖頭。
“不了,我家人在等我,我也要回家了。”
我轉過身,頭也不回朝前走。
身後,程菀菀納悶的聲音溫聲響起——
“可是蘇葉姐,你哪還有家人,你爸媽不是已經都死了嗎?”
我沒再回答,也沒再停留。
又飄起雪花了。
離家好幾年,南方無冬,我最想念家鄉的雪了。
網約車姍姍來遲,我上了車。
窗外銀裝素裹,我嗬了口氣擦了擦車窗,然後在滿是霧氣的車窗上畫了個生日蛋糕。
生日快樂呀,林蘇葉。
回到出租房,我給自己煮了碗麵。
騰騰熱霧繚繞,浸濕了我的眼眶。
“林蘇葉,吃了長壽麵下輩子就健健康康地來好不好?”
這時門鈴響了。
阿冉站在門外,手裡拿著兩個氫氣球。
“蘇葉,我們去五成廣場跨年吧!”
“好啊。”
人多的地方,我就不怕被孤獨吞沒了。
五成廣場,大雪紛紛揚揚,依然人山人海。
偌大的大屏上顯示著跨年倒計時。
我與阿冉肩並肩著,隨人流往前走。
巨大的十字路口,執勤的警察站在中路口中央,巋然不動。
我看著看著,突然就想起十八歲那年跨年夜。
我晃了晃阿冉的胳膊,笑著問。
“阿冉,你還記得嗎?十八歲那年的跨年夜,裴寂野來這裡做誌願者。”
“他怕我來搗亂,故意沒告訴我他的位置,於是那天晚上,我找遍了這個廣場的所有角落。”
阿冉搖搖頭:“不記得了,那你最後是在哪裡找到的?”
我失笑說:“哪裡都沒找到。”
“我就像現在這樣,很失望很失望的,垂頭喪氣的跟著人群沒目的地往前走,走著走著,裴寂野突然出現在我身後,一把拎住了我的衣領!”
“他冷著臉不高興地說,‘林蘇葉,我就站在人群中央你都看不見,要是我不抓著你,你是不是就走遠了?’”
我邊笑邊抬手,指著路口中央,執勤警察現在站的位置。
“喏,當時裴寂野就明晃晃地站在那裡,可你說我當時怎麼就沒想到,他猜到我會來,所以特意選了個顯眼的位置等著我呢?”
阿冉轉頭看著我。
她見我眼睛亮亮的,好像天上所有碎掉的星星都落進了我眼睛裡。
她也很奇怪,明明我也沒說難過,可每一句話都那麼戳她的心。
阿冉再似乎看不下去,倏地拽停了我的腳步。
她一本認真勸我:“蘇葉,你把當年的真相告訴裴寂野吧。”
“告訴他當初是因為你確診了血癌,告訴他是因為林家人要送走你,你沒得選纔跟他分手的。”
“告訴他了,然後呢?”
我笑著,笑意不達眼底。
“然後讓他可憐我,道德綁架他原諒我,與我冰釋前嫌,重修舊好,回到從前?”
我搖頭:“阿冉,我不要,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答應了他,以後就算遇見也當不打招呼的陌生人的,我……”
此起彼伏的歡呼聲浪突然響起,把我未能出口的“說到做到”四個字蓋了過去。
大屏上,跨年倒計時開始了。
零點的鐘聲準時敲響時,刹那間,數以萬計的氫氣球脫手升空。
紅的、藍的、紫的,像打翻的顏料罐傾灑在墨色天幕。
我跟著放飛了手裡的氫氣球,仰望在空中綻開絢爛煙花。
我想,天上的星星是不是也能看到這樣的盛景?
那我以後變成星星,也會像現在這樣期待下一個新年。
如此想著時,我的一雙眼睛卻被阿冉慌亂捂住。
“蘇葉,彆看大屏。”
我沒有聽她的話,而是瞪大眼睛,從指縫之間。
看到了大屏上隨即捕捉到的情侶特寫畫麵——
廣場的另一端,裴寂野用風衣將程菀菀緊緊裹在懷裡,他反手扣住她的頭,深深地吻了下去,眼裡的溫柔幾乎能將人溺亡。
所有人都在為裴寂野和程菀菀的愛情雀躍。
蒼白的笑容在我唇角緩緩綻開,鼻下突然一股溫熱。
我忽然感覺,自己彷彿突然一腳踩進了雲朵裡,輕飄飄的。
然後就什麼都聽不真切了,潔白的雪花紛紛揚揚模糊了視線,直到滿目潔白……
我好像聽見阿冉在喊。
“蘇葉,林蘇葉——”
……
阿冉淒厲的尖叫劃破飄雪的夜空,很多人朝她投來視線,裴寂野也聽到了。
他隻瞥了一眼便果斷收回視線,握緊身旁程菀菀的手快步往前走。
程菀菀不解:“寂野,你不是特意帶我來廣場跨年的嗎?不看完煙花再走嗎?”
裴寂野沒有回答。
他隻是沉默地想到阿冉昨天給他發來的簡訊。
簡訊裡,阿冉讓他今晚來五成廣場見麵。
說要告訴他,林蘇葉當年拋棄他的真實原因。
可他根本不想知道。
都已經過去五年,他早就對林蘇葉沒有一點感覺。
之所以還是來了,僅僅隻是因為菀菀想要體驗跨年夜的儀式感。
可是他沒想到林蘇葉也來了,還在人群裡,手舞足蹈笑得那麼開心。
他想,林蘇葉一定是跟阿冉串通好了,甚至可能跟阿冉打了賭,就賭他會不會來,從前她就是這樣的人。
不管怎麼樣,他不能被林蘇葉再耍第二次。
他不能在同一個地方摔倒兩次。
裴寂野很快地走了。
所以沒有聽到救護車警笛鳴響,也沒有看到血流不止地林蘇葉被抬到擔架上。
回去的路上,裴寂野的手機不停在響。
是阿冉打他的電話。
大有一副要打到他接的架勢。
“寂野,你不接嗎?會不會是有什麼急事?”程菀菀問。
與此同時,醫院搶救室外。
阿冉焦急地在門外踱步,盯著手機說:“裴寂野,你快接啊!”
第16次按下撥打電話時,搶救室的門緩緩在她麵前開啟。
電話那頭,裴寂野冷臉接起:“有事說事。”
那頭一片沉默。
裴寂野沒有耐心等,也不想聽,很快地結束通話了電話。
所以他沒有聽見醫生遺憾地通報聲——
“很抱歉,林蘇葉因血癌病情惡化,搶救無效,於2025年1月1日0時25分不幸離世。”
“還請節哀順變。”
也沒有看見,阿冉把原本要送出的生日花束,滿天星,就這樣摔落在手術室門外,碎裂了一地。
搶救室外,醫生惋惜地說著。
“進去見她最後一麵吧。”
阿冉的身形幾乎都站不穩,是被護士扶進搶救室的。
她握住林蘇葉垂下來的手,喉間一度隻能發不出聲音。
緩了半晌,她盯著床上麵色蒼白的人,聲音沙啞。
“林蘇葉,這五年,多少次難關你都熬過來了,怎麼就見了裴寂野一麵,你就這樣了!?”
“裴寂野要結婚關你啥事啊,你不是都說早就放下了嗎?”
“你不能就這樣死了!如果你就這樣走了,我告訴你,我什麼都不給你燒,我要讓你在下麵窮一輩子,我還不給你立碑,我要你成為孤魂野鬼……”
忽然,生命檢測儀發出響聲,直線有了細微的波動。
阿冉眼淚斷了線,就聽見自己破音——
“醫生,她聽到了,她好像聽到了!”
……
我好疲憊啊,我在睡夢中好像看見了一座陰暗的城,看到了一條長長的橋。
可耳畔充斥著阿冉的悲痛欲絕的哭聲。
我被哭聲喚回來了,我不想成為孤魂野鬼……
第二天,我剛從昏迷中醒來,就聽見病房外傳來阿冉無奈又惋惜的聲音。
“血癌晚期,癌細胞已經擴散到全身了,任何醫療手段都對她起不了作用了。”
沉默了許久,才響起裴寂野的聲音。
“她……什麼時候確診的?”
我一怔,裴寂野怎麼會知道?他什麼時候來的?
病房外的對話還在繼續。
阿冉回答他:“2020年。”
裴寂野嘶啞著嗓音,語氣疲憊至極。
“是和我分手前啊。她爸媽呢?她爸媽知道這件事嗎?”
見阿冉沉默,他又問:“所以今天你打電話,讓我來醫院,說要告訴我的真相,就是她得了血癌,活不久了,怕拖累我才和我提的分手?”
“所以她當初一聲不吭離開,憑什麼覺得她得絕症了,我就要原諒她?”
“你選在我結婚前告訴我,是覺得我應該為了她放棄所有?”
在阿冉勸我告訴裴寂野真相時,我就已經想到了結果。
當初是我決意離開,現在,他馬上要結婚了,他不應該拋下所有。
我心臟泛起酸澀的痛。
我的腦袋又開始昏昏沉沉的,我好累啊,累到想支撐著聽完全程的對話,可再沒力氣支撐了。
我再度陷入了昏迷。
再醒來時,是晚上的11點。
護士來換了藥,營液養和止痛藥,如今不過是吊著我的性命而已。
護士剛走,程母推門而入。
她將一張機票和一張銀行卡丟在病床上。
“你走吧,拿著錢和機票離開這裡。菀菀很喜歡裴寂野,我不想你的出現影響他們的感情。”
我胸口湧上一陣悲涼。
我的心臟忽然喘不過來氣,我沙啞著聲音,連說一句話都用儘了全身的力氣。
“我走不動了,真的走不動了……”
程母看著我這張慘白的臉,怒意浮上心頭:“就算是死,你也彆死在東林市。”
“我隻要一看見你這張臉,我就會想起菀菀這二十二年來受了多少苦。”
我的指尖微微攥在手心,聲音絕望:“那我呢?我做錯了什麼?”
“你錯就錯在,是她生的女兒。”
接完開水回病房的阿冉聽著這話,猛地放下開水瓶。
一向溫柔的她此刻像個潑婦,將程母推出病房:“她也叫了你二十二年的媽媽啊,你是瘋了嗎?蘇葉病得這樣嚴重,你為什麼還要來傷害她?”
“從始至終,蘇葉有得選嗎?”
“你給我滾,你給我滾啊……”
我凝著程母的背影,視線漸漸模糊。
人生過往的二十二年來,我一直都在看這道背影,蹣跚學步時,第一次上幼兒園她背對著偷偷抹淚,成人禮時她偷偷去拿禮物……
一幕一幕在我麵前閃過。
我還是不爭氣地喊出了聲:“媽……”
我期盼著,她能回頭像從前那樣捏著我的臉,說:“我們蘇葉這麼大了怎麼還粘媽媽……”
可這一次,她沒有回頭。
過往的二十二年,就像一場幻夢,碎得徹底。
我又是一陣嘔血,純白的被褥混著消毒水的味道,此刻整個病房都充斥著濃烈的血腥味。
阿冉一臉淚痕,她嘶吼著朝外吼:“醫生,醫生……”
我卻摁住了她的手:“阿冉,我不想再做無用的治療了,讓我……體麵的走吧。”
門外,醫院長廊上,白熾燈打在裴寂野微顫的長睫上。
更顯冷倦。
他起了身,朝我病房相反方向走去。
黑色特斯拉裡。
裴寂野頭緊緊扣在方向盤上,好半晌才終於抬頭,撥通警局局長的電話。
“趙局,之前聽說你哥是血癌專家,能麻煩您幫忙聯絡一下嗎?”
電話裡,趙局驚訝道:“小裴,怎麼了,是家人生病了嗎?”
裴寂野握住手機的指節微微僵了瞬:“不是家人,隻是一個……很重要的人。”
在趙局問出這個問題時,他也在想,分手五年的前任,對他來說算什麼人呢?
結束通話電話,程菀菀的電話打了過來。
“寂野,婚禮馬上就要開始了,賓客都到了,你怎麼還沒過來?”
她語氣焦急,裴寂野默了瞬,眸子裡滿是疲憊:“我馬上過來。”
……
化妝間。
程菀菀已經做好妝造,一襲流沙拖尾的婚紗,妝容精緻。
見到裴寂野來,她便趕緊拿著西服嗔怪道:“裴寂野,到底有什麼事比結婚還重要?快點去換衣服,不然真的來不及了。”
裴寂野怔愣原地,眼前不知怎的,卻驀地浮現出林蘇葉的模樣。
她穿上婚紗會是怎樣的呢?
他腳步一頓,沒有接程菀菀遞過來的西服。
“菀菀,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程菀菀心裡咯噔一瞬,將他往換衣間推:“你先去換衣服,有什麼話等婚禮結束再說。”
不知為何,她心裡總有種莫名不安。
就好像隻要他說出那句話,這場婚禮就很難繼續下去了。
裴寂野聲音沙啞:“抱歉,菀菀,我不能和你結婚了。”
程菀菀手中的西裝頹然落在地上,她聲音哽澀:“為什麼?”
一片死寂的沉默。
裴寂野垂下長睫,往後退了一步:“菀菀,林蘇葉她血癌晚期了,馬上就要死了,我沒辦法置之不管。”
瞬間涼意徹骨。
她再開口時,聲音顫得厲害:“你……和她是什麼關係?”
“她是我初戀。”
話落,程菀菀踉蹌往後退了步,震驚道:“所以那個你一直沒忘記的初戀是她?”
她唇角勾起抹苦澀,用手摁住發痛的胸口,幾近懇求:“寂野,沒關係。你先去處理,等你處理好我們再結婚好嗎?”
可等來的卻還是裴寂野的:“抱歉。”
剛準備轉身走,程母卻攔在身前,咬牙切齒道。
“裴寂野,今天要是你敢走,我保證,我一定會讓你付出代價!”
裴寂野轉眸望向程母,字字珠璣:“當初你趕林蘇葉走的時候,也是這樣威脅她的嗎?”
他心裡忽然抽痛了瞬,那時的她身患絕症,朝夕間失去疼愛她的父母,還被趕出國。
她會有多難受。
默了瞬,他又道:“我尊重你當初的選擇,但也請你尊重我的選擇。”
程母火氣直冒,剛準備動怒,卻被程菀菀攔下:“媽,彆說了,讓他走吧。”
她攔在程母麵前,聲音已經哽咽:“沒關係的,裴寂野,你先去處理你的事,處理完了再回來,我等你,等你回來……”
裴寂野暗啞著嗓音道:“抱歉,你彆等我了。”
說完,他轉身離開。
……
安寧病房。
裴寂野推開病房門時,我正和阿冉下五子棋呢。
我虛弱消瘦的手托著腦袋,握著棋子遊離在棋盤上。
裴寂野走近,對我說:“我給你請了血癌的專家來,他們很有經驗。”
“現在他們有一項醫學實驗,是專門針對血癌的,如果你符合情況,或許能入選,還能有被治癒的可能。”
‘啪嗒’一聲,我手中的棋子滾墜在地。
我見到裴寂野,驀地一驚:“今天不是你和程菀菀的婚禮嗎,你來這裡乾什麼?”
裴寂野遲疑了瞬,不以為意道:“天氣太冷了,推遲了。”
說著,他恭敬請出專家團隊:“那就麻煩你們了。”
專家要了我的CT報告,又對我身體各項情況做了評估,最後神色沉沉拿著一遝厚厚的資料走出病房。
我早不抱期待,入住安寧病房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的身體再承受不住任何治療。
一刻鐘後,裴寂野眸底發黑,眼眶微紅進門。
卻再沒提專家的事。
阿冉收了棋盤:“我去開水房打點水,你們先聊。”
病房裡隻剩下了我和裴寂野。
房間一片死寂。
裴寂野沉默半晌,掀起眼皮:“林蘇葉,你是覺得自己很偉大嗎?”
他嘲諷道:“你覺得你沒多少日子可以活了,所以選擇和我分手,你該不會覺得自己是救世主吧?”
我抿了抿乾裂的唇,枯瘦的指節在被褥裡被攥得鐵青。
我喉間一陣哽澀,隻說:“裴寂野,你想多了。”
“當初和你分手,單純隻是不喜歡你了。”
這句話說得違心,我的心也跟著酸澀。
我隻是,隻是不想,他還要為我的死難過。
裴寂野沒說話了,他眼底一片黯然。
明明早就決定開始新生活,這幾年他分明已經不再想起林蘇葉,久到他以為自己真的放下了。
可一直積壓的情緒,還是在得知林蘇葉絕症這刻,瞬間決堤。
他沉默著,用溫暖的手握緊冰涼的輸液管。
就在這時,段醫生推門進來了。
段懷聞是我的鄰居,也是暗戀我多年的竹馬。
因此,段懷聞一直和裴寂野暗暗較勁。
裴寂野剛和我確定戀愛關係時,段懷聞不服輸,還氣憤地找裴寂野約了19次球,但每一次都是慘敗。
裴寂野注意到,我衝段懷聞笑得甜蜜。
“懷聞,馬上就是我們的一週年戀愛紀念日了,給我準備的禮物準備好了嗎?”
段懷聞微微怔了瞬,湊到我身邊捏捏我的臉:“當然準備啦,還點了你最愛吃的那家餐廳,等下送到。”
裴寂野眸子一片灰敗,怔愣半晌隻是不動聲色退出病房。
凝著裴寂野的背影,我咬住手腕,滾燙的眼淚一滴滴砸落,我強忍著不發出聲音來。
段懷聞坐在我的身側,抽出幾張紙遞過去。
“你這樣,隻會給你們雙方都留下遺憾。”
我哽咽道:“可我不能……”
“不能那樣自私,讓他再經曆一次在乎的人離開的痛苦。”
五年前,離開時我就已經下定決心。
哪怕他恨我,以後老死不相往來,都不想讓他為我難過。
所以這五年間,我沒錢治病,在陰冷潮濕的房間裡疼得死去活來時;我化療掉光頭發,躺在手術室裡,聽到醫生重重的歎息時;甚至被下死亡通知,我給自己買好棺材和壽衣時。
我緊緊攥住手機,無數次輸入裴寂野的電話,又一次次放下。
我無數次動搖過決心,我想告訴他,我和他分手說得那些難聽的話都不是真的。
他很好,配得上世界上最美好的女孩。
想告訴他,我隻是生病了,我隻是可能要去另一個世界了,這條路我隻能陪他到這兒了。
我好遺憾,好遺憾,我的人生怎麼能這麼短,好遺憾為什麼不能陪他到生命終點。
可每次想到他十二歲時父親殉職,十四年那年母親投河。
十八歲那年他大學錄取通知書寄到家中來那天,他爺爺卻因癌症選擇服農藥自殺。
爺爺的靈堂裡。
他對著遺照磕到滿頭是血都沒有停下來。
他呆呆愣愣跪坐在靈堂裡,親戚鄰居緊緊圍住他。
“寂野,你爺爺之所以這樣,都是為了把錢留給你學習啊,你不要辜負他的心血。”
等人群散去,他看著我說:“蘇葉,如果我快些長大,如果我有能力,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
所以,誰能告訴我,五年前我該做什麼樣的決定纔是正確的?
那時的我已經被家中父母拋棄,我和裴寂野都隻是即將畢業的大學生。
哪來的錢去治療?
難道明知血癌治療不好,還要讓他賭上職業生涯,賭上他的所有去博一個沒有未來的可能嗎?
良久,我重重歎息一聲,沒有回答段懷聞的問題。
人間久悲不成悲,我已經沒有任何遺憾了。
忽然,我又是猛地一陣嘔血,血漬在白色的床單上開出一朵一朵妖冶的花。
段懷聞摁響護士鈴,聲音嘶啞:“怎麼血還是止不住……”
我卻摁住他的手,故作輕鬆道。
“段醫生,安寧病房就不要想著給我上治療手段了吧。”
“我可不想要走了,還要那樣痛苦地走。”
段懷聞忽然哽住。
默了半晌,護士推車進來了,段懷聞又給我上了一陣嗎啡。
他故作輕鬆:“來了我的地盤,斷沒有讓你不舒服的道理,你說是不是?”
護士換了床單被套,段懷聞也被叫走了。
阿冉回來時,已經把衣服和洗漱用品都帶過來了,她說她哪都不去了,就要陪在我的身邊。
她接了溫水來替我擦拭身體。
“蘇葉,我回來時看見裴寂野一個人蜷縮在病房外的長椅上,看著也怪可憐的。”
我愣了瞬,旋即又道:“隨他吧。”
擦完身體,我又開始看綜藝節目,一檔美食經營節目——中餐廳。
可我卻什麼都吃不了,什麼也不能吃。
這時候,裴寂野滿臉疲憊地敲門進來。
他說:“林蘇葉,這次彆亂跑了。我去局裡辦個請假手續,這段時間就都陪著你。”
我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裴寂野就已經轉身。
阿冉好半天都沒說話,過了會兒,她才揉揉我的頭發,語氣溫柔:“蘇葉,你要加油好起來,等你好起來我就帶你去參加中餐廳的錄製好不好?”
“你之前不是總說要吃學校後街那家雞公煲嗎?我帶你去吃,去吃特辣的!”
我知道我好不起來了,那份特辣的雞公煲肯定也吃不上了。
可我還是笑著點了點頭:“好。”
剛看了半個小時綜藝,好不容易有了點睏意。
程菀菀帶著果籃來了。
她滿眼通紅地站在病房外。
阿冉看見她卻被氣得渾身發抖,她把她的果籃扔在門外,衝著她罵:“程菀菀,你們母女兩到底要將蘇葉逼到什麼程度?”
“她都已經這樣了,她還能走到哪去?你們行行好,讓她好好度過最後一段時間不行嗎?”
程菀菀愣站在病房外,手足無措,她隻是低垂下頭,重複道:“對不起……”
我好不容易支開阿冉。
程菀菀坐在她的床邊,滿臉愧疚。
“蘇葉姐,真的對不起,我不知道裴寂野是你的初戀。”
我默了瞬,道:“你沒有對不起我。”
程菀菀苦澀一笑,道:“蘇葉姐,你知道裴寂野當初為什麼會和我戀愛嗎?”
她沒等我回應,就自顧自說了起來。
“其實我和裴寂野早在七年前就見過,那時你們還沒分手。我被媽下了藥強行送去KTV給她賺藥錢,等我清醒過來時,包廂裡全是腥味,遍地都是避孕套……”
她說著,眼淚滾滾落了下來。
“我甚至不知道包廂裡有哪些人……”
“我唯一想到的辦法就是死,死了是不是就能解脫了?可我跳樓時,裴寂野出現了,他緊緊拽著我的手,我劇烈掙紮時他的半個身子都已經墜下來了。”
“可他還是沒有放,他說再難也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
我眸色黯了下去,沙啞著嗓音說:“對不起……”
這些遭遇本該是我要去承受的。
那天他手腕上全是傷,還是我上的藥。
程菀菀無所謂笑笑:“都過去了。”
可她說出這句話時,指甲深深掐進嫩肉內。
“他是第一個知道我的遭遇,沒有用異樣的眼光看我的人。”
“後來再次見到他,是我被親生父母認回,我把這個好訊息告訴他,你知道他說什麼嗎?”
“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恭喜,第二句是那個被拋棄的女孩該有多難熬。”
“媽媽很少和你提起我的過去,我小時候被繼父侵犯過,我哭著求媽媽去報警,她卻罵是我勾引繼父,她打牌輸錢了就總是用煙疤在我身上燙。”
她說著,長長眼睫垂下去,哽咽道:“裴寂野就像我人生中的第一束光,所以在你們分手後,我對他死纏爛打。”
“我甚至卑微到,懇求他,讓我成為他忘了你的解藥。”
她強扯出一絲笑:“可五年了,我看似成功了,但實際上他從沒愛上過我。或許隻是覺得不是你,所以是誰都無所謂了吧。”
“蘇葉姐,今天我來和你說這些,隻是希望你不要留下任何遺憾。”
我喉間一陣堵澀,得知這些我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
因為原本這些都是我需要去承受的,這些苦難原本都是屬於我的。
所以我從來沒有怨過程母,更沒怨過程菀菀。
我隻是內疚,內疚此刻好像又是我奪走了程菀菀生命中的一束光。
程菀菀離開後,窗外響起此起彼伏的鞭炮聲。
是在慶祝大年初一。
我強撐著起來,站到窗邊。
裴寂野悄無聲息出現在身後。
“下雪了,林蘇葉。”
窗外銀裝素裹,雪越下越大。
我回頭,看見裴寂野雙手捧著的蛋糕,是一盒草莓蛋糕。
我忽然想起大二那年的初一,裴寂野也是這樣毫無預兆地出現,他手裡也拿著一個草莓蛋糕,蛋糕店放假了,是他親手在網上找教程學著做的。
我還是拿起勺子,嘗了點奶油。
綿密的奶油在嘴邊化開,很甜。
我坐在床邊,說:“裴寂野,蛋糕多少錢,等下讓我男朋友轉給你。”
裴寂野定定看著我,好半晌才說:“林蘇葉,我是警察。”
所以我有沒有撒謊,他能看出來。
我苦澀一笑,又聽見他說:“林蘇葉,我是警察,沒有辦法對一個絕症病人置之不管。”
那晚,裴寂野陪著我看了一夜的中餐廳。
那晚過後,我的精神狀態開始越來越萎靡,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
甚至有了隔空理線的情況,每每此時,阿冉總握著我的手,眼淚一滴一滴砸落在我的手背上。
“蘇葉,你再堅持堅持,再陪陪我好嗎?”
老人說,隔空埋線就離死亡不遠了,是提前去了媽媽肚子裡玩臍帶。
段懷聞來看我也總是越來越頻繁。
裴寂野大多時候是不說話的,隻是在我醒來時,就陪著下下棋,逗逗樂。
後來我連棋子都舉不動了,裴寂野就在我耳邊給我讀故事。
大年初七了。
我沉沉睡去時,隻聽見裴寂野和阿冉在吵什麼,可我意識好混沌。
明明想著要強撐著起身去勸勸他們彆吵,可就連他們說什麼,我都沒意識去聽清。
大年初九。
或許是迴光返照,我的精神狀態變好了一些。
起來,還吃了一整晚餛飩。
這次裴寂野,直到中午才來,來時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了一張請帖。
他以一種極其輕鬆的口吻衝我道。
“林蘇葉,我的婚宴,你來參加,我給你單獨開一桌,你坐前女友那桌。”
我怔愣了瞬,吸了吸鼻子。
“那就恭喜你了,裴寂野,婚禮我就不來了。”
“婚宴倒是可以給我打個包。”
裴寂野彆過身去緩了緩:“林蘇葉,那我也祝你……”
他哽了哽,接著道:“早日康複。”
他轉身離開時,我的視線緊緊跟著他的背影,門被關上的那刻,我用枕頭埋住腦袋,眼淚全被浸濕在枕頭裡。
記憶裡的那個少年,會在摩天輪升到最繁體時,紅了耳尖悄悄將我的手握在他的掌心中。
他會將甜絲絲的烤紅薯暖在懷中,結果被人撞到時,一坨黃色的黏膩從胸口慢慢溢位來,一邊清理一邊偷偷埋怨。
我不敢去視窗看他離開的樣子。
更不敢開啟手裡的請帖。
五年前,我也是這樣,眼睜睜看著他站在大雨下,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強忍著自己不要去找他。
五年後,我卻連背影都不敢去看了。
我怕,我會忍不住,會拉住他,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溫暖。
這時,段懷聞進來了,他手裡拿著一盒香香甜甜的芝士紅薯。
“怎麼還和小時候一樣,喜歡躲在被子裡哭。”
段懷聞將芝士紅薯放在我手心,拉開窗簾看著裴寂野的背影,輕輕嘖了一聲。
“我就說裴寂野就是個渣男,和你分手不久就談戀愛了,還非要選你病重的時候結婚,你說他這不是渣子是什麼,你和他談戀愛的那三年真是白瞎了眼。”
“早知道要是這樣,我哪怕跟他打一百場球賽,我都不會答應讓你和他談戀愛。”
芝士紅薯一口嘗下去是糯的,再嘗是甜的,第三口卻是澀的。
我吃了兩口,就再也吃不下去。
“段懷聞,裴寂野和我早就分手了,他本來就不應該為了我去改變他原有的生活軌跡。”
我用了點兒力氣才繼續開口。
“那不是我想看到的。”
段懷聞看著我隻吃了兩口,問道:“怎麼了?不好吃嗎?”
我無力地躺在床上,哪怕加大了嗎啡的劑量,此刻我還是疼得冷汗直冒。
我強撐著拿起勺子又吃了一口。
可連那一口沒送進嘴裡,我的手就無力地垂了下去。
段懷聞的嘴唇顫抖著,眼淚砸落我的手上,他壓低了聲音在我耳畔問我。
“林蘇葉,你還有什麼想做的事嗎?或者你還有什麼話想和裴寂野說的?”
我幾乎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才艱澀地擠出一句。
“我想吃……學校後街的雞公煲,特辣……”
站在門外的阿冉哭著說:“我去買,隻有我知道你最愛吃哪家的。”
她聲音哽得不成樣子:“你一定要等我回來。”
阿冉走後,我又對段懷聞說:“有件事,你一定要幫我辦到。”
阿冉走後,我的意識開始恍惚,靈魂好像被抽空,我慢慢地開始隻能聽不能說。
可是我已經沒什麼再掛唸的,隻有承載著我秘密的段懷聞,久久擰著眉,從思緒中無法抽離。
不知過了多久,我聞見雞公煲的香味,辛辣直衝鼻尖。
身旁,阿冉手抖得不成樣子:“蘇葉,雞公煲,特辣的……”
她手一抖,那盆雞公煲就潑在被子上,她自責顫抖著將滾燙的雞肉一顆一顆撿回盒子裡。
“對不起,蘇葉,我怎麼這麼沒用,對不起,蘇葉……”
她一句一句,我好想抬起手來替她擦拭眼淚,可這手怎麼都抬不起了……
我看著窗外,好像有人踉踉蹌蹌朝我跑過來。
恍惚之間,我彷彿又回到那年夏季,穿著白藍校服的少年身姿挺拔,一臉正氣升國旗時的樣子,我怦然心動,心臟劇烈跳動。
恍惚之間,又好像回到,那年春天,向日葵花海裡,少年穿著白襯衫羞紅了臉跑向我,手裡是一株從路邊采的粉色野花,他悄悄戴在我的發間。
他說:“蘇蘇來了,春天也跟著來了。”
我沉沉閉上了眼,眼角緩緩溢位了一滴淚。
春日不複。
“林蘇葉!”
裴寂野聲嘶力竭地跑向林蘇葉,最後看著生命檢測儀慢慢變成一條紅色。
段懷聞哽咽著看了看手錶上的時間。
“1月10日,下午三點三十二分,患者林蘇葉因病去世。”
“終年……終年26歲。”
裴寂野跪坐在她的病床前,眼眶猩紅。
他緊緊握著她垂下去的手,聲音沙啞:“不疼了,林蘇葉,以後都不疼了。”
她瘦得不成樣子,再也看不出那是少年時在向日葵花海裡奔跑的女孩,她的臉上總揚著淡淡的笑。
可裴寂野忽然忘了,忘了最後一次看見她笑是什麼時候。
……
是阿冉和裴寂野一起處理的後事。
林蘇葉被簡單裝扮了下,她沒穿壽衣,穿著最喜歡的那條白裙子,她的眉難得是舒展著的,麵容平靜。
去火葬場的路上,阿冉忽然說:“裴寂野,你知道蘇葉的願望是什麼嗎?”
裴寂野沒說話。
阿冉眼淚止不住地流:“她說她想吃一碗爆辣的雞公煲,她說她想在正月十五的時候放一盞孔明燈,她說……”
她哽嚥住了,緩了好半晌,她擦擦落下來的鼻涕和眼淚。
“她說,她還想親眼看著你結婚。”
裴寂野還是沒說話,他緊緊掐著自己的手,他不想在林蘇葉麵前難過。
他知道,他都知道,她離開就是為了讓他能開始新生活。
他也知道,那天她故意說段懷聞是她的男朋友,就是為了讓他死心。
可林蘇葉,沒有你的生活,又怎麼能算是新生活。
你一句不喜歡了就將我推到千裡萬裡,你一聲不吭就消失了整整五年,再回來你告訴我你要死了,你要我怎麼接受,你要我怎麼能接受。
等火化時,阿冉緊緊抱著懷裡那張永遠年輕的遺照。
陰冷的等候區裡,能隱隱聽見壓抑的哭聲,也能微微聽見火爐轉動的滋滋聲。
裴寂野心驀地一沉,這時廣播裡傳出機械的男聲:“林蘇葉火化已完成,請家屬領回骨灰。”
林蘇葉住進了盒子裡。
盒子是她喜歡的粉色,墓地也幫她選好了,在城南那片離向日葵最近的地方。
林蘇葉那樣一個怕冷的人,卻在冬天死去。
骨灰盒是阿冉抱著的,阿冉不讓裴寂野抱。
從墓地回到出租屋,裴寂野又翻出了錢包裡那張老照片,是20歲跨年夜拍的,她在氫氣球上寫著裴寂野林蘇葉永遠在一起。
他整個人陷在沙發裡,房間沒開燈,一片幽暗。
他回憶起,那個冬天,她昂著頭,鼻子被凍得紅紅的,她窩在他的懷裡問他。
“裴寂野,你說氫氣球會飄到什麼地方去?”
他溫柔地揉著她的頭發,在她額頭上落下了一吻。
“可能會飄去星星那吧。”
那時林蘇葉很遺憾,她說:“我在網上帖子上看到,說願望如果被上天看到,會泄了氣飄回原來的地方。”
現在,蘇蘇變成星星了,她能看到飄上星空的氫氣球了。
就在這時,裴寂野的手機驀地震動。
是派出所打來的電話。
“小裴,之前你讓我們留意的那個性騷擾林蘇葉的人被抓到了,你趕緊來所裡一趟。”
裴寂野接了電話,連忙趕到派出所。
審訊室裡。
他滿臉疲憊,趙警官給他介紹案情。
“這兩個人都是假藥販子,據他們交代,他們沒有性騷擾林蘇葉,隻是在和她合理催賬。”
那高個子雙手被拷住。
他說起這事來還滿臉憤恨:“要我說啊,還真是白瞎了那小姑孃的長相,她要是肯屈屈尊,傍個大腿,至於連這點藥錢都支付不起嗎?”
裴寂野擰眉:“給我安靜點!”
趙警官小聲在他旁邊提醒:“他們馬上就要移交市刑警隊了,你有什麼想問的就趕緊問。”
裴寂野接過趙警官遞過來的手機。
他翻看著林蘇葉和假藥販子的聊天記錄,一張一張都是林蘇葉討價還價的聊天記錄。
那高個子又說:“她需要藥,我賣給她藥,這犯法嗎?”
“再說了,我賣給她的都是中醫調理藥方,是可以止痛的,我又沒害她性命。”
裴寂野聽著這話,怒氣無法再壓,顧不得有攝像頭在場,直接就一腳踹在他的椅子上。
“你們賣的什麼藥心裡沒數嗎?”
“你知不知道你們的顧客都是一些癌症患者,他們用錯藥隻會加速死亡!”
那高個子卻忽然笑了:“你以為他們有錢去買昂貴的正規藥嗎?到了這一步,無非都是買個安心,我的藥能讓他們安心就夠了。”
裴寂野看著手裡的卷宗,甩在他們臉上。
“這些年,因為你們的假藥,讓多少人失去了性命,你們仔細看看!”
趙警官將裴寂野拉了出去,他坐在長椅上,久久不能喘息。
記憶中的林蘇葉隨便一件衣服就是大幾萬,她從小到大是被家人捧在掌心長大的公主。
可到最後,居然連藥錢都無法支付。
他發了瘋似的,在網上找尋她過往的蹤跡,他迫切想知道她人生的最後那段時間過得到底有多煎熬。
終於找到一個林蘇葉的小號。
【2020年1月15:我確診了血癌,遺傳性的。】
裴寂野忽然想起來,那天林蘇葉連打了十二個電話給他。
可那時軍校學生全部出動,卻配合偵查一起案件,人馬上就要抓到了,最後卻跳樓自殺了。
裴寂野扶著額頭無比煩悶,回了個電話。
電話那頭的林蘇葉聲音顫抖,無比哽咽地喊他的名字。
可那時,他沒辦法控製自己的怒氣,他無比冷淡地說了句:“有事,在忙。”
隨即冰冷地結束通話了她的電話。
那時的她心裡該有多絕望呢,她一個人坐在醫院的長廊裡,攥著那張報告,她是怎麼熬過來的呢。
他指尖幾乎都在顫,他緩緩地滑動。
【得知我確診血癌,爸媽的第一反應便是拉我去做了親子鑒定。我不是親生的,程菀菀纔是。】
【我叫了二十二年的父母,不是我的父母。】
心臟的抽痛讓他幾乎坐不住,他的喉間更是一陣堵澀。
他忽然想起來,婚禮獻唱時,她臉上那兩道巴掌痕。
他久久出不了聲。
在她生命最後的週期,她也曾渴望家庭的溫暖吧。
哪怕她不是親生女兒,可她又做錯了什麼?
裴寂野不知一路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
他坐在客廳裡,開啟帖子一整晚都沒睡,隻一條一條翻著她的帖子。
2020年2月20日。
聽說裴寂野來機場找我,遇到車禍,受傷與他的夢想失之交臂。
我還是忍不住回來了,我站在他的病房外,站了許久。
他的朋友們都在勸他:“林蘇葉那種千金大小姐就愛玩弄,你這種老實人的感情,連你這麼重的傷都不來看一眼,你還沒看清她嗎?”
他說:“看清了。”
他說:“以後不會了。”
這一刻我有些釋然,裴寂野,放下我纔好呢,你要過屬於你的意氣風發的人生。
你的人生已經夠苦了,我不能讓你的後半生也過得那樣艱難。
2021年12月31號。
好痛,痛到我蜷縮在床上,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
是要死了嗎?我握著手機好想打一通電話給裴寂野,想告訴他我想他。
可我有什麼資格說?我不能去打擾他的生活。
不能將他拖到這個地獄中來。
……
2023年8月16號。
今天又做了一輪化療,醫生說療效甚微。
我知道我可能堅持不了多久了。
可如果世界有奇跡,我好想活著,好像健健康康站在裴寂野的身邊。
哪怕他已經忘了我。
……
2024年4月5號。
醫生說要我放棄治療。
我回到了東林市。
人是要落葉歸根的,可我的根在哪?我的家又在哪?
……
2024年11月30號。
我從未想過,和裴寂野的相遇會那樣難堪。
我想和他解釋,想告訴他,是酒吧老闆性騷擾我,是他老婆誤會。
可聽到他說的那句,與案情無關的事不用交代,我又一時啞口。
是了,這些不重要。
他要結婚了,那個人是程菀菀。
我在想,上天為什麼要對我這麼殘忍,為什麼偏偏是程菀菀。
我好遺憾,真的好遺憾。
遺憾為什麼和他結婚的人不是我,遺憾我們不能一起在去吃學校後街那家爆辣的雞公煲,遺憾他曾經說要踩著單車送我上班的,這樣一件那麼小的心願都沒能完成。
捨不得離開。
可我知道,我沒有未來了。
2025年1月9號。
清醒的日子越來越少了,我知道我的人生應該是快走到終點了。
抬手打字的力氣都快沒有了。
可我覺得我還是應該留下點什麼,至少證明我曾經是來過的。
這條帖子裴寂野應該看不見的。
所以把想說的話寫在這了。
裴寂野,如果有一天你知道我離開了,不要為我難過,人總要分彆的,或早或晚。
人是矛盾的,我一邊希望你忘了我,能好好生活。
可當你真的開始新生活,我又那樣渴望汲取到你身上的溫暖。
生命的這趟旅程,我提前下了車。
不過沒關係,我覺得我沒啥好遺憾的了。
我曾經總說,等我死了,我要做一隻自由的小鳥,我要飛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好了,現在真的成了一隻小鳥。
碎碎念就寫到這兒吧,如果有人能刷到這條帖子。
那我就祝你——
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一定要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好啦,到了說再見的時候了,再見了,裴寂野。
裴寂野結束假期,回到警局時。
所有人都沒有和他再提起婚禮為什麼取消,就好像一切都未曾發生。
以前他漆黑的眸子總是透亮的,總閃著星光,可現在一雙黑色的眸子深黑不見底,臉上再也沒有彆的表情。
……
這天,接到報警,澄陽路發生車禍,患者聯係不上家屬。
裴寂野把警帽往頭上一扣,帽簷下露出的胡茬像荒地裡瘋長的野草,就趕忙趕到醫院。
裴寂野好不容易處理好案件,正準備回警局時,卻在急診中心一樓見到滿疲憊的程菀菀。
她手裡抓著檢查報告,眼淚啪嗒啪嗒掉落在地上。
“怎麼了?”裴寂野走近問道。
程菀菀愕然抬眸,卻直接衝進裴寂野的懷抱中。
她的頭埋在他的胸膛上,聲音哽咽:“寂野,我爸他……我爸他生了很嚴重的病。”
裴寂野想推開的手最後又無力地垂下。
任由她在懷裡哭著。
好不容易她將情緒平緩下來,她退後一步,用手背抹去了眼淚。
“對不起啊,我情緒有些失控……”
“沒事。”裴寂野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爸是什麼病?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嗎?”
程菀菀支支吾吾,默了半晌,才道:“你又不是醫生,能幫上啥忙?”
眼神對視時,她有些躲閃。
裴寂野看到她的手指上,還戴著他們結婚準備的婚戒,鉑金戒圈泛著冷冷的光。
“那祝你爸早日康複。”
裴寂野正準備要走,程菀菀卻拽住他的袖口,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
“寂野,我們真的隻能到這兒了嗎?”
“蘇葉姐已經走了,她也不希望你一直活在過去。如果你需要時間,我可以給你時間……”
裴寂野不動聲色推開她的手,後退半步,警服摩挲著布料發出細微的聲響。
他看著程菀菀微微發顫的長睫,垂下了眸子,聲音沙啞。
“對不起。”
“從前我也以為時間能磨平一切,我以為我能愛上你,可是對不起。”
程菀菀抬著猩紅的眸子,強扯出笑來:“寂野,你愛不愛我都沒關係,我不在乎的,我隻是想陪著你……”
裴寂野冷聲打斷:“菀菀,你值得更好的。”
話音剛落,轉身卻碰上來拿藥的阿冉,抑鬱症藥物。
咖啡廳裡,阿冉把藥擱在玻璃台上,聲音裹著冷風。
“裴寂野,人死了你裝什麼深情?你要真喜歡蘇葉,真忘不了她,當初怎麼會和程菀菀在一起,甚至還走到結婚這一步?”
裴寂野透過玻璃窗,這個城市還覆蓋在深深的雪裡,天空也無比陰沉。
“因為……”
他哽住了,因為什麼呢?
因為他在和林蘇葉賭氣,在和自己賭氣。
他想告訴林蘇葉,自己不是非她不可。
他也有私心,想利用程菀菀,來忘記林蘇葉。
可卻陷入了死局,他永遠忘不掉林蘇葉,而程菀菀也永遠等不到他愛上她。
阿冉重重地歎息了一聲。
“裴寂野,蘇葉走了,你放下她吧。”
她也想斥責他,可她有什麼資格站在什麼立場斥責他呢?
蘇葉最難熬的那段時間,她也沒能陪著……
讓裴寂野放下她,是蘇葉的遺願啊。
說完,她轉身就走。
裴寂野剛推開厚重的玻璃門,就見程菀菀攙扶著她媽,而她媽眼裡滿是血絲,聲音暗啞。
要走的時候,聽見程菀菀的母親說:程菀菀的父親是血癌。
“怎麼會呢,你爸怎麼會是血癌呢……”
裴寂野泛白的指節僵在門把手上。
血癌?
林蘇葉是遺傳性血癌走的。
緊接著就聽見程菀菀母親的斥責:“林蘇葉真是個掃把星,她剛死,你爸就得了血癌,肯定是她纏上我們了。”
“我今天就去找個道士,要打得她魂飛魄散。”
程菀菀的表情有些僵硬:“媽,這些都是無稽之談,我們應該配合醫生好好治療纔是。”
裴寂野擰眉走出了咖啡廳。
他是警察,直覺告訴他,這件事沒那麼簡單。
回到警局後,他開始調查五年前這件事。
趙警官調取了監控視訊後,他看到二十六年前,保姆陳秋雪的確將兩個嬰兒掉包了。
然而裴寂野查了整整一晚,在一家雜貨鋪門口的監控器上看見,陳秋雪又再次將兩個嬰兒掉回來了。
所以怎麼可能,程菀菀的DNA會和林阿姨的DNA吻合呢。
唯一的疑點,就出在那張DNA檢測報告上。
裴寂野立刻出發,找到當時做DNA檢測的醫生。
他在醫院找到張醫生時,張醫生看到警官證時,眸子不自覺地在閃躲。
甚至聲音也因為害怕開始顫抖:“裴警官,你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裴寂野冷聲道:“林蘇葉記得嗎?五年前你給她做了親子鑒定,這件事你還有印象嗎?”
兩人談話時間半個小時。
很快,裴寂野就從張醫生的對話中找出兩個漏洞。
第一,張醫生每天要做那麼多DNA檢測,怎麼可能那麼清楚記得程菀菀的名字。
追問時,張醫生卻說他曾經是程菀菀的追求者。
可當他要當時DNA檢測的報告時,張醫生卻拿不出來。
也就是說,親子鑒定沒入醫院的檔案。
在裴寂野的逼問時,張醫生終於老實交代。
“菀菀她媽在臨死前和她說過,曾經調換過她們兩個孩子。當時林蘇葉確診血癌,她正好在醫院,於是她就找到林阿姨,跟她說調換嬰兒的事情。”
“之後又哭著找到我,求我給她調換DNA檢測報告。”
“菀菀她這輩子過得太苦了,我是真的希望她能過得好……”
“是我錯了,裴警官……”
裴寂野聽到這些話,大腦幾乎快要宕機,悲涼的情緒翻湧上來,壓抑得他無法喘息。
林蘇葉那樣一個善良的女孩,她到死的時候都在自責,是她讓程菀菀承受了那般的痛苦,那五年,她到底經曆了多少的痛楚。
裴寂野踉蹌著往後退,他嘶啞著喉音問張醫生:“那份真正的報告呢?”
張醫生不說話。
他一拳砸在牆上,重複道:“報告,給我。”
張醫生翻箱倒櫃,才終於找出那份真正的報告。
……
裴寂野的車停在程菀菀家門口,手緊緊握在方向盤上。
不管生活如何悲慘,真相就是真相,是不可被掩蓋的。
不能因為自己生活的悲慘,就這樣毀去彆人的生活。
他敲門,程菀菀開門時,見到他的那刹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寂野,你怎麼來了?”
裴寂野繞過她,徑直朝坐在沙發上的林阿姨走過去。
然後他鄭重地將那份DNA檢測報告交到了她手心。
程母愣住,她開啟裴寂野手裡的那份檢測報告,緩緩看到最下麵的那行字——
【根據現有資料和DNA結果分析,支援林香為林蘇葉女士的生物學母親。】
她驀地起身,攥著那張檢測報告手不停在抖。
“這是五年前的?可五年前分明是……”
裴寂野冷聲打斷:“五年前是程菀菀夥同鑒定中心的張醫生,調換了檢測樣本,他已經承認了,證據我們也都掌握了。”
程菀菀聽到這話,臉色煞白。
程母整個人猶如五雷轟頂,眼神更是被一股巨大的悲愴蓋住。
她的聲音帶著無儘的痛楚,她攥著檢測報告蹲下身子來,終於抑製不住自己的哭聲。
“你是說……蘇蘇……”
她哽嚥住了:“你是說,星星是我的女兒?”
裴寂野整個人極其疲憊,此刻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他點了點頭。
程母深吸了一口氣,艱難地出聲:“所以我……我做了什麼?”
她在五年前林蘇葉確診血癌時,收掉了她所有的銀行卡,將她趕出了國,讓她去贖罪。
林蘇葉沒錢治病,忍著劇痛給她打電話時,她說:“林蘇葉,你是死是活都跟我無關,你就該和你那個媽一樣早點去死。”
林蘇葉油儘燈枯時,她分明看著那樣瘦弱的她,分明看著她曾經如珠如玉捧在手心裡的公主,瘦成那樣的皮包骨,也曾不忍心。
可她的眼裡都被仇恨掩蓋。
她對蘇蘇說著最狠的話,讓蘇蘇彆死在東林市。
甚至在蘇蘇走後,也沒有去送她最後一程。
那是她的女兒啊,曾經她隻要感冒發燒,她都會陪在她的身邊,給她熬粥。
她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受過一點委屈,可現在,她都對她的女兒做了什麼……
程菀菀慘白著麵容,在程母麵前跪下。
“媽……對不起……”
她一個巴掌一個巴掌往自己臉上掄:“對不起,是我太渴望家庭的溫暖了。”
“對不起,對不起……”
程菀菀除了對不起真的不知道能說什麼。
她媽不是血癌死的,而是投河自殺。
死前那晚,她喝了整整一瓶二鍋頭,對她說著道歉的話,還說如果當初狠下心,真的將她換給林家就好了……
是這樣,她才起了心思。
她那樣一個在地獄裡掙紮的人,真的太渴望見到陽光了。
程母指著她,半晌半晌都吐不出一個字來。
隻推搡著她:“你給我滾,你給我滾……”
她整個人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的蘇蘇,我的女兒啊……”
“我的蘇蘇對不起你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害她?但凡你善良點,但凡你不說你過去的遭遇,我們都會將她當女兒養的啊。”
“你逼著我們將仇恨轉移到她身上,你享受這一切心安理得嗎?”
“你要我的蘇蘇怎麼辦,她這些年到底該怎麼熬……”
裴寂野對程菀菀道:“林蘇葉到最後一刻,都還在和你道歉,她說那些本該是她要承受的,卻讓你代替受了。”
“她說她對不起你。”
程菀菀聽到這些話,眼淚止不住地落下。
“這五年,我也活在油鍋中,看著蘇葉姐那樣艱難地生存,我心裡也不好受。我補償過的,我給過她很多次錢,可她都給我退回來了……”
“她死我都不敢去看她一眼,我怕她怪我。”
程菀菀哽咽:“是我對不起她。”
……
程菀菀收拾東西離開了,隻帶走了她來時穿的T恤和牛仔褲。
程母頹然坐在彆墅裡。
蘇蘇在水瀾灣彆墅區裡長大,可後來程菀菀來了,那房子處處都是蘇蘇的回憶。
所以她們就賣掉了水瀾灣彆墅,新買了這處房子。
蘇葉小時候最愛在花園裡養蠶,她還拜托她的姐妹去老家摘桑葉。
她還記得,八歲那年,蘇蘇早上上學前在浴缸裡放了一整袋水寶寶,放學回來保姆放水洗澡時,才發現水寶寶漫得整間浴室全都是。
還有陽台上那個鞦韆架,蘇蘇最愛坐在上麵喝奶茶。
十歲那年,她生病了,說想吃熱粥。
那時冬天呢,保姆阿姨都放假回家了,結果星星那傻孩子就瞪著自行車,跑出去給她買,自己卻摔得渾身都是血。
事後,她爸問她,為什麼不先去處理傷口。
她說:“我怕媽媽餓著……”
程母攥著那張鑒定報告,喃喃重複:“怕媽媽餓著……”
……
裴寂野坐在車裡,看著窗外的積雪,眸色越來越沉。
他在想,天國也會下雪嗎?
林蘇葉最怕冷了。
身邊所有人都在告訴裴寂野,要他忘掉過去,說如果林蘇葉在,也會希望他能好好生活。
於是他真的開始好好生活。
他努力工作,用了一年時間從乾警乾到警隊隊長。
隻是每一天晚上,他都會去學校後街,買一份特辣的雞公煲。
他不能吃辣,從前總愛看林蘇葉吃得滿頭是汗,然後他就在邊上給她遞水。
可現在,他就連吃特辣都沒啥感覺了。
就好像是,習慣了。
這一刻,他忽然有些恍惚。
那是不是,有一天他也會習慣林蘇葉的離開。
越是這樣想著,他就開始害怕起來。
2025年的11月,裴寂野還是睡不著,他一閉上眼就會努力回想林蘇葉的樣子,他一定要記起她的樣子才能安心睡去。
裴寂野翻來覆去,隻能坐起身來,一口氣吃了半瓶安眠藥。
這樣就能好好睡一覺了吧。
他想,或許夢裡就能見到林蘇葉了。
他昏昏迷迷,不知睡了多久,可還是沒夢見蘇葉。
沒夢見蘇葉,他不願意醒來。
裴寂野再次醒來,是在醫院。
自他畢業起就一直帶著他的師傅,趙警官此刻沉著臉站到他的身邊,擔憂無比:“裴寂野,你瘋了嗎?”
“你心裡有什麼事,你找兄弟們喝喝酒,嘮嘮啊,你心裡藏了到底多少事。”
“有什麼想不開的,有必要吃半瓶安眠藥嗎?”
“你怎麼這麼糊塗?”
裴寂野看見,老趙的老臉上有淚痕。
他啞了聲:“老趙,我隻是睡不著而已。”
他真的沒有想尋死路,真的就隻是……睡不著而已。
在醫院住院的這幾天,大多時候裴寂野是沒什麼反應的。
隻在老趙偶爾喊他的名字時才會抬眼看他,大多時間隻是看著天花板發呆。
所有人都知道,裴寂野是生病了。
老趙勸裴寂野去看醫生,他總說:“我沒病。”
直到他無知覺吃下安眠藥,洗胃的第二次,段懷聞出現了。
段懷聞站在他的病房外,頓了頓,還是進來了。
他言簡意賅:“裴寂野,去治病吧。”
段懷聞還記得,林蘇葉走的那天。
他問她有沒有什麼遺憾,她什麼都沒說,到最後又說。
“裴寂野如果真的放下了能好好生活,那是好事。”
“如果他因為我……”
她頓住,緩了好半晌才說。
“如果因為我生活停滯不前,你一定要帶他去做心理療愈,我知道國內現在有一項技術,可以通過腦電波拿掉人那段痛苦的記憶。”
“就讓他忘了我,然後往前走吧。”
段懷聞看著眼前的男人,留著乾淨利索的短發,輪廓端正,五官更是硬朗,隻唯獨那雙眼裡太過渾濁,渾濁得讓人一眼隻能望見一望無際的黑。
那樣的感覺是孤寂又恐怖的。
段懷聞終於明白,為什麼林蘇葉在臨死前還擔憂他。
那種渾濁不是一朝一夕,更不是一件事能造成的,就像是從小到大從沒見過光亮,最後又短暫碰到了光,又瞬間熄滅,到最後他的眼裡隻剩絕望。
“這是,林蘇葉的遺願。”
段懷聞自諷一笑:“裴寂野,如果不是因為林蘇葉,你是死是活和我沒關係。”
“但偏偏蘇葉臨死時還放心不下你,她希望你好好活著。”
儘管裴寂野覺得自己沒病,但他還是接受了心理療愈。
醫生說:“你要做好準備,電擊療愈很可能會失去一段記憶,但這些記憶都是令你痛苦的,沒關係的。”
……
從醫院出來,裴寂野真的徹底將林蘇葉遺忘了。
他的生活開始步入正軌。
這天,老趙敲了敲他的辦公桌,晃了晃手裡的手機。
螢幕上顯示著一張照片,一個女孩,穿著純白的裙子,站在學校門口麵前,笑得溫婉。
“這女孩怎麼樣?她是小學老師,名字叫溫婉,你今年也老大不小了,要是感興趣,哥給你介紹介紹?”
裴寂野翻開著桌麵上的案卷,看了一眼那女孩:“成。”
老趙喜笑顏開,激動在辦公區裡喊了聲:“好!好!好!”
他們第一次見麵是在咖啡廳。
女孩很靦腆,大多時候是,裴寂野問什麼,她答什麼。
裴寂野問的無非是多大了,在哪上班,上班順不順心,興趣愛好是什麼。
到最後裴寂野問無可問了。
女孩紅著臉搶先把賬結了,然後舉起手機的收款碼,上麵已經標注好了價格。
三十二,是裴寂野點的那杯拿鐵的價格。
“裴警官……因為是相親,我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所以接觸這段時間,咱們AA成嗎?”
裴寂野,掃了二維碼:“好。”
其實這女孩性格也挺有趣的嗎,他這樣想著。
回到家,他靠在沙發上刷抖音時,睡著了,夢裡出現了一個女孩。
裴寂野看不清女孩的麵容,他坐起身,煩悶地拿起衣服去了浴室。
裴寂野的記憶好像東缺一塊,西缺一塊。
可他每次回想時,腦袋幾乎疼得炸裂。
後來他便不去想了。
或許是不重要的記憶吧,他這樣想著。
……
半年後。
裴寂野下了班,去了意安酒店。
溫婉挽著他的手臂,將頭靠在他的胸膛,一臉嬌羞:“寂野,我爸媽都已經到了,我爸媽都是農村人,說話可能有點粗魯,你彆在意。”
現在的裴寂野穿著一身挺拔的西裝,身上多了些沉穩的氣息。
他捏捏溫婉的臉:“沒事。”
“我還怕你爸媽他們在意我的家庭呢,畢竟我無父無母。”
見麵過程很愉快,到最後商議的結果是彩禮18萬,五金。
結婚的日子,選定在1月10號。
還是在意安酒店。
裴寂野站在門口迎賓時,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女孩。
他看見,她的手腕上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刀痕,她隻是過來包了一個紅包。
甚至都沒有落款。
裴寂野看著陌生女孩,覺得有些眼熟。
他追上去攔住女孩:“我們在哪見過嗎?”
阿冉看著他穿西裝的模樣,卻忽然一滴眼淚猝不及防地砸在手背上。
她還記得,大學時,蘇葉總愛纏著她去婚紗館,她說要在最美的年紀留下最美好的婚紗照。
可是那時,她總說:“女孩這一輩子就隻能穿一次婚紗,你還是留在和你家裴寂野結婚的時候穿吧。”
她說:“也是,不過你說裴寂野穿西裝是什麼樣子的?”
裴寂野穿婚紗是什麼樣子的?
她現在見到了。
裴寂野這個記憶抹除得還真是乾淨,連同著阿冉都忘記了。
段懷聞說,抹除得越是乾淨,說明那段時間他越痛苦。
忘記了,也好。
這是蘇葉希望的。
阿冉繞過他:“不好意思,我是新孃的朋友,還有些事,上個禮就走。”
蘇葉交代過的,如果裴寂野結婚了,要替她給一個厚厚的紅包。
婚禮開始時。
裴寂野手上拿著捧花,站在舞台儘頭,婚禮現場水晶燈吊在頭頂,到處都鋪滿了鮮花。
隨著音樂緩緩奏響,燈光暗下去,酒店的門緩緩開啟。
穿著潔白婚紗的女孩緩緩走向他。
主持人笑著說:“新郎,現在可以去迎接你的新娘了。”
裴寂野愣住了,好像有什麼記憶在腦袋裡翻湧,酒店大堂裡,所有人都在催促。
他才快步去牽起新孃的手。
在舞台站定,主持人又問:“裴寂野先生,請問你是否願意娶溫婉女士為妻。無論貧困或是富有,無論健康或是殘疾,你都願意一生守護,不離不棄?”
大堂寂靜得能聽見話筒裡裴寂野的喘息聲。
好半晌,裴寂野忽然說:“今年我忘記了……”
沒人明白他說的是什麼。
他卻不在意:“我忘記今天是她的忌日,我好像也忘記了她……”
在婚禮開始前的這一刻,他記起了林蘇葉。
他十分歉疚看向溫婉:“抱歉,婚禮不能繼續了。”
他將那張彩禮的銀行卡還給她:“溫婉,這份彩禮算是我對你的補償,很抱歉。”
裴寂野從酒店出來,開車來到了林蘇葉的墓地。
他看著墓碑上那張照片,年輕的女孩揚著笑,是那樣明媚。
裴寂野坐在墓地前,指腹摩挲著墓碑上那張冰涼的臉。
“蘇葉,差點就在你的忌日和彆人結婚了。”
“我知道,我這樣做就是個混蛋。我也想過忘了你開始我的新生活,如果那是你的遺願的話。”
“可真到婚禮那刻,我腦海裡怎麼也揮之不去你的身影,我才發覺我不能忘了你。”
他紅著眼眶。
“蘇葉,你要我怎麼做?是再去做心理療愈,再失去一次記憶,然後在某一刻再次想起你嗎?到那時我又成為了誰的丈夫誰的父親?”
“對彆人來說,太不公平了。”
他摸著她的墓碑,說:“蘇葉,我答應你,明年我就不來看你了。”
……
老趙去和溫婉賠罪時,溫婉很大度地說:“相親而已,我也沒損失什麼。”
溫婉透過玻璃窗,看著正在飄落的大雪。
笑著說:“及時止損挺好的。”
老趙去找裴寂野興師問罪時,怎麼也敲不開裴寂野的門。
手機鈴聲卻在屋裡響起。
老趙立刻喊來警局的同事,開啟門時,他看見裴寂野那樣安靜地躺在沙發上。
懷裡抱著林蘇葉的照片。
桌子上有一張字條——
財產捐贈給血癌中心。
老趙這次沒打電話給120,因為這次在桌上有整整五瓶安眠藥。
裴寂野這次,是真的沒給自己留機會。
裴寂野無父無母沒有家人,就連葬禮也是警局的幾個同事幫忙安排的。
老趙將裴寂野的骨灰放在了城南,離向日葵花海最近的那處墓地。
老趙走到林蘇葉的墓前。
他的眼眶有些發澀,他這一輩子見過因公殉職的警察,卻沒有見過這樣困囿於一段感情,走不出來的警察。
他說不清,是裴寂野太純粹,還是他經曆的事情太多。
他看著墓碑上年輕的女孩。
“林蘇葉,你現在應該見到裴寂野了吧。”
他哽咽著:“如果你見到了他,你幫我和他說一聲,作為警察他挺不合格的。”
他像是和林蘇葉告狀一樣的,告完就走。
可剛走出沒兩步,他又猛地頓住腳步,然後快步走回墓碑前。
他的眼眶滾燙,緩了緩,掩麵哭泣道:“但如果有下輩子,希望他能出生在一個幸福的家庭。”
老趙沒告訴過任何人。
林蘇葉死後,裴寂野每一個星期都會去長明寺。
聽聞長明寺住著往生菩薩,長明寺一共九千九百九十層台階,隻要一叩一拜上去,就能為亡靈求得來生康健。
裴寂野害怕。
害怕往生菩薩的香客太多,害怕他會疏忽林蘇葉。
於是每一週都去,每週一裴寂野都是一瘸一拐來的警局。
他看見過他的膝蓋,傷口沒來得及癒合又跪得血肉糜爛,最後森森見骨。
他轉回身去,替裴寂野放了一束白菊在林蘇葉墓前。
一陣風吹過,白菊花瓣飄落,隨著風一路飄到了長明寺。
長明寺中,心願樹下,係滿了紅絲帶——
【林蘇葉,來生長命百歲。】
【番外:程菀菀】
裴寂野的葬禮,她去了。
葬禮上隻有幾個默哀的警局同事,她沉默著上了三炷香。
看著那張遺照,他穿著警服,神情嚴肅,就好像怎麼都不會笑。
她看著他的樣子,很努力地想記住他。
可慢慢地,越看著她的嘴角就開始慢慢崩塌下去,最後眼淚也隨之滴落。
她從來都沒有怪過裴寂野。
這五年來,她一直活在內心的煎熬中。
直到裴寂野發現真相的那刻,她心底更多的居然是釋然。
就好像一個小偷偷走了彆人的東西,一直忐忑不安,到最後終於能還回去了。
是那樣地釋然。
葬禮上,她見到了程母。
兩年不見,曾經那樣光彩奪目的貴婦,滿頭白發。
林父在一個月前因為血癌去世了,程母將水瀾灣彆墅又買了回來,一個人居住在那。
她說,她是來替蘇葉送裴寂野最後一程的。
程菀菀不動聲色地離開了。
她每年清明節還是會去一次墓地,去給裴寂野帶束白菊,給林蘇葉帶束粉玫瑰。
她那樣愛美的人,應該不會喜歡白菊吧。
程菀菀再次見到程母,是在三年後。
她在車水馬龍的馬路上看見她瘋瘋癲癲地,拿著手機,手機上是林蘇葉的照片。
“這是我女兒,她今年七歲了,你見過她嗎?”
路人紛紛搖頭,有些脾氣爆炸的會跟著罵兩句:“瘋老太婆。”
程菀菀將程母帶離時,卻不料程母抱著她,將她當成了林蘇葉。
她哭著說:“蘇葉,媽媽帶你去遊樂場。”
“媽媽答應你一年級期末考滿分就帶你去遊樂場的,媽媽差點就忘記這件事了。”
程菀菀任由程母帶她去遊樂場。
她坐在旋轉木馬上笑,程母就拿著手機給她拍照。
程菀菀三十四歲那年,程母去世了,是在安寧病房去世的。
走得安詳。
程菀菀開始茫然起來。
她不知道,她的人生該怎樣繼續下去。
這些年,好像替林蘇葉儘孝成為了她生活下去的動力。
她想贖罪,想減輕自己內心的不安。
到後來,程菀菀去了一家養老院,成為了一名護工。
養老院裡住著一個有趣的老太太,總喜歡拉著她一起吃炸串。
她總笑著說:“老太太心態這麼樂觀,肯定家裡的孩子都特孝順吧。”
身旁的老大爺給她使了眼色。
老太太不以為意地說:“我女兒啊,去年因為抑鬱症跳樓了。”
“說起來也是我以前逼的,我總逼著她按照我的想法活著,後來她最好的朋友生病,我不想讓她去守著,就強將她關在家關了幾年。”
“因為這事兒,她很自責也很後悔。”
老太太給她看了一眼照片:“我女兒,她名字可好聽了,叫阿冉。”
麵前的女孩容貌熟悉。
程菀菀忽然哽住了聲。
程菀菀在養老院兢兢業業一輩子,送走了很多人。
她好像對生死已經茫然了。
後來,她自己也入住了這家養老院。
最後的最後,她是在養老院的花園裡去世的,她躺在躺椅上,沐浴著陽光。
對著空氣張張合合:“裴寂野,如果有下輩子,我不要遇見你了……”
她說:“林蘇葉,對不起。”
圍繞在她身邊的護工,不知道林蘇葉是誰,也不知道裴寂野是誰。
那兩個名字,好像隨著一代人的逝去,早就被遺忘了。
【番外:段懷聞】
記憶中的女孩學騎自行車,摔進了段懷聞家的花壇。
她白皙好看的臉上糊著一層厚厚的泥:“不好意思啊,摔壞的花我賠你。”
彼時的段懷聞已經上初中,沒空理這種小學生。
他隻冰冷地吐出了兩個字:“不用。”
卻沒想到在第二年春天,女孩紮著可愛的小辮子,粉紅色的連衣裙敲了敲他的窗戶,從一捧鮮豔的花裡探出頭來。
春風漾著,段懷聞那刻的心跳幾乎都停滯了。
如果要說動心,應該是在那刻。
他暗戀了她整整十年,他想她還小,應該等她上高中。
高中太重要了,應該等她高中畢業上大學。
上大學了,他又覺得應該找個合適的機會,等著等著,最後等來了裴寂野。
他時常在想,如果他當初能勇敢一點,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可這世上是沒有如果的。
林蘇葉消失在他的世界整整五年。
他隻知道她得了血癌,卻不知道她去了哪兒,又或許是不是已經死了。
他還記得,有次看電影,電影名字叫《滾蛋吧,腫瘤君》。
她看著女主錄臨終視訊那段,哭得涕泗橫流。
到最後她一邊哭一邊將眼淚擦在他的衣服上。
“段懷聞,如果我真有那麼一天,我要住到安寧醫院去,我隻想安安靜靜地走。”
他想,如果林蘇葉有一天會回到東林市,如果她真到了死亡那步。
一定會住到安寧醫院。
所以他開了這家臨終療養院。
他懂她的倔強和固執,懂她不想讓他看到她最狼狽的這一麵。
可他也有私心,想送她最後一程。
林蘇葉走的那天,他一直在她耳畔問她:“林蘇葉,你還有什麼遺憾嗎?或者說你還有什麼想留下的話嗎?”
那一刻,他多渴望,渴望她能告訴他。
“如果有來生,段懷聞,我想我會和你在一起的。”
可她說的是,關於裴寂野的,她說:“他如果有一天撐不住了,你一定要勸他去做心理療愈,要讓他忘了我。”
那一刻,段懷聞終於明白了。
愛情這件事,不是光是他勇敢就能做到的。
他哽咽著,答應她:“好。”
林蘇葉走的第五年,他決定放下她了。
他接受了家族聯姻。
女孩很奔放,結了婚也帶他一起去酒吧,說這樣纔不會被爸媽罵。
她又很細心很體貼,會照顧到他的情緒。
結婚的第三年,段懷聞分不清那是不是愛,他想對這個女孩好一點兒,再好一點兒。
第五年,女孩懷孕了,但也發現了用鐵盒子裝的戀愛日記。
她沒吵沒鬨,隻是安靜地替他收好鐵盒子。
“是初戀嗎?”她問。
段懷聞沒打算瞞她,已經放下了,就不該瞞。
“是暗戀。”
“她已經死了,我連一句喜歡都沒說出口。”
女孩輕撫著他的背:“段懷聞,都過去了。”
已經過去了。
他沒有停在原地,他在如她期盼的那般在往前走。
他看著戀愛日記裡,泛黃的封麵用稚嫩的字跡寫著——
等到蘇葉十八歲時我就和她表白。
夏日,蟬鳴,穿著藍白校服的少年坐在台燈前,滿心悸動著寫下這句。
畫麵還曆曆在目。
隻是早已回不去從前。
他提筆寫下在日記的末尾寫下一句——
明知沒意義,卻無法不執著的事與人,誰都有這樣的存在。
可日記翻頁了。
林蘇葉,我和你的故事也該翻頁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