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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類救贖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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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全校公認的“魔丸”,把校長氣到開除我後,沒學校敢要。

我爸砸鍋賣鐵送我進貴族高中,臨走前哭著囑咐:

“彆得罪人,咱家賠不起!”

結果第一週,我帶輪椅太子爺逃學開碰碰車;

第二週,領厭食症大小姐翻牆炫麻辣燙。

第三週,我爸被老師急召,進門腿都軟了,以為我又闖了大禍。

誰知老師滿臉歉意:“凝月爸爸,抱歉打擾,班裡同學為搶著跟凝月玩,打起來了。”

..................

我是我爸從垃圾堆裡刨出來的。

不是撿的,是扒的。

那年冬天冷得能凍死狗,他蹲在廢品站門口,掀開一個紙箱,以為又是哪戶人扔的崽子狗。結果一掀開,聽見裡頭嗷一聲,細得像蚊子哼。

他愣了三秒,一把抱起來就往屋裡跑。

後來他總吹,說那會兒他還是個穿西裝打領帶的富二代,整天在會所裡喝紅酒,逗貓遛狗。結果某天看見路邊一隻三條腿的狗快凍死了,他當場脫了大衣裹上,抱著就走。回家後才發現,家產早被親戚卷光了,他連車鑰匙都當了。

破產那年,他把最後五千塊全砸在了個廢品站。租了兩間破鐵皮屋,一邊收塑料瓶,一邊養狗。

小花、大白、旺財,都叫得順口。

我就在這堆破銅爛鐵裡,當了個小祖宗。

我爸沒文化,但認死理:我必須上大學。

他說,他小學同桌,當年窮得穿褲衩上課,後來讀了大學,一畢業就把他們林家的廠子吞了。那口氣,他嚥了二十年。

他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張紅紙,手抖得跟抽風似的。

“你看,你是我林家第一個拿獎的。”

我湊過去一看——

“幼兒園衛生標兵”。

我:……

我真沒想氣你,是你自己太能腦補。

高中?我早被全國高中拉黑了。

上次把校長假發掛旗杆,全校視訊都上熱搜了,校長老婆還發朋友圈:“這孩子真有個性,就是我們家樓下修車的都比我有格局。”

我爸不吭聲,咬著牙跑了三趟貴族學校,硬是把學費湊齊了。不是分期,是分期加借高利貸。

臨開學前一晚,他拎著半袋饅頭蹲在門口抽煙。

“閨女,咱這次不鬨了,聽見沒?彆惹事,彆惹人,彆碰人家的寶馬,彆掀人家的桌。”

我點頭:“放心,這次我專挑晚上動手。”

他瞪我一眼,沒說話。

第二天早上五點,我倆擠進城裡的公交。

我頭回見早高峰,差點以為全城的人全擠在高架上了。

車子動都動不了,眼瞅著要遲到了。

我一把推開窗戶,看見前麵一個穿校服的男生,坐個電動輪椅,吭哧吭哧往前挪。

人做點好事就忍不住裝。風灌進耳朵裡,我昂著頭:“同學,你要去哪棟樓?”輪椅上的男生咬牙切齒:“我回家。”我愣住,身體下意識左打方向減速。車是刹住了。人下一秒被甩出去了。“啊啊啊啊,同學,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我連忙把人從地上拽起來。

一不小心勁兒使大了。

胳膊上哢吧一聲清脆響。

男生痛得說話都抖了:“你……你彆碰我了……”

都痛成這樣了,死馬當活馬醫吧!

我像平日裡抱小狗一樣,從身後環抱住他。

在確定他整個人都靠在我身上後,雙手托住他的手肘。

“你要乾什麼?!”

“信我,有點疼,忍一下。”

手肘抬到最高點,他忍不住小聲痛呼。

下一秒就聽見哢吧幾聲,成功複位了。

“我說讓你信我吧,我經常給小狗這樣弄。”

這話聽著像罵人。

男生掀眸瞪我一眼,神色陰翳。

“真不好意思同學,我把你抱上去……”

我蹲下身來,手臂卡在他腿窩處,直接打橫抱起。

腳下突然懸空,他下意識摟住我的脖子。

薄荷帶上一點苦味直接灌了滿懷。

你彆說,這人看著身高腿長,抱起來還挺輕。

我怕他不舒服,抱住他後又稍微悠了一下調整姿勢。

他呼吸都急促起來,整個人在我懷裡開始劇烈掙紮。

“野蠻,你這個人到底有沒有禮數!”

在絕對的力量麵前,我和他,就像老虎和小貓。

他眼尾都是紅的,一雙漂亮的桃花眸裡滿是怒意。

麵板白皙,挺鼻薄唇,身高腿長。

柔軟的黑發垂在闊肩上。

我眯了眯眼,心都有點蕩漾了。

咱就說,以前哪見過這麼好看的。

心裡的惡趣味撓得我心裡直發癢。

我故作凶狠的樣子:“再亂動我就給你扔出去!”

人一下就老實了,任憑我抱著。

隻剩嘴巴還在逞強。

“你最好彆讓我知道你是誰,不然你就死定了。”

我瞥了一眼他校服上的名片卡,咧嘴一笑。

“那死之前我先對你負責吧,霍秉川。”

剛才摔的那一下,霍秉川的手心裡全是劃傷。

我怕他身上還有受傷的地方,推著他去找醫務室。

醫務室挺忙,休息室的病床上全是打吊瓶的。

我拉上隔間的床簾在外麵等著。

醫生一會兒出來了,拿了碘伏、雲南白藥和紗布。

“沒什麼問題,就手心裡有劃傷。”

謝天謝地,這要給人真摔出點啥,老爸不得瘋了。

我拿著藥,撩開床簾鑽進去。

霍秉川坐在床上,一言不發,手心也攥得緊緊的。

我湊到他耳邊小聲嘀咕:“你不配合的話,我可就要親你了。”

“你的左右兩邊可都有同學,要是到時候發出點什麼聲音……”

霍秉川一個激靈,眼神都驚恐了起來,手掌瞬間張開。

我笑眯了眼:“這才乖。”

摔下去的時候,他手心應該是壓到了路上的碎石。

傷口一道又一道,深深淺淺。

真是當少爺的,手指白皙修長,麵板又細又滑。

我動作越來越輕柔,最後包好紗布的時候,沒忍住
rua
了一把。

“你——”

霍秉川想殺了我的心都有了。

我裝得無辜,像剛才什麼都沒乾。

“不逗你了,我送你去學校門口。”

估摸著他的傷口明天再上一次藥就能痊癒了。

送他到校門口的時候,我喊住他。

“明天中午放學的時候,我再去給你上藥吧。”

霍秉川蹙眉,明顯一副不想再見到我的模樣。

我拽著他輪椅兩側一使勁,他整個人都被拉到我麵前。

我居高臨下,拿起他胸前彆著的名片卡。

“高三
A
班,霍秉川。”

貴族學校也按成績排班。

A
班最好,K
班最差。

我的成績,隻能在
K
班。

我爸打聽過,能進
A
班的都是天之驕子中的天之驕子。

腦子裡是有真本事在的,塞錢可進不去。

讓我在學校裡尤其躲著
A
班走。

霍秉川最後上了輛我不認識的豪車。

司機熟練地把輪椅折疊放好。

臨走,他按下車窗,目光晦暗不明。

“你叫什麼名字?”

“明天再告訴你。”

笑話,這眼神可不善。

要是給他說了我是誰,不得把我家查個底兒掉啊。

反正等明天傷好了,我和他就沒什麼聯係了。

到時候他要是還生氣,我再說點好話就行了。

真不愧是我,完美解決。

折騰完這麼一趟,我找到
K
班的時候,第一節課都上完了。

班主任戴著眼鏡,看上去像個剛畢業的大學生。

年輕,又是女生,根本壓不住這群有錢有勢的學生。

“同學們安靜一下,這是新轉來的林凝月同學,大家歡迎。”

隻有班主任自己的鼓掌聲。

台下全是打量的目光。

班主任惹不起,我也不想找事。

教室裡唯一的空位在最後排靠窗,我拎著書包直接過去了。

十月的天氣,氣溫已經轉涼了。

要是沒有垃圾桶,這的確是個睡覺的好位置。

這節是英語課,貴族高中是全英課堂。

我努力把幾個認識的單詞拚湊在一起。

剛弄懂老師上句說的什麼意思,下句就不知道講到哪道題了。

算了,我還是睡覺吧。

空氣臭了點我還能忍。

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窗戶外有人嘀嘀咕咕說話。

“舒羽,我放你書桌上的邀請函你怎麼扔了?”

女孩壓低聲音:“我不想去。”

“就隻是一個生日
party
而已,我每年過生日你不是都來嗎?”

“可我今年不想去了。”

“為什麼啊,我都跟我哥們說過了,肯定會喊你去。”

“我說了不想去就是不想去啊!”

“沈舒羽!你在裝什麼,以前舔著臉追我,現在不就是比以前瘦了,比以前好看點了!”

“你初中胖得跟豬一樣的照片,我都還存著,你要是敢不去……”

我忍到極限,一把抄起桌上的水杯,“嘩啦”直接從窗戶倒了出去。

“你他媽是聽不懂人話還是腦子被門夾了?”

我從小起床就跟炸藥包似的,我爸連狗都不敢叫醒我。

教室味兒重我認了,可你擱這兒嘰嘰歪歪一早上,當自己是複讀機啊?

水全潑在對麵那男生臉上,他女朋友連衣角都沒沾濕。

“草!你誰啊瘋子?”

“你親媽。”

教室裡本來一片死寂,全在打盹。

我這一嗓子,全班跟被電擊了一樣,齊刷刷抬頭。

講台上的老師嚇得手裡的粉筆都掉了。

“操!”

那男的抹了把臉,拳頭直接掄過來。

我眼疾手快“啪”一下把窗戶拉上。

他拳頭砸在玻璃上,整麵窗嗡嗡直晃。

我倒抽一口冷氣:“嘶——”

他疼得齜牙咧嘴:“你他媽叫個屁啊!又不是你打的!”

“哦,我替你喊兩句,彆謝我。”

他臉都綠了,指著我鼻子狂罵:“你有種出來!我他媽今天不揍你不是人!”

我慢悠悠拉開窗,從上到下掃了他一眼。

“你真確定讓我出去?怕你扛不住。”

他一把揪住我衣領,臉漲成豬肝色。

我手一伸,兩指精準掐進他手腕骨縫裡,往死裡一捏。

他立馬嗷一嗓子,手鬆了。

我還不放,攥得他直哆嗦。

“你嘴跟肛門連一塊兒了?張嘴就噴糞?不會說人話是吧?”

話音剛落,我手一鬆。

他整個人像被抽了骨頭,直接癱坐在地上。

“沈舒羽是吧?你給我等著!”

他狼狽爬起來,吐了口唾沫,連滾帶爬跑沒影了。

隻剩旁邊那女孩,眼睛濕漉漉的,小聲說:

“謝謝你。”

下課鈴一響,我座位邊直接炸了鍋。

幾個女生圍過來,嘰嘰喳喳跟開慶功會似的。

“臥槽姐們,你敢動陳兵?你是不是不知道他多能打?”

“那孫子就是個活閻王,除了班裡那個高冷太子爺,誰他都不敢惹,連流浪貓都得繞道走!”

“他還天天堵著校花在樓梯口調戲,我們都快看吐了!”

“對了,你叫林……林什麼來著?”

我撐著臉,懶懶一抬眼:“林凝月。”

“對對對!林凝月!我家藥罐子快喝成仙了,以後天天當直女都值了!”

我趕緊擺手拒絕:“彆彆彆,主要這人太菜了,換個人厲害點的,我可能真不敢動手。”

“這還菜?他練拳擊三年了好嗎!”

上課鈴響了,女生們依依不捨地回座。

“真替咱班出氣了!看他吃癟,我今天午飯都能多吃兩碗!”

“估計他這幾天該消停了吧。”

陳兵確實安靜了一天。

但這一天,他翻遍了全校的入學檔案,連我爸媽開過什麼店都查得清清楚楚。

第二天中午,我拿著藥,朝A班那邊走。

A班在隔壁樓,得穿一條新修的迴廊。

這會兒人人都奔食堂了,迴廊空蕩蕩的。

結果剛走一半,陳兵帶著四五個人堵在前麵。

每人手裡都攥著甩棍,鋥亮鋥亮。

他左手捏著根棒球棍,慢悠悠敲著手心。

“喲,林凝月,自己送上門來了?”

“我還以為你多硬氣呢,結果就是個撿破爛的命,也敢惹我?”

他一口濃痰吐在地上,眼神像毒蛇。

“你這學校念得不容易吧?要不要我幫你‘勸退’一下?”

他笑得讓人想吐。

我往後退了兩步。

“這地方有監控吧。”

陳兵咧嘴笑了。

他身後那幾個也跟著嘿嘿直樂。

“林凝月,這迴廊,上個月剛裝的,監控?壓根沒裝。”

我笑了。

不是嘲諷,是真覺得好笑。

“五打一,還帶武器,真給你們祖宗長臉。”

陳兵臉色鐵青,把棒球棍往肩上一扛。“對付你這種賤骨頭,用不著講規矩。”

他身後一個小弟大概是想表現,嗷一嗓子就衝了上來,手裡的甩棍直衝我麵門。

我側身躲過,手裡的藥盒順勢往他臉上一砸。他沒料到我還有這手,悶哼一聲,捂著鼻子退了兩步。

其他人見狀,立刻圍了上來。

迴廊很窄,我背靠著牆,退無可退。

棒球棍帶著風聲從我頭頂掃過,砸在牆上,“哐”地一聲,震得我耳膜發麻。

我心跳漏了一拍,不是怕,是興奮。

好久沒這麼活動筋骨了。

我視線飛快掃了一圈,目光定在牆角那個紅色的鐵疙瘩上——滅火器。

“陳兵,”我突然開口,聲音不大,但在回蕩的廊道裡很清晰,“你知道你最大的問題是什麼嗎?”

他動作一頓,眯眼看我。

“就是話太多,而且腦子不好。”

話音未落,我一個矮身滑步,衝到牆角,抄起那個比我腦袋還大的滅-火器。

拔插銷,對準人。

動作一氣嗬成,快得像演練過上百遍。

“操!”陳兵反應過來,想撲過來已經晚了。

白色的乾粉“噗”地一聲噴湧而出,像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雪。

整個迴廊瞬間被濃霧籠蓋,嗆人的味道直衝鼻腔。

對麵傳來一片鬼哭狼嚎的咳嗽聲。

“咳咳咳!我的眼睛!”

“媽的!這什麼玩意兒!”

我拎著滅火器,在白霧裡跟個幽靈似的。

能見度幾乎為零,我隻能憑聲音辨位。

左邊有人影晃動,我沒猶豫,掄起鐵罐子就砸了過去。

“咚”的一聲悶響,伴隨著甩棍落地的清脆聲。

解決一個。

右後方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我反手一肘,正中對方胸口。又是一聲悶哼。

陳兵的叫罵聲最響,也最好認。

我循著聲音摸過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擰。

“啊——!”他慘叫一聲,手裡的棒球棍脫手。

我接住棒球棍,對著他膝蓋窩就是一下。

他腿一軟,直接跪在了地上。

乾粉漸漸散去,視野清晰起來。

四個小弟躺在地上哼哼唧唧,滿身狼藉,跟剛從麵粉廠滾了一圈似的。

陳兵跪在我麵前,臉上白一道黑一道,頭發上全是乾粉,狼狽得像隻鬥敗的公雞。

我用棒球棍拍了拍他的臉。“現在,誰是賤骨頭?”

他咬著牙,眼裡全是血絲,死死瞪著我。

“我告訴你林凝月,這事沒完!我……”

他話沒說完,一個清冷的聲音從迴廊儘頭傳來。

“你們在乾什麼?”

聲音不大,卻像一盆冰水,把現場所有火氣都澆滅了。

我們齊刷刷回頭。

霍秉川坐在電動輪椅上,停在迴廊入口。

他還是那身乾淨的校服,和我們這群“麵粉人”格格不入。他眉頭微蹙,目光掃過一地狼藉,最後落在我身上。

那眼神很怪,說不清是驚訝還是彆的什麼。

陳兵看見他,臉都白了,剛才那股狠勁瞬間泄得一乾二淨。

“霍……霍少……”他結結巴巴地開口,“我們……我們在鬨著玩呢。”

霍秉川沒理他,輪椅緩緩駛近。

咕嚕咕嚕的輪子聲,在安靜的迴廊裡壓迫感十足。

他停在我麵前,視線從我手裡的棒球棍,移到我臉上沾著的白灰,最後定格在我手裡捏著的藥盒上。

“我的藥。”他說。

我這纔想起來正事,把棒球棍一扔,拍了拍手上的灰。“哦對,差點忘了。”

我走過去,蹲在他輪椅前,想把藥遞給他。

他沒接,反而伸出手,捏住了我的手腕。

他指尖冰涼,輕輕擦過我手背上一道剛剛被劃出的血痕。

不算深,我自己都沒注意。

“你受傷了。”他的聲音很平,聽不出情緒。

我愣了一下,想抽回手。“小傷,沒事。”

他沒鬆手,反而握得更緊了些。

他抬起眼,看向還跪在地上的陳兵,眼神冷得像冰。

“是你乾的?”

陳兵嚇得一哆嗦,頭搖得像撥浪鼓。“不不不!不是我!是她自己不小心……”

“滾。”

霍秉川隻說了一個字。

陳兵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站起來,招呼著他那幾個殘兵敗將,屁滾尿流地跑了。

迴廊裡隻剩下我們兩個人,還有一地的白色粉末。

“看吧,”我咧嘴一笑,試圖打破這詭異的安靜,“沒監控就是好辦事。”

他沒笑,隻是盯著我手背上的傷口,眉頭皺得更緊了。

“跟我來。”

他調轉輪椅,朝醫務室的方向開去。

我跟在他身後,看著他寬闊的肩膀和柔軟的黑發,心裡有點發毛。

這太子爺,好像比那群混混還難搞。

醫務室還是那個醫務室,連醫生都是上次那個。

我跟在霍秉川輪椅後麵,聞著他身上淡淡的薄荷味,混著走廊裡嗆人的乾粉,心裡說不出的彆扭。

這算什麼?債主變保鏢?

輪椅的咕嚕聲停在醫務室門口。

霍秉川沒回頭,聲音平平地傳來:“進去。”

我“哦”了一聲,感覺自己像個被抓了現行的小學生。

醫生正低頭寫著什麼,聽見動靜一抬頭,看見我們倆,愣了。

“霍同學?這位同學……你們這是?”他的目光在我沾滿白灰的校服和霍秉川一塵不染的褲腿之間來回打轉。

霍秉川沒解釋,隻朝我抬了抬下巴。“她手受傷了,處理一下。”

語氣不是商量,是命令。

醫生不敢多問,立馬放下筆,引著我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我看看。”

我把手伸過去。手背上一道半指長的口子,不算深,但血珠子正一顆顆往外冒,看著有點嚇人。

“怎麼弄的?跟人打架了?”醫生一邊拿棉簽,一邊絮叨。

我還沒開口,霍秉川先說話了。“她不小心摔的。”

我眼皮一跳,扭頭看他。

他正看著我,眼神很靜,沒什麼波瀾,卻讓我莫名把到嘴邊的“對,打架了”給嚥了回去。

醫生“哦”了一聲,顯然不信,但也沒再追問,低頭專心處理傷口。

酒精棉擦過傷口的時候,我“嘶”了一聲。真疼。

平時跟狗崽子們打鬨,磕磕碰碰是家常便飯,彆說這點小傷,就是骨頭錯位了我都能自己掰回來。可這會兒被人這麼小心翼翼地伺候著,倒顯得矯情起來。

我忍不住去看霍秉川。

他沒看我,也沒看醫生,視線落在窗外那棵掉光了葉子的梧桐樹上,側臉線條乾淨利落,不知道在想什麼。

整個醫務室隻剩下棉簽摩擦麵板和紗布撕開的細碎聲響。

包紮好傷口,醫生叮囑:“這幾天彆碰水,按時換藥。”

我點點頭:“謝了醫生。”

他擺擺手,又去看霍秉川:“霍同學,你的手怎麼樣了?上次的藥還有嗎?”

“嗯。”霍秉川應了一聲,輪椅轉向我,“走吧。”

出了醫務室,他又恢複了那副沉默的樣子。

我跟在他旁邊,走廊裡空無一人,午休時間快結束了。

“謝了。”我憋了半天,憋出兩個字。

他沒應聲,輪椅繼續往前。

我有點不爽,這人怎麼回事,幫了人還不讓道謝?

“喂,”我快走兩步,攔在他前麵,“你乾嘛幫我撒謊?”

輪椅停下。他抬起眼,目光終於從不知名的遠方收了回來,落在我臉上。

“幫你?”他嘴角扯了一下,但不是笑,“我隻是不想惹麻煩。”

“哈?”我氣笑了,“太子爺,你是不是搞錯了,惹麻煩的是我,動手的是我,你從頭到尾就在旁邊看了場戲,怎麼就惹上麻煩了?”

他看著我,眼神深了些。“陳兵的叔叔是校董之一。”

我愣住了。

校董?怪不得那麼橫。

“所以呢?”我梗著脖子,“校董的侄子就能隨便堵人?”

“他不能。”霍秉川的聲音很淡,“但你把他打了,學校有理由讓你退學。尤其是你這種……‘有前科’的。”

我心裡咯噔一下。他知道了?

他怎麼會知道我以前那些破事?

“你爸湊齊學費不容易。”他補上最後一刀,不輕不重,卻正好紮在我心窩子上。

我瞬間像被戳破的氣球,那股子囂張氣焰全沒了。

是啊,我爸那張被煙熏火燎的臉,他蹲在門口抽煙的佝僂背影,還有那句“閨女,咱這次不鬨了”,一下全湧進腦子裡。

我可以不在乎自己滾去哪個犄角旮旯,但我不能不在乎他。

“你怎麼知道的?”我聲音有點啞。

“A班能看到全校學生的檔案。”他答得坦然。

我靠。這還有隱私嗎?

見我不說話,他繼續道:“陳兵那個人,睚眥必報。今天這事,他不會就這麼算了。”

“那又怎樣?”我重新抬起頭,“下次他還來,我還揍。大不了就是滾蛋,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你很喜歡打架?”他問。

“不喜歡。”我答得很快,“但總有些蒼蠅,你不扇他一巴掌,他就非要往你臉上落。”

他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輪椅的輪子又開始轉動。

“去吃飯。”他說。

我跟上去,腦子還有點亂。

“喂,霍秉川。”

“嗯?”

“我替人出頭,手都破了,你是不是該有點表示?”我決定換個話題,剛才那氣氛太壓抑了。

他頭也沒回:“醫藥費我付了。”

“就這?”我撇撇嘴,“我爸在廢品站撿個大點的紙箱子,都比這醫藥費值錢。”

他終於停下,回頭看我,眼神裡帶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像是在審視,又像是在琢磨。

“那你想要什麼?”

“請我吃飯。”我脫口而出。

說完我就後悔了,我圖什麼啊,跟他吃飯?多半得消化不良。

他卻像是認真思考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好。”

這下輪到我傻眼了。

他真同意了?

“不過不是現在。”他補充道,“食堂已經沒什麼吃的了。”

“那什麼時候?”

“明天中午。”他看著我,“我來K班找你。”

我張了張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劇情走向不對啊。不該是他嫌我煩,讓我滾遠點嗎?怎麼還約上飯了?

他是不是被陳兵那群人打到腦子了?不對,被打的是陳兵。

難道是被我的王八拳震傻了?

“怎麼,不敢?”他看我半天沒反應,挑了挑眉。

“誰不敢了!”我立刻反駁,“吃就吃!不過我可提醒你,我飯量大,你彆到時候付不起錢。”

“放心。”他丟下兩個字,轉動輪椅,朝A班的方向去了,“我飯卡裡錢還夠。”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還有地上那一小片未來得及清掃的白色粉末,感覺今天發生的一切都跟做夢似的。

這個太子爺,真他媽的奇怪。

一會兒冷得像冰窖裡的石頭,一會兒又管這管那,還主動約飯。

他圖什麼?

圖我力氣大,能幫他推輪椅?

還是圖我長得……有個性?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包著紗布的拳頭,又想起他剛才說“你爸湊齊學費不容易”時那平靜的眼神。

心裡某個地方,好像被什麼東西輕輕碰了一下。

不疼,有點癢。

我揣著兜,吹著口哨回到K班。

下午第一節課的預備鈴已經響了,班裡那群少爺小姐們依舊東倒西歪,沒幾個坐正的。

我剛一腳踏進教室後門,原本趴在桌上補覺的幾個女生“嗖”地一下全坐直了,眼睛亮得跟探照燈似的。

“凝月!你回來了!”

“你手怎麼了?包起來了?”

“陳兵那孫子沒把你怎麼樣吧?”

我晃了晃包成粽子的手,滿不在乎地坐回垃圾桶旁邊的寶座。“沒事,給他做了個乾粉SPA,估計這會兒正感動得痛哭流涕呢。”

我這話一出,周圍幾個豎著耳朵聽的男生都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上課鈴正式響起,一個地中海發型的曆史老師夾著課本走進來,看見我手上的紗布,眉毛擰成了個疙瘩。“林凝月,你這手又是怎麼回事?開學第二天就給我掛彩?”

我眼皮都懶得抬。“老師,愛國主義教育成果顯著,扶老奶奶過馬路,不小心摔的。”

全班死一樣的寂靜。

幾秒後,爆發出鬨堂大笑。

地中海老師氣得臉都紅了,指著我:“你……你給我站到後麵去!”

我“哦”了一聲,拎著凳子,特自覺地挪到了教室最後麵的牆角。這位置更好,連垃圾桶的味兒都聞不著了。

曆史課講的是什麼王朝更迭,聽得我昏昏欲ushui。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全是霍秉川那張冷臉。

“我隻是不想惹麻煩。”

“陳兵的叔叔是校董之一。”

“你爸湊齊學費不容易。”

一句比一句戳心窩子。

我煩躁地抓了抓頭發。這太子爺是住海邊的嗎?管得真寬。可偏偏他說的每句話,都跟釘子似的,紮在我最怕人碰的地方。

我爸那張臉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他把皺巴巴的鈔票一張張鋪平,塞進信封裡,手上的口子比我今天這傷深多了。他說:“閨女,爸沒本事,隻能讓你彆被人看扁了。”

我心裡一酸,拿書蓋住臉,趴在了桌上。

打架我從沒怕過,但怕我爸失望,是真的。

正當我胡思亂想的時候,胳膊被人輕輕戳了一下。

我掀開書,看見沈舒羽站在我桌邊,手裡捏著一小盒牛奶,臉頰紅撲撲的。

“給、給你的。”她聲音細得跟蚊子叫似的,把牛奶往我桌上一放,轉身就要跑。

“站住。”我叫住她。

她嚇得一哆嗦,整個人都僵住了。

我從書包裡摸出一顆大白兔奶糖,扔給她。“我不愛喝牛奶,這個你拿著。”

她手忙腳亂地接住,愣愣地看著我。

“下次再有人堵你,你就喊,”我朝她揚了揚下巴,“喊我名字。”

她眼睛一下就紅了,重重地點了點頭,捏著那顆奶糖,跟捧著什麼寶貝似的跑回了座位。

我看著她的背影,撇了撇嘴。真沒勁,哭點這麼低。

一整個下午,關於我在迴廊“一戰五”的光輝事跡,已經插上翅膀,飛遍了整個校園。版本多得離譜,一個比一個玄幻。

我去廁所的路上,聽見隔壁班兩個女生在激情討論。

“你聽說了嗎?K班新來的那個女的,一個人把陳兵他們五個全乾趴下了!”

“聽說了!據說她拎著兩個滅火器,跟哪吒似的,噴得他們哭爹喊娘!”

“我聽到的版本是,她空手奪白刃,一腳把陳兵踹出三米遠,牙都崩飛了!”

“真的假的?這麼猛?”

“千真萬確!我表哥在A班,說當時霍少都在場,親眼看見的!那女的打完人,還特瀟灑地問霍少,‘帥哥,需要幫忙叫救護車嗎?’”

我站在牆角,差點沒把自己的口水嗆死。

這都什麼跟什麼?我什麼時候問霍秉川叫救護車了?還哪吒?我怎麼不上天呢?

我默默洗了手,從她們身邊走過。那兩個女生還在唾沫橫飛地聊著,完全沒注意到故事的主人公正從她們眼皮子底下溜達過去。

行吧,名聲這東西,不嫌大。以後在這學校裡,估計能省不少事。

放學鈴一響,我背上書包就往外走。

路過A班所在的教學樓時,我下意識往那邊瞅了一眼。迴廊已經被打掃乾淨了,那股嗆人的乾粉味也散了。

陳兵那夥人今天確實沒再出現。

我走到校門口,正準備去擠公交,一輛黑色的車停在我旁邊,車窗緩緩降下。

是霍秉川的司機。

“林小姐,”司機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態度很恭敬,“霍少讓我送您回家。”

我愣了。“不用,我坐公交就行。”

“霍少吩咐了,說您手受傷了,擠公交不方便。”司機堅持道,“上來吧,不然我不好交差。”

我看了看晚高峰期那擠得跟沙丁魚罐頭似的公交站台,又看了看自己那隻被包紮好的手,猶豫了三秒。

行,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我拉開車門坐了進去。車裡空間很大,真皮座椅軟得能陷進去,空調溫度也剛剛好。

這他媽才叫生活。

我報了我家廢品站附近的一個路口地址。一路上,司機一句話都沒多問,車開得又快又穩。

快到地方的時候,我讓他提前停車。

“就在這兒下吧,前麵路不好走。”我可不想讓他看見我住的那兩間破鐵皮屋。

“林小姐,這是霍少給您的。”司機遞過來一個紙袋。

我接過來開啟一看,裡麵是幾盒進口的傷藥和一卷新的醫用紗布,牌子我一個都不認識,但看著就貴。

“替我謝謝他。”我把東西收進書包。

“霍少還說,明天中午的約會,請您不要遲到。”

約會?

我嘴角抽了抽。這詞兒用得,真他媽驚悚。

“知道了。”我擺擺手,下了車。

看著豪車絕塵而去,我拎著書包,慢悠悠地往廢品站走。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長,身後是高樓林立,眼前是破敗雜亂。

兩個世界,就隔著一條街。

我爸正蹲在門口,拿個小錘子叮叮當當地砸一個舊冰箱。看見我回來,他立刻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土。

“回來了?今天學校裡咋樣?沒人欺負你吧?”他眼睛在我身上掃來掃去,生怕我少根頭發。

“挺好的,”我把書包背到另一邊,擋住包著紗布的手,“老師同學都挺友善。”

“那就好,那就好。”他明顯鬆了口氣,咧嘴笑了,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餓了吧?鍋裡給你留了饅頭和鹹菜。”

我“嗯”了一聲,走進那間昏暗的小屋。

桌上擺著一盤黑乎乎的鹹菜,旁邊是兩個冷掉的白麵饅頭。

我放下書包,從裡麵掏出沈舒羽給的那盒牛奶,又看了看霍秉川讓司機送來的那袋高階傷藥。

心裡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

我拿起一個饅頭,狠狠咬了一口。

媽的,明天中午,我非得把霍秉川吃破產不可。

第二天我爸起得比雞還早,在院子裡搗鼓他新收來的一個破洗衣機。我頂著雞窩頭出去刷牙,他看見我手上的紗布,手裡的扳手“哐當”一聲掉了。

“你這手咋回事!”他衝過來,抓著我胳膊翻來覆去地看,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沒事沒事,”我趕緊把手抽回來,“做實驗,不小心被燒杯劃了一下。”

“實驗?你們學校還有這課?”他一臉狐疑。

“有啊,化學實驗,可高階了,”我吐掉嘴裡的牙膏沫,胡說八道,“老師還誇我動手能力強呢。”

他半信半疑地“哦”了一聲,又撿起地上的扳手,嘴裡嘟囔著:“那你也小心點,彆毛手毛腳的,傷著自己。”

我心裡有點堵,含糊地應了一聲,躲回屋裡換校服。

到了學校,K班的氣氛明顯不一樣了。以前我進教室,跟進了停屍間似的,今天一進去,好幾個人主動跟我打招呼。

“月姐,早啊!”

“凝月,你手好點沒?”

我還沒坐下,沈舒羽就跟隻小兔子似的躥了過來,把一個熱乎乎的飯團和一盒豆奶塞我桌上。

*“我媽媽早上多做的。”她臉紅得像煮熟的蝦。

我看著她,又看了看飯團,沒拒絕。

“謝了。”

上午的課風平浪靜,陳兵和他那幾個跟班壓根沒露麵,估計是請假回家養傷去了。連老師上課都對我客氣了不少,沒再揪著我回答問題。

我趴在桌上,一邊聞著垃圾桶經久不散的酸味,一邊琢磨著中午那頓飯。

霍秉川到底想乾嘛?

他不會真看上我了吧?不能夠啊,我除了能打,渾身上下哪有一點符合他們那種富家少爺的審美?

難不成是想收我當保鏢?這倒是有可能。

快到午休時間,班裡的人都開始躁動起來,三三兩兩地討論著去哪個食堂。預備鈴剛一打,教室後門被輕輕推開。

霍秉川的電動輪椅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

整個K班瞬間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探照燈一樣,在我跟霍秉川之間來回掃射。那眼神裡的資訊量太大了,震驚、八卦、難以置信,攪和成一鍋粥。

A班的天之驕子,全校聞名的霍家太子爺,居然會出現在垃圾班K班的門口。這比曆史老師宣佈秦始皇是他二舅還離譜。

霍秉川對周圍的目光熟視無睹,輪椅停在我桌邊。

“走吧。”他聲音不大,但在落針可聞的教室裡,清晰得過分。

我頂著全班同學的注目禮,站了起來。

“去哪兒吃?”

“校外。”

我跟著他出了教室。身後,K班的門一關上,裡麵立刻爆發出壓抑不住的議論聲,跟燒開的水似的。

我倆一前一後走在走廊上,回頭率百分之二百。所有路過的學生都跟見了鬼一樣,先是震驚地看一眼霍秉川,再用更震驚的眼神看我,然後交頭接耳,掏出手機。

我感覺自己像個被押送的犯人,霍秉川就是那個獄警。

“你平時就這麼招搖?”我忍不住問。

他目不斜視:“習慣了。”

也是,長成這樣,坐個輪椅都像在走T台,想不被人注意都難。

校門口,那輛黑色的豪車已經在等著了。司機麻利地幫他收好輪椅,我自覺地拉開後座車門鑽了進去。

車子七拐八拐,最後停在一家看起來就很貴的西餐廳門口。門口站著的侍者穿著燕尾服,比我爸那身西裝還板正。

我跟著霍秉川進去,他被侍者引著從特殊通道上了二樓的包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市中心最繁華的街景,桌上的餐具在燈光下閃著銀光,多得我分不清哪個是用來喝湯的。

“想吃什麼,自己點。”他把選單推到我麵前。

我接過來一看,上麵的字我倒是都認識,但組合在一起就跟天書一樣。什麼法式焗蝸牛,惠靈頓牛排,黑鬆露燴飯。

價格更是離譜,一道菜就頂我爸收半個月的廢品。

行,來都來了,不吃白不吃。

我清了清嗓子,指著選單上最貴的幾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都來一份。”

*我特意觀察他的表情,結果他眼皮都沒抬一下,隻對旁邊的侍者說:“再加一份鵝肝,牛排五分熟。”

我心裡有點不爽,這人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宰他跟宰隻雞似的,連毛都不帶拔的。

等菜的時候,氣氛有點尷尬。我隻能低頭玩手機,他則看著窗外發呆。

*“為什麼幫我?”我還是沒忍住,先開了口。

他收回視線,看著我包著紗布的手。“我說了,不想惹麻煩。”

“這算什麼麻煩?”我不信,“陳兵那種貨色,你動動手指頭就能讓他滾蛋。”

他沒說話,侍者正好開始上菜。第一道就是那個法式焗蝸牛。六個小坑,裡麵臥著六坨黑乎乎的肉,澆著綠色的醬汁。

我用叉子戳了一個出來,在眼前晃了晃。

“這玩意兒真能吃?”

“可以試試。”

我猶豫了一下,一口塞進嘴裡。一股大蒜和黃油的混合味道,口感……有點像我爸鹵的田螺肉,但軟得多。

“怎麼樣?”他問。

“還行,”我嚥下去,“就是有點費牙。”

他嘴角似乎動了一下,但很快又恢複了原樣。

我懶得管他,埋頭苦吃。牛排、燴飯、龍蝦湯,我吃得風卷殘雲,一點沒把自己當外人。我吃東西向來快,聲音也不小,跟這種高階餐廳格格不入。

但他好像一點也不介意,隻是慢條斯理地切著自己那份牛排,偶爾喝口水,大部分時間都在看我吃。

那眼神不帶任何鄙夷,就是純粹地看著,看得我後背有點發毛。

“你看什麼?”我嘴裡塞滿了牛排,含糊不清地問,“我臉上有東西?”

“沒有,”他放下刀叉,“我隻是在想,你昨天用的那個滅火器,是三公斤的還是五公斤的。”

我差點被一口牛肉噎死。

“咳咳……你問這個乾嘛?”

“那個重量,單手掄起來,你的臂力不錯。”他評價道,語氣像在分析一道物理題。

我翻了個白眼:“我力氣大,你第一天知道?”

他沒接話,反而問了另一個問題:“你父親……還在收廢品?”

我動作一頓,刀叉在盤子上劃出刺耳的聲音。

“關你什麼事?”我抬起頭,語氣冷了下來。

這是我的雷區,誰都不能碰。

“我沒有彆的意思。”他的眼神很平靜,沒有一絲一毫的同情或者憐憫,“我隻是想確認一件事。”

“什麼事?”

“你這麼拚,隻是為了不被退學?”

我沒說話,心裡那股無名火又竄了上來。他憑什麼用這種洞悉一切的眼神看我?他一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太子爺,懂什麼叫拚?

“吃完了,”我把刀叉往桌上一扔,靠在椅背上,“結賬吧,霍大少爺。吃你一頓飯跟上刑似的。”

他也沒生氣,按了鈴叫來侍者。

侍者遞上賬單的時候,我眼角餘光瞟了一眼。那一長串的數字,看得我心跳都漏了半拍。

這頓飯,能讓我爸那兩間破鐵皮屋,從裡到外翻新一遍。

霍秉川連看都沒看,直接遞過去一張黑色的卡。

“霍少,”我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這頓飯,算我欠你的。醫藥費,人情,一筆勾銷。以後我的事,你少管。”

說完,我轉身就走。

“林凝月。”他突然在身後叫住我。

我停下腳步,沒回頭。

“你有沒有想過,”他的聲音從輪椅的方向傳來,不高,卻很清晰,“有時候,讓彆人管,比自己硬扛要輕鬆得多。”

我心口像被什麼東西重重捶了一下。

“我不需要。”我扔下三個字,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包間。

我一路衝下樓,推開餐廳厚重的玻璃門,外麵的陽光刺得我眼睛發酸。

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我站在路邊,腦子裡亂成一團漿糊。

霍秉川最後那句話,像根針,精準地紮進了我一直用堅硬外殼包裹起來的最柔軟的地方。

輕鬆?

從我記事起,我的人生字典裡,就沒這個詞。

我幾乎是跑回學校的。

霍秉川那句話跟個魔咒似的,在我腦子裡迴圈播放。

“讓彆人管,比自己硬扛要輕鬆得多。”

放屁。

我林凝月長這麼大,除了我爸,誰敢管我?輕鬆是什麼東西,能當飯吃還是能換錢?我爸收廢品,一斤紙殼五毛錢,一個塑料瓶一毛錢,那是我看得見摸得著的。霍秉川那種人嘴裡的“輕鬆”,虛無縹緲,一捏就碎,比泡沫還不如。

可心裡那股邪火,怎麼都壓不下去。

就像有人拿根羽毛,在你心尖上不輕不重地撓,你想發火,都找不著使勁的地方。

我一腳踹開K班的後門,教室裡原本嘰嘰喳喳的聲音戛然而止。幾十雙眼睛“唰”地一下全釘在我身上,那陣仗,比曆史老師的PPT還整齊。

我黑著臉走回座位,把書包往桌上重重一摔。

“月……月姐,”坐我前麵的一個男生哆哆嗦嗦地轉過頭,“你跟霍少……吃得還愉快嗎?”

他這一問,像是按下了某個開關,全班的八卦之魂瞬間熊熊燃燒。

“凝月凝月,你們去哪兒吃了?是不是特彆貴的那種?”

“霍少是不是跟你表白了?A班的人都傳瘋了,說你倆在迴廊私定終身!”

*
“我靠,真的假的?我就說月姐不是一般人,一出手就拿下了全校最難啃的骨頭!”

我被吵得腦仁疼,一巴掌拍在桌上。

“都閉嘴!”

世界清靜了。

我煩躁地扒了扒頭發:“吃了個飯,他錢多燒的,我替他花點,就這麼簡單。再讓我聽見誰胡說八道,我把他嘴撕了餵我們家旺財。”

這話一出,非但沒起到威懾作用,反而讓那幾個女生眼睛更亮了。

*
“天哪,‘替他花點’,這話說得好霸氣!”

“這不就是小說裡的情節嗎?‘女人,給你一張無限額的黑卡,隨便刷!’”

“月姐,你就是我的神!”

我:“……”

跟這群腦子裡塞滿言情小說的富家子弟,根本沒法溝通。我乾脆拉過書本蓋在臉上,裝死。

下午的課,我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放學鈴一響,我拎起書包就準備走人,今天必須早點回去,看見我爸,心裡那股堵著的氣才能順。

“林凝月同學。”

沈舒羽怯生生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我回頭,她正站在我桌邊,兩隻手緊張地絞著衣角,像隻受驚的兔子。

“有事?”我沒什麼好氣。

她被我的語氣嚇得縮了下脖子,但沒走,反而鼓起勇氣往前站了一步。

*
“我……我想請你幫個忙。”

“我不是活雷鋒。”我把書包甩到肩上,繞過她就要走。

“我給你錢!”她急了,聲音都大了幾分,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銀行卡,遞到我麵前,“這裡麵有五萬塊,是我所有的零花錢,隻要你肯幫忙,都是你的。”

我腳步一頓。

五萬塊。

我爸得砸多少台冰箱,收多少噸塑料瓶才能掙到?

我轉過身,沒接那張卡,隻是上下打量她:“說來聽聽。”

她見我肯聽,眼睛裡頓時燃起一絲希望。

*
“是我一個朋友,也是我們班的,”她壓低聲音,緊張地看了看四周,“她叫江知夏。她……她有厭食症,很嚴重。”

江知夏?我腦子裡過了一遍,沒這個人的印象。K班人不多,但大部分都趴著睡覺,誰是誰我根本分不清。

“她家裡管她管得特彆嚴,頓頓飯都有營養師盯著,吃多少都拿秤稱。她吃不下去,硬灌,灌完就吐,吐了再灌。已經好幾個月沒好好吃過東西了,瘦得就剩一把骨頭,前兩天在宿舍都暈倒了。”

沈舒羽說著,眼圈都紅了。

“她以前不是這樣的,她最喜歡吃了,尤其是路邊攤的麻辣燙和烤串。可是自從……自從她媽媽逼她學芭蕾,要她保持身材,她就越來越不開心,吃得也越來越少。”

我聽著,心裡沒什麼波瀾。有錢人的煩惱,我理解不了。

“找我乾嘛?我又不是醫生。”

“醫生沒用!心理醫生也看了好幾個了,她誰的話都不聽!”沈舒羽咬著嘴唇,把卡又往我麵前送了送,“我就想……想請你帶她出去吃一次她喜歡吃的東西。就像你那天打陳兵一樣,你那麼厲害,肯定有辦法帶她翻牆出去,學校的保安肯定攔不住你。”

她看著我,眼神裡滿是懇求和信任。

“她跟我說,她快要死了。她說她做夢都想再吃一碗學校後街的麻辣燙,加麻加辣的那種。”

我盯著她手裡的卡,沒說話。

帶人翻牆,吃麻辣燙。

這事聽起來,比應付霍秉川那種人簡單多了。有明確的目標,清晰的步驟,乾脆利落。

而且,有錢拿。

“她人呢?”我問。

沈舒羽見我鬆口,激動得臉都漲紅了:“她在宿舍!今天請了病假,沒來上課!”

“行。”我終於開了金口,“卡我不要。事成之後,讓她自己看著給。但我有條件。”

“你說!什麼條件都行!”

“第一,我隻負責把她帶出去,再把她安全帶回來。她吃不吃,吃多少,不歸我管。”

“第二,出了任何事,後果你們自己擔著,彆把我扯進去。我爸還指望我上大學呢。”

“第三,”我頓了頓,咧嘴一笑,“麻辣燙我那份,也得她請。”

沈舒羽愣了一下,隨即拚命點頭,眼淚都快下來了:“好!都聽你的!”

“那就今晚。”我拍板決定,“晚自習的時候動手,動靜小點。”

跟沈舒羽約好細節,我心情莫名好了很多。

霍秉川給我心裡添的那點堵,好像被這件更有挑戰性的事給擠走了。還是這種簡單粗暴的交易適合我,一個出錢,一個出力,誰也不欠誰。

我背著書包往家走,路過學校後街,特意朝那幾家小吃店瞅了一眼。

一家叫“川香麻辣燙”的店門口排著長隊,熱氣騰騰的,空氣裡全是勾人的香辣味。

我舔了舔嘴唇。

行,就這家了。

回到廢品站,天已經擦黑了。我爸正坐在門口的小馬紮上,借著昏黃的燈泡,給我縫書包帶子。那書包是我從一堆舊衣服裡翻出來的,帶子早就磨斷了。

*
“爸,我回來了。”

他抬起頭,看見我,臉上露出笑:“回來了?快去洗手吃飯,今天收了個好東西,給你加餐。”

我湊過去一看,他腳邊放著半隻燒雞。油紙包著,還冒著熱氣。這得幾十塊錢,他平時連根火腿腸都捨不得買。

“哪兒來的?”

“今天有個老闆來清倉庫,給的。嫌我乾活利索。”他把書包遞給我,帶子用粗麻線縫得歪歪扭扭,但特彆結實。

我接過書包,心裡那點因為霍秉川而起的煩躁,徹底散了。

什麼西餐廳,什麼法式焗蝸牛,都比不上我爸給的半隻燒雞。

我啃著雞腿,把今天接的這單“生意”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女生宿舍,晚上九點,翻牆,麻辣燙。

聽起來,還挺有意思。

我林凝月,可能天生就不是坐教室的命。

我就是那孫悟空,彆人給我畫個圈,我就非得跳出去看看。

隻不過,我的金箍棒,是滅火器。我的筋鬥雲,是學校的圍牆。

晚自習的鈴聲是最好的催眠曲。我把那半隻燒雞的骨頭都啃乾淨了,揣著兜裡僅剩的二十塊錢,跟我爸說去同學家對作業。他信了,還囑咐我早點回來。

女生宿舍樓下,沈舒羽跟個望夫石似的站著,看見我,差點沒當場哭出來。“凝月,你可來了!宿管阿姨今天查得特彆嚴,我好怕……”

我往燈火通明的大廳裡瞥了一眼。一個中年發福的阿姨坐在桌子後頭,眼睛跟鷹似的,盯著每一個進出的學生。

“你,”我指了指沈舒羽,“去二樓,找個沒人的水房,把水龍頭開到最大,然後跑。”

她愣了:“啊?為什麼?”

“彆問為什麼,照做。”

她雖然不解,但還是小雞啄米似的點頭,轉身就溜進了宿舍樓。我找了個監控死角,靠在牆上,數著秒。

大概過了兩分鐘,樓道裡傳來嘩嘩的水聲,跟發了洪水一樣。宿管阿姨罵罵咧咧地站起來,拿起對講機吼了兩聲,拎著個拖把就往樓上衝。

就是現在。

我像隻貓,悄無聲息地貼著牆根溜進大廳,直接躥上樓梯。整個過程不超過五秒。

找到沈舒羽說的房間號,門虛掩著。我推門進去,沈舒羽正拍著胸口喘氣,一個瘦得脫了形的女孩坐在床邊,看見我,像隻受驚的鹿,往後縮了縮。

這就是江知夏。

與其說是瘦,不如說是乾癟。校服空蕩蕩地掛在她身上,像掛在衣架上。臉頰凹陷,眼窩深得嚇人,隻有一雙眼睛,大得有點不協調,空洞洞的,沒什麼神采。

“走吧。”我言簡意賅。

江知夏沒動,嘴唇哆嗦著:“我……我不敢,被我媽媽知道了,她會……”

“她會把你綁在床上繼續灌營養液?”我打斷她,沒什麼耐心,“你再這麼下去,就不是她綁你了,是火葬場給你上發條。想吃不想吃,給句痛快話,我時間寶貴。”

我的話太直接,像把刀子。沈舒羽急得直給我使眼色。

江知夏卻慢慢抬起了頭,那雙空洞的眼睛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她盯著我,看了足足有十秒鐘。

“想。”她吐出一個字,聲音又輕又啞,像砂紙磨過喉嚨。

“行。”我點點頭,“穿上外套,跟我走。”

學校的圍牆對我來說,跟平地沒區彆。我讓沈舒羽在牆外接應,自己先勘察了一下。後牆這邊最偏僻,隻有一個壞掉的路燈,黑燈瞎火的。

我找了兩個廢棄的油漆桶摞在一起,對江知夏說:“踩著上去,我拉你。”

她看著兩米多高的牆,腿都軟了。

我懶得廢話,直接自己先三下五除二翻了過去,然後從牆頭探出半個身子:“快點,保安五分鐘後換班巡邏。”

她咬著牙,顫巍-巍地踩上油漆桶。我一伸手,抓住她的胳膊,稍一用力,就把她整個人提了上來。輕得跟一捆柴火似的。

“抱緊我脖子。”我命令道。

她下意識照做。我一隻手攬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扒著牆沿,跟拎個包裹似的,穩穩地落在了牆外。

沈舒羽在下麵都看傻了。

川香麻辣燙店裡人聲鼎沸,熱氣把玻璃窗都熏出了一層白霧。我找了個角落的位置,讓她們倆坐下。

“老闆,三碗麻辣燙,兩碗加麻加辣,一碗正常。再來二十串牛肉,十串毛肚,十串土豆片……”我一口氣報了一堆。

沈舒羽在旁邊聽得心驚膽戰:“凝月,會不會太多了?知夏她……”

“吃不完我吃。”

很快,三碗紅彤彤、香氣四溢的麻辣燙就端了上來。那股霸道的香辣味,瞬間就把鼻腔占滿了。我那碗上麵漂著厚厚一層紅油和芝麻,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

我抄起筷子,夾起一大筷子裹滿湯汁的粉絲,吹了兩下就塞進嘴裡。

“嘶——爽!”

江知夏呆呆地看著自己麵前那碗。她的碗裡紅油不多,但各種食材堆得冒了尖,是她以前最愛吃的那些。她拿起筷子,手抖得厲害,夾了好幾次,才夾起一片燙熟的生菜。

她把那片菜送到嘴邊,停住了,像是在做一個無比艱難的決定。

我沒催她,自顧自地吃得呼嚕呼嚕響。這味道,比霍秉川那頓飯吃得舒坦多了。那什麼蝸牛,還沒我爸拿啤酒瓶敲開的田螺香。

沈舒羽在一旁小聲地鼓勵:“知夏,你嘗一口,就一口。”

江知夏閉上眼,像是下了必死的決心,把那片生菜塞進了嘴裡。

她咀嚼的動作很慢,很生疏,好像已經忘了該怎麼吃東西。嚼著嚼著,她的眼淚就毫無征兆地掉了下來,一顆一顆,砸進碗裡。

她沒哭出聲,就是無聲地流淚。然後,她夾起了第二口,第三口……吃得越來越快,眼淚也流得越來越凶。到最後,她幾乎是把臉埋在碗裡,一半是吃,一半是哭,肩膀一抽一抽的。

沈舒羽在旁邊也跟著抹眼淚。

我看得有點煩,抽了張紙巾扔過去:“哭什麼哭,辣的?”

江知夏抬起頭,滿臉都是淚水和汗水,嘴唇被辣得通紅,眼睛卻前所未有的亮。她搖搖頭,又低下頭,繼續吃。

一碗麻辣燙,她吃得乾乾淨淨,連湯都喝了好幾口。

吃完,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推到我麵前。“謝謝你。”

我接過來,掂了掂分量,塞進兜裡。“不用謝我,謝你自己還想活。”我站起來,“走了,送你們回去。”

把她們倆安全送回牆內,我沒急著走,繞到後街買了瓶冰可樂,一口氣灌下去半瓶。辣味和冰涼在喉嚨裡打架,過癮。

我靠在巷子口的牆上,剛準備把剩下的可樂喝完,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咕嚕咕嚕。

我動作一頓,朝巷子口看去。

昏暗的路燈下,霍秉川的電動輪椅停在那兒。他沒穿校服,一身黑色的休閒裝,襯得他麵板更白。晚風吹起他的黑發,那雙桃花眼在陰影裡,看不清情緒。

他怎麼會在這兒?

他的目光從我手裡的可樂,移到我沾了點油漬的衣角,最後定格在我的臉上。

“這就是你說的,不需要彆人管?”他開口,聲音很平,聽不出喜怒。

我心裡那股剛被麻辣燙壓下去的火,“噌”地一下又冒了起來。

“我乾什麼,關你屁事?”我把可樂瓶捏得咯吱作響。

他沒理會我的火氣,輪椅朝我滑近了些。“江知夏,江氏集團董事長的獨生女。厭食症三個月,住院兩次,家裡二十四小時有人看著。”

我愣住了。他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你帶她翻牆出來,吃這種東西,”他看了一眼麻辣燙店的招牌,語氣裡聽不出是讚許還是嘲諷,“要是吃出問題,江家能讓你爸的廢品站從這個城市消失。”

我後背竄起一股寒意。不是怕,是怒。他憑什麼調查我?憑什麼拿我爸威脅我?

“霍秉川,”我把喝完的可樂瓶準確地扔進不遠處的垃圾桶,“你是不是閒得蛋疼?有錢人的生活就這麼無聊,非得盯著我一個撿破爛的?”

“我隻是提醒你,你所謂的‘簡單粗暴’,可能會給你帶來你承擔不起的後果。”他的輪椅停在我麵前,我甚至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清冷的薄荷味。

“我承擔得起。”我梗著脖子,死死瞪著他,“就算被退學,就算我爸的廢品站沒了,我也能活。我爛命一條,不像你霍大少爺,金貴。”

他沉默了。巷子裡隻有風吹過垃圾袋的沙沙聲。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問:“好吃嗎?”

我沒反應過來:“什麼?”

“麻辣燙。”他看著我的眼睛,“好吃嗎?”

我被他問得一懵,下意識地回答:“還行。”

“那,”他從輪椅側麵的儲物袋裡,拿出一個保溫杯,遞到我麵前,“喝點水,太辣對胃不好。”

我看著那個銀色的,一看就很貴的保溫杯,徹底傻了。

這人他媽的是不是有病?

我死死盯著那個保溫杯,腦子裡閃過一百種可能。

下毒?蒙汗藥?還是加了什麼亂七八糟的補品?

我爸說過,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霍秉川這又是奸又是盜,渾身上下寫滿了“有陰謀”。

巷子裡的風吹得我脖子後麵涼颼颼的。

他見我沒動,又把杯子往前遞了遞,手腕上那塊看著就死貴的表,在昏暗的光線下閃了一下。

“怕我下毒?”他問。

我冷笑一聲,一把搶過保溫杯,擰開蓋子,對著瓶口就灌。

一股帶著微甜的溫水滑進喉嚨,不是糖,是蜂蜜。恰到好處的溫度,瞬間衝淡了嘴裡殘留的辛辣。

我一口氣喝了半杯,把杯子“砰”一聲墩回他腿上。

“謝了。”我說得咬牙切齒。

他把杯子蓋好,放回儲物袋,動作不緊不慢。“不客氣。”

“霍秉川,”我往前湊了一步,雙手撐在他輪椅的扶手上,把他圈在我和牆壁之間,“你到底想乾什麼?彆跟我扯什麼不想惹麻煩,你就是最大的麻煩。”

我倆離得很近,他身上那股薄荷味更清晰了。他沒躲,就那麼仰頭看著我,桃花眼裡映著遠處路燈昏黃的光,像兩潭深水。

“我想跟你做個交易。”他說。

“交易?”我樂了,“我有什麼值得你霍大少爺圖謀的?圖我力氣大,能幫你扛輪椅上樓?”

“我幫你擺平學校裡的麻煩,比如陳兵,比如教導主任。”他聲音很穩,“作為交換,你以後再做這種‘生意’,帶上我。”

我腦子當場宕機。

帶上他?帶他去翻牆?還是帶他去吃麻辣燙?

我看著他的腿,又看了看他那台一看就精貴無比的電動輪椅。

“你瘋了還是我瘋了?”

“我隻是覺得,”他移開視線,看向巷子口外車水馬龍的街道,“你看到的世界,比我的有意思。”

這句話輕飄飄的,卻像塊石頭砸進我心裡,悶得我喘不過氣。

我活了十七年,頭一次有人說我這破爛不堪、雞飛狗跳的生活“有意思”。

我鬆開手,往後退了兩步,拉開距離。

“我不需要你擺平什麼麻煩,”我重新找回自己的聲音,雖然有點乾,“我自己的事,自己能解決。”

“是嗎?”他反問,“江知夏的媽媽已經知道她偷跑出來了,正帶著人往學校趕。你確定你能解決?”

我心頭一跳。

“你怎麼知道?”

“我的人剛告訴我的。”

我盯著他,後背的汗毛一根根豎了起來。這人手眼通天,比我想象的還要深不可測。

“那又怎麼樣?”我嘴硬,“大不了一拍兩散。”

“你爸的廢品站,不想開了?”他又拿我爸戳我。

我拳頭捏得咯吱響。

“林凝月,”他叫我的名字,語氣裡沒有威脅,反而有點彆的什麼,“我沒有惡意。我隻是想……透口氣。”

巷子裡沉默得可怕。

遠處傳來隱約的鳴笛聲,越來越近。

“跟我來。”霍秉川突然調轉輪椅,朝巷子深處更黑暗的地方開去。

我沒動。

“想讓你爸給你收屍,就站在這兒等。”他頭也沒回。

我罵了句臟話,跟了上去。

巷子儘頭是另一條更窄的衚衕,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霍秉川的輪椅停在一扇不起眼的後門前,他從口袋裡拿出一張卡,在門上刷了一下,“嘀”的一聲,門開了。

門後是一家酒吧的後廚,油煙和酒氣混雜在一起。我們穿過嘈雜的後廚,從一個員工通道出來,直接進了吧檯內側。

幾乎是同時,酒吧正門被推開,一個穿著考究、滿臉怒氣的中年女人帶著幾個黑衣保鏢衝了進來,正是江知夏的母親。

我心提到了嗓子眼。

“霍少。”酒保看見輪椅上的霍秉川,恭敬地低下頭。

霍秉川沒理會外麵的騷動,隻對我抬了抬下巴:“坐。”

我靠著吧檯,看著江夫人的人在場子裡四處搜尋,心裡跟打鼓似的。

“她們找不到這裡。”霍秉川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扭頭看他:“這是你的地盤?”

“我家的產業。”

我沒話說了。這就是差距。我翻牆,他刷卡。我打架靠拳頭,他擺平靠名頭。

江夫人在樓下鬨騰了十幾分鐘,一無所獲,最後被酒吧經理客客氣氣地“請”了出去。

一場風波,就這麼無聲無息地平了。

“現在,我們可以談談交易了?”他把一杯檸檬水推到我麵前。

我看著那杯水,心裡五味雜陳。

“成交。”我說,“但說好了,隻帶你玩,不負責你死活。”

他嘴角勾了勾,那是我第一次見他笑,很淡,但很好看。

“一言為定。”

第二天,我跟霍秉川的緋聞直接進化到了3.0版本。

“聽說了嗎?霍少昨晚包下整個酒吧給林凝月慶祝,慶祝她成功幫厭食症校花戒掉‘飯癮’!”

“什麼呀,我聽說是霍少跟林凝月在後街小巷裡約會,被江知夏她媽撞見了,兩撥人差點火拚!”

“你們都out了!最新訊息是,霍少當場宣佈,林凝月是他的人,誰敢動她,就是跟霍家作對!”

我坐在座位上,聽著前排女生唾沫橫飛地八卦,感覺自己活成了一部都市傳說。

沈舒羽紅著眼圈跑來找我,抓著我的手不放。

“凝月!謝謝你!真的謝謝你!知夏今天早上喝了一整碗粥!醫生說她的情況好轉了很多!”

她說著,又把一個信封塞給我。就是昨天那個。

“這是知夏讓我給你的,她說,這是她重生的費用。”

我捏著那個厚實的信封,沒說話。

上課鈴響了,沈舒羽一步三回頭地跑回座位。我把信封塞進書包最裡層,趴在桌上,聞著熟悉的垃圾桶味,心裡卻怎麼也靜不下來。

中午,我沒等霍秉川來找我,自己先去了A班。

A班門口跟K班是兩個世界。安安靜靜的,每個人都坐在位子上看書或者做題,連空氣裡都飄著一股“知識的芬芳”。

我靠在門框上,敲了敲門。

“霍秉川,出來。”

全班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射向我,又齊刷刷射向最後一排靠窗的霍秉川。

他放下手裡的書,操控著輪椅過來。

“有事?”

“吃飯。”我言簡意賅。

他愣了一下。

我沒管他,轉身就走。他跟了上來。

我倆就這麼一前一後,在全校師生詭異的目光中,走進了最便宜的第二食堂。

我刷了我爸給我的飯卡,打了兩份最便宜的套餐,一份土豆絲,一份炒白菜,一共十二塊。

我把其中一份推到他麵前。

“吃吧,太子爺。”我把筷子拍在餐盤上,“體驗一下民間疾苦。”

他看著那盤寡淡的飯菜,沒說話,拿起筷子,默默地吃了起來。

他吃飯的動作很斯文,即使是吃著最普通的飯菜,也帶著一股與生俱來的貴氣。

我三下五除二扒完自己的飯,看著他慢條斯理地把一盤菜吃得乾乾淨淨。

“霍秉川,”我問,“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可笑?”

他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沒有。”

“那你圖什麼?找刺激?”

他看著我,看了很久。

“林凝月,”他說,“我隻是不想一個人吃飯了。”

我心臟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不疼,就是有點發麻。

那天下午,我沒回家,跑到銀行,把信封裡的錢存進了一張新辦的卡裡。不多不少,正好五萬。

回廢品站的路上,我拐進一家五金店,買了一把最貴的羊角錘,又去勞保店挑了一雙最厚實的牛皮手套。

回到家,我爸正弓著背,用那把豁了口的舊錘子砸一個生鏽的鐵桶。

“爸。”我把新錘子和手套遞給他,“給你的。”

他愣住了,接過錘子翻來覆去地看,又摸了摸那副厚實的手套,眼睛裡亮晶晶的。

“你哪兒來的錢買這個?”

“學校發的獎學金。”我麵不改色地撒謊,“衛生標兵,升級版。”

他咧開嘴笑了,露出滿口黃牙,拿著新錘子在鐵桶上“當”地敲了一下,聲音又響又脆。

“好!好錘子!”他高興得像個孩子,“我閨女就是有出息!”

我看著他的笑臉,夕陽落在他滿是灰塵的頭發上,鍍了層金邊。

心裡那點因為霍秉川而起的亂七八糟的情緒,忽然就散了。

管他什麼太子爺,什麼交易。

我隻想讓我爸的錘子,能用得久一點。

我爸得了新家夥,跟得了聖旨似的,第二天五點不到就在院子裡叮叮當當,敲得比鬨鐘還準。我叼著牙刷出去,看見他戴著新買的牛皮手套,正拆一個舊空調外機。那把羊角錘在他手裡,起釘子、砸外殼,虎虎生風。他臉上全是灰,笑得見牙不見眼。

“閨女,這錘子就是好使,省老勁了!”

我“嗯”了一聲,心裡那點撒謊的心虛,被他燦爛的笑臉衝得一乾二淨。值了。

這股好心情一直持續到學校。K班的人見我今天沒板著臉,膽子也大了些。我前桌那個男生甚至敢回頭問我物理題。我掃了一眼,滿篇的希臘字母,看得我頭暈。

“這題選C。”我隨口一說。

“為什麼啊月姐?”

“三長一短選最短,三短一長選最長。你看這四個選項,C是不是最短?”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真拿筆把C圈上了。我看著他那認真的傻樣,沒忍心告訴他,我初中物理考過八分。

一上午風平浪靜,直到午休鈴響,我那便宜手機震了一下。是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

——“交易,開始。”

我後槽牙一緊。霍秉川。這人說話的調調,跟拍特工電影似的。

我回了兩個字:“等著。”

然後抓起書包,在全班同學“月姐又要和霍少去約會”的曖昧眼神中,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教室。

我沒去A班,直接去了校門口。那輛黑色的豪車果然停在老地方。我拉開車門,霍秉川正坐在裡麵看平板,輪椅收在一邊。

“去哪兒?”司機恭敬地問。

我沒理他,直接對霍秉川說:“想看有意思的,就聽我的。”

霍秉川抬眼,關掉平板:“聽你的。”

我報了個地址。司機從後視鏡裡看了我一眼,眼神有點古怪,但什麼也沒說,發動了車子。

車子駛離了市中心的繁華地段,路邊的建築越來越矮,越來越破。光鮮亮麗的玻璃幕牆變成了斑駁的磚牆,奢侈品店的廣告牌換成了“管道疏通”、“回收家電”的牛皮癬。

車裡的空氣都好像變了。我能感覺到司機的拘謹,也能感覺到霍秉川的安靜。他沒看我,也沒看窗外,隻是看著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心裡憋著一股勁。帶他來,一半是履行交易,一半是故意的。我想看看,他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會不會露出一點嫌惡或者同情。隻要他露出來,我立馬就能把他從我心裡那個亂七八糟的角落裡,一腳踹出去。

“前麵路不好走,就停這兒。”在一個堆滿垃圾桶的巷子口,我讓司機停了車。

我先下車,司機麻利地把輪椅拿下來,扶著霍秉川坐上去。

“霍少,這地方……”司機看著周圍蒼蠅亂飛的環境,麵露難色。

“你回去吧。”霍秉川說。

我推著他的輪椅,咕嚕咕嚕地碾過坑坑窪窪的水泥地。越往裡走,空氣裡那股鐵鏽、機油和各種東西腐爛後混合的味道就越重。這是我聞了十幾年的味兒,熟悉得像自己的體味。

霍秉川一聲沒吭。

遠遠地,我看見了我家的廢品站。與其說是站,不如說是用鐵皮和石棉瓦搭起來的巨大棚子,門口堆著小山一樣的廢舊紙箱和塑料瓶。我爸正弓著背,把一堆花花綠綠的電線往剝線機裡送。

“爸!”我喊了一聲。

我爸回頭,看見我,又看見我推著的霍秉川,愣住了。他手上的活兒都停了,站直身子,在滿是油汙的圍裙上使勁擦了擦手。

“閨女,這……這是你同學?”他有點手足無措。

“嗯,我朋友,霍秉川。”我把輪椅推到棚子底下的一塊陰涼地,“他腿腳不方便,我帶他來咱家坐坐。”

我爸趕緊從屋裡搬了個小馬紮出來,在上麵拍了半天灰,放到霍秉川旁邊:“同學,快坐,快坐。家裡亂,彆嫌棄。”

霍秉川的輪椅,比我爸那個馬紮乾淨一百倍。

“叔叔好。”霍秉川開口,聲音很平靜,“您彆忙,我隨便看看。”

我爸“哎哎”應著,又不知道該乾嘛,隻能搓著手站在一邊。

我等著,等著霍秉川的反應。他會皺眉嗎?會捂鼻子嗎?

他沒有。

他隻是抬起頭,打量著這個混亂又肮臟的地方。他的目光掃過堆積如山的礦泉水瓶,掃過被壓扁的易拉罐,最後落在我爸那台老掉牙的剝線機上。

“叔叔,這台機器,是靠齒輪咬合剝離外皮,還是靠刀片切割?”他問。

我爸愣了。我愣了。

這個問題,跟“你這地方真破”或者“你乾這個掙多少錢”比起來,簡直不是一個維度的。

我爸是個老實人,但一聊到他的專業領域,話匣子就收不住了。“是刀片,你看這兒,”他來了精神,指著機器的入口,“線從這兒進去,裡麵的刀片可以根據線的粗細調整距離,正好把皮劃開,又不傷著裡麵的銅芯。這可是個技術活,調得不好,一斤線要損好幾兩銅呢!”

“損耗率大概是多少?”霍秉川又問。

“那得看是什麼線,硬皮線損耗大點,差不多百分之三。軟皮的好弄,百分之一都不到。”

“那剝出來的銅,是直接賣給回收廠,還是會進行初步的熔煉提純?”

“提純?那玩意兒咱哪會啊,都是直接賣。不過賣之前得分類,紫銅、黃銅、電纜銅,價錢都不一樣……”

我站在一邊,看著我爸跟霍秉川,一個蹲著,一個坐著,兩個人就隔著一台油膩膩的機器,聊得熱火朝天。我爸說得眉飛色舞,霍秉川聽得一臉認真,偶爾還點點頭,提出一兩個我根本聽不懂的問題。

陽光從石棉瓦的縫隙裡漏下來,照在他們身上,也照在那些廢銅爛鐵上。我預想中尷尬、難堪的場麵,完全沒有出現。

我心裡那股憋著的勁兒,像被戳破的氣球,慢慢地、慢慢地漏了。

有點沒勁。

我從一堆廢鐵裡扒拉出一個舊的收音機,扔到霍秉川腿上,打斷了他們的“學術交流”。“光說不練假把式。喏,把它拆了,裡麵的銅線和喇叭磁鐵都歸你。”

我爸嚇了一跳:“閨女,你乾啥呢!你同學手金貴著呢!”

霍秉川卻像是來了興趣,拿起那個收音機,翻來覆去地看。“用什麼工具?”

我扔給他一把螺絲刀和一把尖嘴鉗。“就這些,愛拆不拆。”

他沒說話,把收音機放在腿上,一手扶著,一手拿起螺絲刀,開始擰外殼上的螺絲。他的動作很生疏,甚至有點笨拙,但很專注。白皙修長的手指,握著那把生鏽的螺絲刀,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我爸在旁邊看著,想幫忙又不敢,急得直轉圈。

我靠在一人高的舊輪胎上,看著太子爺拆收音機,突然覺得有點好笑。他擰了半天,一顆螺絲滑了牙,怎麼都擰不下來。他眉頭皺了起來,抿著嘴,跟那顆小小的螺絲較上了勁。

我走過去,從他手裡拿過螺絲刀和收音機。“笨死了。”

我把螺絲刀的尖頭在地上磨了兩下,增加摩擦力,然後對準那個滑牙的螺絲,用力一頂,手腕一轉,那顆頑固的螺絲應聲而動。

“看見沒,得用巧勁。”我把收音機扔回他腿上。

他看著我,沒說話。那雙桃花眼裡,映著我的影子,很深。

我被他看得有點不自在,扭過頭:“看什麼看,沒見過美女乾活?”

他嘴角動了動,低下頭,繼續跟剩下的螺絲奮鬥。

夕陽西下的時候,他終於把那個破收音機大卸八塊。零件鋪了一地,他把一小撮銅線和一個小小的磁鐵整齊地放在一邊,手心蹭上了黑色的油汙。

“這就是我的報酬?”他舉起手裡的銅線,問我。

“不然呢?還想讓我給你發工資?”

他笑了,是那種發自內心的笑,眼睛都彎了起來。“好。”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接起電話,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又變回了那個冷冰冰的霍秉川。

“嗯。”

“知道了。”

“我馬上回去。”

掛了電話,他對我爸說:“叔叔,我該走了,今天謝謝您。”

“不謝不謝,常來玩啊!”我爸熱情地擺手。

我把他推到巷子口,那輛黑色的豪車已經悄無聲息地等在那裡。

司機下來,幫他上了車,收好了輪椅。

臨走前,他按下車窗。

“林凝月。”

“乾嘛?”

“陳兵的叔叔,昨天從校董會除名了。”他說,“因為挪用公款。”

我愣住了。

“交易的一部分。”他丟下這句話,升上了車窗。

車子緩緩開走,捲起一陣塵土。我站在原地,看著那輛車消失在巷子儘頭,手裡還捏著那把被他用過的尖嘴鉗,上麵還殘留著他指尖的溫度。

我回頭,看向身後那個破爛的廢品站。夕陽把它染成了暖黃色,我爸正在收拾地上的工具,嘴裡哼著不成調的小曲。

一切好像都沒變。

又好像,有什麼東西,已經變得不一樣了。

陳兵的叔叔被校董會除名這件事,像一顆投入水裡的深水炸彈。第二天,陳兵就辦了退學手續,走得悄無聲息,彷彿從未在這所學校存在過。

K班的人看我的眼神,徹底從“敬畏”變成了“膜拜”。他們不再偷偷摸摸地討論,而是光明正大地把我當成了許願池裡的王八,有什麼事都想來拜一拜。

“月姐,我爸媽非逼我跟一個我不喜歡的人訂婚,你能幫我攪黃了嗎?”

“凝月,我期末考試想進前十,你能幫我綁架一下出題老師嗎?”

我把腳翹在課桌上,把一本漫畫書蓋在臉上:“按次收費,先交定金。攪黃訂婚五十萬,綁架老師一百萬,不還價。”

世界又清靜了。

可我的心,一點都不清靜。

霍秉川那句“交易的一部分”,像根魚刺卡在我喉嚨裡。他不動聲色地就把我最煩的一顆釘子給拔了,這讓我覺得,我那點所謂的“能打”,在他麵前就是個笑話。

我討厭這種感覺。像個提線木偶,他一抬手,我的世界就得跟著變。

中午,我沒去食堂,也沒去找他,一個人跑到天台吹風。我想把腦子裡的事理清楚。這場交易,從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我拿我那點雞零狗碎的日常當籌碼,他卻能輕易撬動我的人生。

我得結束它。

正想著,天台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霍秉川的輪椅滑了進來。

“我就知道你在這兒。”他停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

“你又知道了,”我沒回頭,聲音被風吹得有點散,“你是不是在我身上裝GPS了?”

他沒接我的茬,反而說:“今天中午,第二食堂的土豆絲鹹了。”

我心裡一堵。

“霍秉川,”我轉過身,走到他麵前,“我們的交易,到此為止。”

我從書包裡掏出沈舒羽給的那個信封,拍在他腿上。“這是江知夏的錢,我還給你。陳兵那事,算我欠你一個人情,以後有機會我還。從此以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誰也彆管誰。”

他看著腿上的信封,沒動,隻是抬眼看我。“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我梗著脖子,“我不喜歡欠人東西,尤其不喜歡欠你這種人的。”

“我這種人?”他重複了一遍,嘴角扯了一下,沒什麼笑意,“哪種人?”

“含著金湯匙出生,動動手指頭就能改變彆人生死的人。”我盯著他的眼睛,“你的世界太高階,我玩不起。我也不想玩。”

他沉默了。天台的風很大,吹得我校服獵獵作響。

過了好一會兒,他說:“好。”

我愣住了。就一個字,好?沒有質問,沒有挽留,乾脆得讓我覺得自己剛才那番義正詞嚴的宣告,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把那個信封推回到我麵前:“錢是你憑本事掙的,我沒道理收。交易可以結束,但朋友還可以做。”

朋友?我差點笑出聲。

“我不需要朋友。”我扔下這句話,轉身就走。

這次,他沒有再叫住我。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霍秉川真的從我的世界裡消失了。他沒再來K班,沒發簡訊,校門口那輛黑色的車也再沒出現過。學校裡關於我倆的緋聞,也因為缺少新素材,漸漸平息。

一切都回到了正軌。我每天上課睡覺,放學回家,偶爾接點沈舒羽介紹的“小生意”——幫哪個大小姐翻牆出去買份炸雞,或者嚇唬一下纏著她們的紈絝子弟。

日子過得簡單粗暴,正是我熟悉的樣子。

可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總覺得空了一塊。吃飯的時候,會下意識想起第二食堂的土豆絲。拆東西的時候,會想起他握著螺絲刀那笨拙又認真的樣子。

我把這種感覺歸結為:犯賤。

直到那張紅標頭檔案貼在我家廢品站的大門上。

那是一張拆遷通知。白紙黑字,蓋著鮮紅的公章。說我們這片屬於城市發展規劃區,限期一個月內搬離。

我爸拿著那張紙,手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他一輩子沒讀過多少書,但“拆遷”兩個字,他認得。

*
“閨女,這……這是啥意思啊?”他聲音發虛,“咱這……不能開了?”

我看著他瞬間蒼老的臉,心裡像被捅了一刀。這個廢品站,是他半輩子的心血,是我們父女倆的根。

“沒事,爸,”我搶過那張紙,把它揉成一團,“我去找他們說理去!”

我去了。街道辦、規劃局、拆遷辦,我一個一個地跑。得到的結果都是一樣的。要麼是冷冰冰的“這是政府規定”,要麼是皮笑肉不笑的“我們會按標準給予補償”。

那點補償款,彆說在寸土寸金的市裡,就算在郊區,也買不起一個廁所。

我第一次嘗到了什麼是真正的無力。我的拳頭,我的狠勁,在這些冰冷的規則麵前,一文不值。

晚上,我爸一個人蹲在廢品堆裡,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哭。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像個孩子一樣,抱著那台他擦得鋥亮的剝線機,肩膀一聳一聳的。

*
“沒了,都沒了……”

我站在他身後,喉嚨裡像堵了塊燒紅的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夜裡,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我把那個被我扔在書包角落的信封拿了出來,捏著那遝錢,心裡第一次動了去找霍秉川的念頭。

可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我掐死了。

我林凝月,就算去要飯,也不能向他低頭。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請了假。我想自己再試試。我聽說拆遷辦的頭兒姓張,我打算去堵他。

我揣著一把水果刀,在拆遷辦樓下蹲了一天。天快黑的時候,那個姓張的胖子終於挺著啤酒肚出來了。

我剛準備衝上去,一輛黑色的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我身邊。

車窗降下,是霍秉川的司機。

“林小姐,”他看著我,眼神複雜,“霍少請您上車。”

我看著不遠處正要上車的張胖子,又看了看這輛熟悉的車,渾身的血都涼了。

“他讓你來監視我?”

“霍少隻是擔心您做傻事。”

我上了車。霍秉川坐在後座,腿上放著一台膝上型電腦。

“想通了?來求我了?”我靠在椅背上,語氣裡全是自嘲。

他關上電腦,轉向我:“我說了,交易結束,我們是朋友。朋友之間,不需要用‘求’這個字。”

他遞給我一個檔案袋。

“這是什麼?遣散費?”我沒接。

“是你父親的新事業。”

我愣住了,狐疑地開啟檔案袋。裡麵是一份完整的商業計劃書。

《關於成立“月升”環保科技有限公司的可行性報告》。

從公司註冊、場地選址、裝置采購,到人員招聘、業務渠道、政策補貼分析,一應俱全,詳細到我爸那台剝線機的型號和損耗率都寫了進去。

計劃書的最後,是股權分配。我爸以技術和管理入股,占百分之四十。剩下的百分之六十,出資方是霍秉川。

“你……”我拿著那份幾十頁的計劃書,手有點抖,“你什麼意思?”

“叔叔有二十年的行業經驗,這是最寶貴的資產。我隻是把它標準化,資本化。”他看著我,眼神很認真,“這不是施捨,是投資。我相信叔叔的能力,也相信你的……破壞力。”

他指了指計劃書上“安保部部長”那一欄,後麵赫然寫著我的名字。

“我爸他……”

“我已經跟叔叔談過了,他很感興趣。”

我腦子嗡的一聲。我爸什麼時候……

“昨天下午,我去找他了。我們聊了三個小時,關於銅線提純和廢舊鋰電池回收的技術。”霍秉川說,“叔叔說,他年輕的時候就想乾這個,隻是沒本錢。”

我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以為我在孤軍奮戰,我以為我在拚死守護。可他卻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已經為我,為我爸,鋪好了另一條路。一條更寬,更亮的路。

我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掉了下來。不是傷心,也不是感動,就是覺得,自己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終於斷了。

我使勁用手背抹掉眼淚,惡狠狠地瞪著他:“霍秉川,你算計我。”

他沒否認,隻是遞給我一張紙巾。“那這份‘算計’,你接不接受?”

我搶過紙巾,胡亂擦了把臉。“股份得分我一半!”

他笑了,眼睛彎成了月牙。“好。”

半年後。

城郊的工業園區,“月升環保”的牌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嶄新的廠房裡,機器轟鳴。我爸穿著一身藍色工裝,正背著手,給一群新來的工人講解如何操作全自動銅米機
??????
。他頭發染黑了,腰板挺得筆直,說話中氣十足,哪還有半點當初在廢品站的頹唐。

*
“都看好了!這機器金貴著呢!操作不當,一分鐘損失的錢夠你們吃一個月麻辣燙!”

我坐在辦公室裡,看著電腦上不斷上漲的業務資料,嘴角忍不住上揚。

窗外,一輛黑色的車停下。霍秉川操控著輪椅,從車上下來。

我走出去,靠在門口,看著他慢慢滑過來。

“霍總,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來看看我的投資回報率。”他停在我麵前,抬頭看我。陽光給他鍍上了一層金邊,那雙桃花眼比半年前更深邃了。

“放心,虧不了你的。”我撇撇嘴,“年底分紅夠你再買十輛這破車。”

他笑了笑,從輪椅側麵的袋子裡拿出一個東西。

是半個舊收音機。

“上次的活兒還沒乾完。”他說。

我看著那個破爛,又看看他。

“行啊,”我接過收音機,“工時費怎麼算?”

“不算錢。”他看著我的眼睛,聲音很輕,卻很清晰,“算一輩子。”

我心臟漏跳了一拍。

“霍秉川,你是不是覺得你現在是我老闆,就可以對我為所欲為了?”

“不是老闆,”他糾正道,“是合夥人。”

他朝我伸出手。陽光下,他的手指乾淨修長,掌心有一道淺淺的疤,是上次拆收音機時被劃傷的。

我看著那隻手,遲疑了一下,然後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他的手很溫暖。

“林凝月,”他握緊我的手,“我隻是不想,再一個人吃飯了。”

我看著他,忽然笑了。

“行。不過我可提醒你,我飯量大,你彆到時候被我吃破產了。”

“放心,”他眼裡的笑意,比天上的太陽還暖,“我飯卡裡錢,還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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