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籠:長夜儘頭 第192章 燈塔往事
這是好久之前了。
燈塔下層,b-7區的空氣永遠帶著一股粘稠的金屬鏽蝕味和迴圈過濾係統也祛不淨的淡淡腥氣。格雷行走在狹窄的維修通道內,厚重的長靴踏在格柵地板上,發出沉悶回響,融入管道深處永不停歇的、低沉壓抑的嗡鳴背景音裡。
左臂的“審判之錘”覆蓋著冰冷的鈦合金裝甲,暗紅色的能量紋路在接縫處緩緩流淌,右眼“普羅米修斯”的六邊形蜂巢瞳孔不斷收縮微調,過濾著昏暗光線中漂浮的塵埃,掃描著每一處可能存在的結構應力裂縫。
刺耳的蜂鳴警報就是在這時撕裂了固有的噪音。“警告!b-7區,次級能源管道,壓力異常!疑似泄漏!警告!”合成女音冰冷急促地在格雷耳內的通訊器響起,同時在他的義眼視界中投射出精確的三維坐標。
格雷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加快。他隻是微微調整了方向,沉重的軍靴踏在通往更深處的階梯上,發出更為堅實的聲響。機械臂關節處的能量紋路亮度提升了一檔,發出低沉的預熱嗡鳴。
對於這座懸浮於末日雲層之上的鋼鐵孤島,每一處能源管道的泄漏都是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重力體的維護、生態穹頂的照明、迴圈淨水、乃至維持整個燈塔懸浮的反重力核心……一切皆仰賴這流淌在龐大金屬軀體內的能量之血。
泄漏點在一條粗大主脈的複雜閥門組後方。厚重的隔離門在他靠近時自動滑開,一股灼熱、帶著濃烈電離臭氧和金屬燒熔味道的氣流撲麵而來。
橘紅色的警示燈瘋狂旋轉,將布滿粗糲管道和巨大閥門的空間切割成光怪陸離的碎片。加壓冷卻液如同滾燙的銀蛇,從一處破裂的合金焊縫中嘶嘶噴濺,落在地麵格柵上騰起嗆人的白煙,嗤嗤作響,腐蝕著金屬。
格雷的右眼瞬間鎖定了破裂點,熱成像視野裡,那處破損是刺目的亮白色。他沒有絲毫猶豫,左臂抬起,“審判之錘”掌心正對泄漏口。不需要複雜的瞄準程式,普羅米修斯義眼已瞬間完成彈道計算,將目標和路徑線清晰地投射在視界中。
“充能1%,聚焦模式。”格雷的聲音毫無波瀾。
機械臂掌心的裝甲板無聲滑開,露出下方蜂窩狀的微型能量聚焦陣列。暗紅色的紋路驟然變得明亮,發出一種低沉到近乎無聲的、卻讓周圍空氣都為之震顫的能量彙聚聲。
一道隻有手指粗細、卻亮得刺眼的橘紅色高能粒子束無聲射出,精準地命中了破裂的焊縫邊緣。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彷彿最高明的焊工在作業。
粒子束所過之處,破裂的合金邊緣瞬間熔融、重新融合,噴濺的冷卻液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小、最終停止。隻剩下被熔融金屬填補好的創口周圍,一片暗紅灼熱,緩緩冷卻。
白煙漸漸稀薄。格雷收回左臂,覆蓋裝甲的掌心依舊縈繞著絲絲縷縷的熱浪。普羅米修斯義眼的掃描光束如同探照燈,在修複處和周圍管道上反複掃過,確認著結構完整性和輻射殘留。紅燈停止閃爍,刺耳的警報聲也戛然而止,隻剩下管道深處永不疲倦的嗡鳴。
就在掃描光束掃過閥門組下方一片被巨大金屬基座遮擋的陰影時,格雷的動作頓住了。
普羅米修斯義眼的紅外模式自動切入。那陰影之中,並非冰冷的金屬,而是呈現出一個人形的、帶著微弱生命熱源的輪廓。那輪廓異常瘦小,蜷縮著,緊緊抱著膝蓋,如同一隻受驚後藏進最深處縫隙的幼獸。
格雷右眼的紅光鎖定著那片陰影,蜂巢瞳孔高速旋轉調整著焦距和光譜分析。他無聲地向前邁了半步,沉重的軍靴踩在積著薄薄一層冷卻液殘留的格柵上。
陰影深處,一雙眼睛猛地睜開,在昏暗的光線和義眼紅光的映照下,反射出驚懼到極點的光芒。那是一個孩子。一個約莫七八歲,頭發枯黃打結,小臉臟汙得幾乎看不清五官,裹著一件對她來說過於寬大、沾滿油汙的舊工作服的小女孩。
她的身體在格雷目光鎖定的瞬間劇烈地顫抖起來,喉嚨裡發出小動物瀕死般壓抑的嗚咽,拚命地往後縮,背脊死死抵住冰冷的管道,彷彿想把自己嵌進金屬裡。
格雷蹲了下來。這個動作對於他穿著厚重戰鬥服、左臂是龐大電磁炮的體型來說,顯得有些笨拙。金屬膝蓋護甲撞擊格柵,發出沉悶的響聲,嚇得陰影裡的小小身影又是一縮。
普羅米修斯義眼的光束溫和了一些,但掃描仍在繼續。穿透薄薄的工作服和汙垢,快速分析著骨骼發育、肌肉密度、體表微迴圈……資料流瀑布般在格雷的視界邊緣刷過。
突然,一條標記為淡黃色的基因序列片段被單獨提取、放大、與資料庫進行對比。蜂巢瞳孔猛地收縮了一下,掃描光束有一瞬間的凝滯。
那是一個罕見的、與線粒體能量代謝相關的隱性缺陷標記。
眼前這個蜷縮在能源管道下、散發著恐懼和絕望氣息的小女孩,竟然攜帶者同樣的、來自造物主惡作劇般的傷痕印記。
掃描視野裡,代表她生命體征的讀數在驚恐中劇烈波動,心率過速,呼吸淺促,體溫偏低。一些陳舊性營養不良和輕微代謝紊亂的標記也在閃爍。但最觸目的,是她視界中自動關聯檢索出的檔案記錄。
檔案照片上,是一對穿著燈塔科研部門灰色製服的年輕男女,笑容拘謹而溫和。下方是冰冷的黑色狀態列:[身份:艾略特(父),莉亞(母)。狀態:已故。]
格雷的目光掃過死因那一行簡短到殘酷的文字:[b-3區,高維生物神經圖譜同步實驗艙,意外過載事故。遺體回收狀態:與實驗艙內壁生物活性塗層高度融合,無法物理分離。建議:整體封存。]
冰冷的文字像針,刺在格雷早已被金屬和能量迴路包裹的感知核心上。他彷彿能聞到那場事故後清理現場時彌漫的、蛋白質被極端能量瞬間碳化又融合的焦臭味。這對父母,連同他們的夢想、恐懼和未完的責任,最終化為了一層覆蓋在實驗艙內壁的、無法剝離的黑色汙跡。
而他們的女兒,此刻正蜷縮在父輩殞命之地的下層管道縫隙裡,像一粒被狂風捲到角落、隨時會被下一波金屬洪流碾碎的塵埃。她小小的身體裡,還流淌著和他們一樣的、帶著缺陷的生命之火。
管道深處冰冷的嗡鳴聲似乎放大了,填充著兩人之間死寂的空氣。小女孩的嗚咽變成了斷斷續續、壓抑到極致的抽泣,瘦弱的肩膀在寬大的工作服下劇烈聳動。
格雷沉默著,普羅米修斯義眼持續鎖定著那張被恐懼扭曲的小臉。
他龐大的、覆蓋裝甲的身影半蹲在狹窄的通道裡,身後的旋轉警示燈將他的影子拉長、扭曲,投在布滿管道和閥門的金屬牆壁上,如同沉默的守護巨像,又像擇人而噬的凶獸。空氣粘稠得如同冷卻液。
他嘗試著開口,常年發布命令和戰鬥指令的聲帶,在試圖發出一個平緩、甚至稱得上“溫和”的音節時,顯得異常僵硬。“名字?”
格雷的聲音低沉,帶著金屬摩擦般的沙啞,在管道的回響中有些失真。
陰影裡的抽泣聲猛地停止了。那雙驚恐的眼睛死死盯著格雷右眼散發出的、如同深淵入口般的紅光,小小的身體繃緊得像拉滿的弓弦。沉默。隻有汙濁淚水衝刷出兩道痕跡,在她臟兮兮的小臉上格外刺眼。
普羅米修斯義眼視界裡,代表她應激反應的數值再次飆升到了危險的紅線。格雷沒有再問。他調出了剛才檔案關聯的監護人資訊,一個名字清晰地標注在女孩的檔案頁上。
“梅薇。”格雷再次開口,這次是陳述,而非疑問。
他叫出了這個名字,聲音依舊沒什麼溫度,卻奇異地穿透了女孩恐懼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