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籠:長夜儘頭 第211章 徹夜難眠
他必須守住格雷托付的燈塔,這座在黑暗汪洋中飄搖、承載著人類最後火種的孤島。任何一絲情感的裂隙,都可能讓它萬劫不複。
他走向床邊,動作帶著一種機器般的精準,脫下外衣,躺下。單人床鋪很硬,如同戰壕裡的簡易床板。他強迫自己放鬆身體,調整呼吸。
然而,一閉上眼,格雷離去的背影,維克多沉默的注視,埃隆不甘的眼神,還有那漫天飛舞的、該死的彩色紙片……更加清晰地輪番轟炸。
身體沉重如鉛,大腦卻在恐懼和責任的鞭撻下,高速運轉,幾近沸騰。每一次陷入意識模糊的邊緣,都會被一聲幻聽般的噬極獸嘶吼或孩童的尖叫猛然驚回。冷汗浸濕了背脊,黏膩地貼在冰冷的床單上。
黑暗中的時間被無限拉長。控製中樞恒定不變的嗡鳴彷彿變成了某種詭異的計時器,數著他每一次徒勞的心跳和失敗的入眠嘗試。
他無數次翻動身體,冰冷的床板吱嘎作響,像是老邁骨架不堪重負的呻吟。琥珀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徒然地睜著,映著舷窗外雲層詭譎的光影。
疲憊如同巨蟒,纏繞著每一寸神經,越收越緊,帶來窒息般的眩暈和鈍痛。每一次即將被拖入睡眠的深淵,那幻聽般的噬極獸嘶吼又會毫無征兆地撕裂意識邊緣,將他狠狠拽回清醒的地獄。
天光未明,隻有控製中樞幽微的光透過門縫,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冰冷的藍線。摩根猛地坐起,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房間裡格外清晰。
他抹了一把臉,掌心全是冰冷的汗水。鏡子裡映出的男人眼窩深陷,布滿血絲,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
什麼也做不了。這種失控的感覺比麵對君王級噬極獸更令人窒息。他需要一個錨點,一個能將他從這混亂的漩渦中拉出來的、絕對的、冰冷的答案。
他翻身下床,不再試圖休息。沉重的皮靴踩在地板上,發出決絕的回響。他需要回到燈塔冰冷的邏輯核心。他需要資料,需要規則,需要斬斷這令他虛弱和恐懼的根源。
通往控製中樞的通道靜得可怕,隻有他單調的腳步聲在金屬牆壁間反射、疊加。巨大的圓形中樞大廳裡,無數幽藍的光屏無聲流動著瀑布般的資料流,映照著下方忙碌但寂靜的值守人員。
看到摩根出現,所有人都立刻挺直脊背,動作更加一絲不苟,連呼吸都刻意放輕,空氣中彌漫著無形的壓力。
摩根視若無睹,徑直走向大廳深處,一扇帶有最高許可權認證的厚重合金門前——“克羅托係統核心控製室”。門禁掃描過他虹膜、掌紋的瞬間,格雷低沉的聲音又一次在腦中回響:“情感是吸引噬極獸的毒餌……”
合金門無聲滑開。一股冰冷的、帶著特殊清潔劑和細微臭氧味道的空氣湧出。這裡的空間異常低矮壓抑,光線昏暗,隻有中央一根巨大的、貫穿天花板和地板的半透明光柱散發著淡淡的、如同極地冰川內部的幽藍光芒。
光柱內部,無數細微的光點如同活物般沿著複雜的脈絡緩緩流動、交彙,那是燈塔的原始思維中樞——“巨腦”深眠的地方。光柱底部,連線著一個布滿複雜介麵的操作平台。
摩根走到操作檯前。平台冰冷的金屬表麵倒映著他疲憊而緊繃的臉。他沒有坐下,隻是伸出手指,懸停在那個需要雙人許可權才能啟用的最高階資料檢索界麵上方。格雷走了,他擁有唯一的許可權。他的指尖落下。
一道深藍色的光幕在操作檯上方展開,無數程式碼流如同擁有生命般瘋狂跳動又重組。檢索關鍵詞如同冰冷的烙印——【瑪娜生態
人類情感關聯性】、【最高生存效率模型】、【舊世界沉眠指令】。
資料流奔騰不息,幽藍的光芒在摩根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他琥珀色的瞳孔緊縮,緊緊追隨著那些飛速變換的資訊碎片,試圖從中抓住那根救命的稻草。
突然,奔騰的資料流猛地停滯、收縮,最終在光幕中心凝聚成三個孤零零的、散發著冰冷白光的方塊字。它們如同墓碑上的銘文,不帶任何情感地懸浮在幽藍的虛空裡:
**取締家庭紐帶**
**執行基因優選**
**放逐衰老病弱**
摩根如遭雷擊,身體瞬間繃緊,按在操作檯上的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取締家庭紐帶——父母、夫妻、子女……那些血脈相連的溫情與牽絆,在末日堡壘裡,隻會製造軟肋和分裂。每一次親人遇險,都意味著可能拖累整個小隊,甚至引發暴亂,老城主說得對,那是毒餌,致命的毒餌!必須連根拔起。
執行基因優選——燈塔的資源有限得像沙漏裡的沙子。那些生來孱弱、帶著遺傳缺陷的新生兒,每一次呼吸都在消耗本可讓更強壯戰士活下去的氧氣和食物,這不是殘忍,是讓血脈延續下去的冰冷算術,隻有最優秀的種子,才配在這鋼鐵子宮裡發芽。
放逐衰老病弱——他眼前閃過埃隆纏滿繃帶、因劇痛而扭曲的臉,也閃過獵荒者名單上那些年齡紅線之上、動作遲緩的名字。帶著重傷的隊員撤離,是用更多活人的命去填無底洞。年邁者無法戰鬥,病痛者拖累生產,他們在消耗燈塔本就不多的“血液”,舊世界的情感羈絆隻會讓所有人一起沉沒。
格雷的警告不再是抽象的概念,這沉睡的“巨腦”,在末日降臨的初始,早已用超越人性的絕對理性,計算出了這條唯一通往族群延續的血色路徑。
這是燈塔得以在噬極獸狂潮中殘存至今的冰冷基石。而他,摩根,卻險些被那該死的彩紙和歡呼所動搖。
一股混雜著巨大恐懼、如釋重負和強烈自我厭棄的洪流衝垮了他的意誌堤壩。他再也支撐不住,高大的身軀猛地晃了晃,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操作檯上。
金屬的寒意瞬間侵入麵板,刺激著灼熱的神經。那股冰冷,意外地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清醒和解脫。他找到了。找到了斬滅“情感”這株毒草的鐵律,找到了維係燈塔這艘破船不沉的、唯一殘酷的錨鏈。
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那三行冰冷的白光,琥珀色的瞳孔深處,最後一絲屬於“摩根隊長”的掙紮與溫度,如同風中殘燭,徹底湮滅。隻剩下磐石般的冷硬,如同燈塔外層最堅硬的裝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