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籠:長夜儘頭 第229章 英雄
升降坪巨大的合金平台在液壓係統的低沉嗡鳴中緩緩停穩,外部艙門噴湧的密封泡沫如同垂死巨獸的涎水,在慘白探照燈光下閃爍著黏膩的光澤。引擎反衝的灼熱氣流裹挾著濃烈的焦糊味和尚未散儘的血腥氣,狠狠拍打在馬克臉上。
他最後一個踏出“破曉”重立體的駕駛艙,沉重的金屬艙門在身後“哐當”合攏,隔絕了內部濃得化不開的汗味、鐵鏽味和死亡的氣息。腳下冰冷的金屬地板彷彿還殘留著r49廢墟裡同伴鮮血的溫度。
消毒噴霧如同冰冷的瀑布從穹頂傾瀉而下,帶著刺鼻的化學藥劑氣味,衝刷著破曉機體上那些猙獰的爪痕、深陷的凹坑和被酸液嚴重腐蝕、邊緣翻卷發黑的裝甲板,也衝刷著馬克作戰服上早已凝固發黑的斑斑血漬。
水霧迷濛中,一個覆蓋著巨大陰影的身影杵在通道口。
埃隆拄著一根臨時焊接的粗糙合金柺杖,半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上麵。那件標誌性的皮夾克敞開著,露出下麵纏滿腰腹的厚厚繃帶,邊緣滲出的新鮮血跡在慘白燈光下紅得刺眼。
他像一頭受傷但依舊凶悍的老狼,獨眼死死盯著馬克,渾濁的瞳孔裡翻湧著複雜的情緒,審視、焦慮,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後怕。他的視線如鐵鉤般在馬克布滿疲憊和血汙的臉上刮過,最終落在那雙琥珀色的眸子上。
“小子,”埃隆的聲音像砂紙磨過生鐵,帶著長途通訊裡不曾有的嘶啞和濃重的煙草味,“腿沒軟吧?”他向前挪了半步,合金柺杖敲擊著金屬地板發出沉悶的“篤篤”聲,目光銳利地掃過馬克身後那群狼狽不堪、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的獵荒者隊員,在冉冰蒼白的臉和墨城吊著繃帶的胳膊上停留了一瞬。
馬克沉默地抬手,指尖有些僵硬地摳開頭盔側麵的卡扣。“嗤——”一聲輕微的泄壓聲響起,他用力將沉重的全覆蓋式頭盔拽了下來,隨手丟到了地麵上,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頭盔下露出的臉上,凝固的血痂和黑色的油汙縱橫交錯,如同戴了一張猙獰的土著麵具,隻有那雙琥珀色的瞳孔,在燈光下反射著一種近乎非人的、深邃而疲憊的寒光。他沒有迴避埃隆的逼視,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乾裂的嘴唇翕動著。
埃隆那隻完好的眼睛眯了起來,像發現了獵物破綻的獵鷹。他看到了馬克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無法言說的巨大震撼和茫然,那不是單純的戰損和失去戰友的痛苦,而是目睹了某種超越認知界限的存在後,靈魂被強行撕裂又倉促拚湊的痕跡。
“埃隆教官,”馬克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聲帶被砂礫磨過,“任務報告……稍後提交。”
他避開了廢墟深處那最為驚心動魄的一幕,那道撕裂猩紅迷霧、如同神魔降世般屹立於雙顎獸頭顱之上、最終又化為虛無的黑色身影。
還有那驚鴻一瞥、卻在他靈魂深處激起滔天巨浪的銀發輪廓。直覺在瘋狂報警:這不該說,至少不該在此時此地。
埃隆粗糙布滿老繭的手指在合金柺杖的握柄上無意識地用力摩挲著,指節泛白。他鼻腔裡重重地哼了一聲,如同悶雷滾過,卻沒再追問。
他那混濁卻銳利的獨眼最後深深地剮了馬克一眼,像是要將他靈魂深處那點秘密連根剜出來,最終還是拖著那條瘸腿,側身讓開了通道。
“帶著你的人,滾去醫療層!彆在這兒礙老子的眼!”
沉重的步伐聲、傷員壓抑的呻吟、物資箱拖拽摩擦地麵的刺耳噪音混雜在一起,倖存的小隊如同一條傷痕累累的鋼鐵蠕蟲,緩慢地蠕動在冰冷的金屬通道裡。空氣汙濁,彌漫著機油、汗酸和消毒水混合的、屬於燈塔鋼鐵內臟的獨特氣味。
當他們接近c7塵民區邊緣時,死寂的通道突然被一股聲浪衝破。
狹窄通道兩側低矮的金屬門被猛地推開,無數穿著灰撲撲工裝、麵黃肌瘦的塵民如同決堤的洪水般湧了出來,瞬間堵塞了通路。
一張張疲憊麻木的臉上此刻爆發出熾熱的光芒,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獵荒者們身後拖著的、印有紅十字標記的幾個還算完好的醫療物資箱,以及那些巨大的、裝著壓縮食品塊的金屬桶。
“馬克隊長!英雄!”
“藥!有藥了!孩子有救了!”
“吃的!是吃的!”
歡呼聲浪幾乎要掀翻頂棚,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渴望和劫後餘生的狂喜。無數雙沾滿油汙和塵土的、骨節粗大的手伸向那些象征著生存希望的箱子,畏縮又帶著不顧一切的貪婪。
一個瘦得像麻桿、穿著明顯不合身舊工裝的小女孩,不知怎麼擠到了最前麵。她仰著小臉,大眼睛裡充滿了對那白色十字標記近乎虔誠的好奇。
她踮起腳尖,臟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伸向一個醫療箱外殼上醒目的紅色十字,彷彿想觸碰一個溫暖而遙遠的童話。
“臟手拿開!”一聲尖銳刻薄的嗬斥如同冰錐刺穿了沸騰的空氣。
一名負責維持通道秩序的上民巡邏兵粗暴地撥開人群擠了過來,金屬的槍托毫不留情地撥開了小女孩伸出的手臂。小女孩“啊”的一聲痛呼,踉蹌著摔倒在地上,驚恐地看著自己瞬間紅起來的手腕。
巡邏兵那張年輕的臉上寫滿了毫不掩飾的優越和嫌惡,他用靴子尖踢了踢最靠近他的一個食物桶,發出沉悶的回響,聲音拔高了八度,帶著刺耳的嘲諷:“擠什麼擠?知道這一箱藥夠換你們半條街的命嗎?一群隻會消耗配額的廢物!”
興奮的空氣瞬間凝固了。歡呼聲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雞。無數伸出的手僵硬地停在了半空,臉上的狂喜被凍成冰,隨即碎裂成更深沉的屈辱和刻骨的憤怒。人群死寂下來,隻有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抽泣在昏暗的通道裡回響,如同瀕死的風箱。
馬克的腳步猛地頓住,脖頸上的青筋如同樹根般驟然繃緊虯結。他緩緩轉過身,那雙布滿血絲的琥珀色瞳孔如同醞釀著風暴的熔岩,死死鎖定在那個年輕的上民巡邏兵臉上。
他沾滿血汙和灰塵的手,無意識地重重按在了腰間的鏈鋸刀啟用柄上。冰冷的金屬觸感透過手套傳來。
站在他側後方的冉冰,臉色比醫療箱上的紅十字還要慘白,那雙握著狙擊步槍的手因為用力過度而指節凸起,微微顫抖著。她的小臂上,纏著的繃帶邊緣滲出新的、刺目的鮮紅。
埃隆站在通道入口的陰影裡,那隻完好的眼睛看著馬克的背影,又掃過塵民們眼中那深不見底的絕望,覆蓋著合金裝甲的左手下意識地握緊了那根粗糙的柺杖,發出細微的金屬摩擦聲。
他布滿風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那道從眉骨撕裂至下頜的猙獰傷疤,在斑駁的光影下,如同活物般微微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