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籠:長夜儘頭 第247章 愛情
佩妮的房間在獵荒者下層生活區,一條相對僻靜的通道儘頭。冰冷的金屬門在身份識彆後無聲滑開,一股清冷而略帶塵埃的氣息撲麵而來。
房間不大,陳設簡單到近乎簡陋。一張鋪著灰藍色標準寢具的單人床,一個嵌在牆壁裡的金屬儲物櫃,一張小巧的合金書桌配著同樣冰冷的椅子,再無其他。
這裡彷彿隻是一個提供基本睡眠功能的金屬盒子,冰冷得沒有一絲屬於佩妮的溫度。
隻有床頭櫃上,一張被擦拭得纖塵不染的照片,鑲嵌在一個簡單的金屬相框裡,是佩妮和唐尼在一次任務間隙的合影。
照片上,佩妮笑得眉眼彎彎,依偎在唐尼身邊,唐尼則顯得有些拘謹,但眼神是柔和的。
按照燈塔回收條例,大部分個人物品都會被清理,隻保留身份銘牌和極少數用於身份識彆的遺物。
冉冰的目光在空蕩的房間裡緩緩移動,最終落在了那張冰冷的書桌上。上麵孤零零地放著一個不大的、深棕色的皮質小冊子,四角已經磨損得有些圓潤,散發著皮革特有的淡淡氣味。
這便是佩妮留下的全部了。
冉冰默默地走過去,拿起那個本子。皮質封麵手感厚重,帶著時光流逝的質感。她的指尖拂過封麵中央——那裡用燙金工藝清晰地印著幾個方方正正、對燈塔新生代而言陌生而奇特的方塊字:【簡愛教給我的愛】。
她翻開扉頁。紙張微微泛黃,是燈塔上罕見的、真正的舊世界紙張。上麵同樣是用工整的舊世界文字書寫的幾行字。
冉冰認得一些,這是燈塔教育中作為曆史知識普及的“簡體字”。
她捧著日記本,慢慢走到窗邊。巨大的合金舷窗外,是燈塔外永恒的灰紫色雲海在翻滾,慘淡的天光透過厚厚的特種玻璃,吝嗇地灑進房間,落在她手中的書頁上。
她的目光,一行行掃過那些娟秀卻有力的字跡。佩妮的日記如同一條無聲的溪流,緩緩流淌進她的心田。記錄著日常瑣碎,訓練場的汗水,任務歸來的疲憊,戰友的插科打諢……還有,那些反複出現的、被小心包裹在字裡行間的,對一個人的點滴描繪。唐尼的固執,唐尼的沉默,唐尼在戰場上擋在她身前那道並不寬厚卻異常堅定的背影……
隨著翻動,佩妮內心的迷惘和掙紮變得清晰。她描述了自己對這種奇異牽絆的困惑,那種不由自主的關注,那種並肩作戰時難以言喻的心安,那種在他受傷時心臟被攥緊的窒息感。她明確地寫著,這種感覺讓她恐慌,因為這違背了燈塔反複灌輸的鐵律——“情感是毒餌”。
直到日記的某一頁,佩妮的筆觸透出一種豁然開朗的激動。冉冰的手指,無意識地停駐在一段被反複描摹、力透紙背的文字上。
窗外,那吝嗇的天光似乎突然被雲層縫隙中短暫露出的光源加強了一瞬,一道清冷的、帶著穿透力的光線,如同舞台的追光,精準地打在書頁的某一行上。
“……我無法控製自己的眼睛,忍不住要去看他,就像口乾舌燥的人明知水裡有毒卻還要喝一樣……”
光線如同有生命般,流淌過佩妮所記下的簡愛的名言,並摘抄了上去。而最終凝聚在那兩個最關鍵的字眼上“愛情”。
這兩個方塊字在清冷的、驟然明亮的光線下,彷彿被賦予了生命,變得灼熱滾燙,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印入冉冰琥珀色的瞳孔最深處。
一聲無聲的驚雷在冉冰的靈魂深處炸響,她的心臟彷彿被一隻無形巨手狠狠攥住,猛地停止了跳動!血液瞬間衝上大腦,又在下一秒褪得乾乾淨淨,留下徹骨的冰冷和一片轟鳴的白噪音。
佩妮那些纏繞著困惑與甜蜜的字句,瞬間化作了億萬顆呼嘯的子彈,洞穿了冉冰內心深處那層朦朧了多年的、名為“戰友”、“搭檔”、“信賴”的厚紗。
她終於看清了。
看清了那無數次在生死邊緣,當馬克染血的臉龐帶著堅毅出現在她瞄準鏡視野中時,她手指扣下扳機前那微不可查的、因擔憂而一絲的顫抖。
看清了任務歸來,看到他疲憊卻安然的身影出現在升降坪上時,胸腔裡那無聲炸開、幾乎將她淹沒的滾燙暖流。
看清了他每一次在訓練場揮汗如雨,每一次在作戰會議中緊蹙眉頭,每一次在悼念戰友時沉默的側臉……那些無數次讓她目光停留、心跳悄然失序的瞬間背後,所隱藏的、被她自己都刻意忽略或強行壓抑的,那龐大到令人窒息、灼熱到足以焚毀一切的情感真相。
不是戰友之情。
不是袍澤之誼。
是……愛情。
這個被燈塔律法視為原罪、被三**則嚴令禁止、被光影會斥為墮落毒餌的詞語,此刻如同被佩妮的日記點燃的燎原之火,在冉冰的心底轟然爆發,瞬間吞噬了所有自欺欺人的偽裝。
厚重的日記本從她驟然失去所有力氣的手中滑脫,重重砸在冰冷堅硬的地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皮革封麵攤開,內頁散亂,那束從天而降的清冷天光,依舊頑固地籠罩在“愛情”二字之上,刺眼得如同審判。
冉冰僵在原地,琥珀色的瞳孔擴張到極限,裡麵隻剩下那片被光芒照亮的書頁,和兩個字帶來的、足以顛覆她整個世界的巨大轟鳴。她的身體無法控製地顫抖起來,像一片在狂風中即將碎裂的葉子。
“冉冰?!”艾麗卡不放心她,於是跟了過來,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嚇了一跳,驚疑不定地看著冉冰煞白的臉和失魂落魄的樣子,擔憂地叫出聲。
飛雪也瞬間警覺,銳利的目光掃過冉冰、地上的日記本,又飛快地投向門口和窗外,如同最警惕的獵豹。
巨響在狹小的金屬房間裡回蕩,刺耳地撞擊著耳膜。艾麗卡擔憂的呼喚和飛雪警惕的掃視,此刻在冉冰的感覺中,都像是從極遙遠的水下傳來,模糊不清,帶著沉悶的回響。
她的世界裡隻剩下那本跌落塵埃的日記,和書頁上被清冷天光死死釘住的、滾燙的兩個字——“愛情”。那光芒如同燒紅的針,狠狠刺入她的瞳孔,將馬克沾著紫黑色獸血的臉龐、疲憊卻堅毅的側影、琥珀色瞳孔深處偶爾掠過的脆弱……一幅幅畫麵強行撕裂出來,與佩妮的文字瘋狂重疊。
“……像口乾舌燥的人明知水裡有毒卻還要喝一樣……”
佩妮的字句如同魔鬼的低語,在她混亂的腦海中尖叫、嘶吼。
原來……那種無法控製的追隨的目光,那種看到他涉險時心臟被攥緊的窒息,那種在他身邊才能感受到的、一種奇異的、違背燈塔法則的“心安”……通通都有一個名字。
一個燈塔不允許存在的名字。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驚駭、恐懼、羞愧和被揭穿般的恐慌洪流瞬間淹沒了她。胃裡翻江倒海,冰冷的虛汗瞬間浸透了內裡的作戰襯衣,黏膩地貼在麵板上。
她不能待在這裡,一秒鐘都不能,但就在這時,她的耳機中傳來了聲響,“獵荒者佩妮已犧牲,她的繁育任務現已交由你執行。”
“我沒事……出去透口氣……”冉冰在聽到這個訊息時,聲音頓時乾澀得如同砂紙摩擦,破碎而嘶啞。
她甚至不敢看艾麗卡和飛雪的臉,彷彿她們的目光能洞穿她此刻靈魂深處那驚世駭俗的秘密。
話音未落,她已猛地轉身,動作帶著一種近乎狼狽的倉惶,腳步踉蹌地衝向門口。那本攤開的日記,如同一個燃燒的罪證,被她徹底遺棄在冰冷的地板上。
“冉冰!”艾麗卡不明所以,下意識想追。
“彆動!”飛雪低沉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一把按住了艾麗卡的肩膀。她的目光依舊銳利如鷹隼,快速掃了一眼地上的日記本,又投向冉冰倉惶消失在門口的背影,眉頭緊緊鎖起,眼神複雜難明。“讓她……靜一靜。”
飛雪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她彎腰,動作利落地撿起了那本散落的日記本,迅速合上,塞進了自己隨身攜帶的戰術腰包裡。封麵上那幾個燙金的方塊字,像烙印一樣灼著她的指尖。
通道裡冰冷的空氣帶著機油和金屬鏽蝕的混合氣味,猛地灌入冉冰的鼻腔和肺腑,卻絲毫無法平息她胸腔裡那團焚燒一切的混亂火焰。她幾乎是小跑著,腳步在光滑的地板上有些打滑,隻想逃離那個剛剛被顛覆的空間,逃離那本該死的日記帶來的致命啟示。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燈塔冰冷的鐵律條文、查爾斯冰冷的麵具、維克多那道沉默的傷疤、被火焰吞噬的紅寇和破曉……所有關於觸犯這條禁忌的恐怖懲罰畫麵,如同走馬燈般在她混亂的腦海中瘋狂閃現。
然而,比恐懼更洶湧、更無法抗拒的,是那被突然點破的情感本身,它像一頭被囚禁了太久的凶獸,一旦破開牢籠,便以百倍的狂暴姿態反噬而來。
馬克的臉龐,他沾著汗水和塵土的笑容,他戰鬥時悍勇的身影,他疲憊時緊鎖的眉頭……每一個細節都變得無比清晰,帶著灼熱的溫度,蠻橫地占據了她整個心神。
一聲悶響,冉冰隻覺得肩膀一陣劇痛,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側後方踉蹌退去,重重撞在了通道拐角處一根冰冷裸露的金屬管道上。是她在心神劇烈震蕩下,轉彎時沒能控製好身體。
肩胛骨撞擊硬物的鈍痛瞬間蔓延開來,但這物理上的疼痛,比起她內心撕裂般的風暴,簡直微不足道。她背靠著冰冷刺骨的金屬管道,身體無力地向下滑落,最終蜷縮著跌坐在同樣冰冷的地板上。
她將自己緊緊抱住,雙臂環住膝蓋,將臉深深埋進臂彎裡。彷彿這樣就能隔絕外界的一切,隔絕那本日記帶來的驚濤駭浪。
通道裡昏暗的應急燈光在她蜷縮的身影上投下晦暗不明的光斑。遠處,燈塔引擎區永不停歇的渦輪轟鳴如同巨獸沉緩而漠然的心跳,一聲聲,沉重地敲擊著冰冷的鋼鐵大地。
在這宏大而冰冷的背景音中,一絲極力壓抑、卻終究無法完全吞沒的細微嗚咽,如同受傷幼獸絕望的哀鳴,斷斷續續地從那蜷縮的身影中逸散出來,微弱地回蕩著。
那嗚咽裡,是無以複加的恐懼,是對冰冷鐵律的絕望,是被強行點破後無處遁形的痛苦掙紮……更是,那份剛剛被強行命名、卻已如附骨之疽般烙印在靈魂深處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