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籠:長夜儘頭 第260章 救救他
冰冷的軍械整備室角落,隻剩下引擎低沉的嗡鳴和一種令人牙酸的、沉重的撞擊聲。
馬克**著上身,汗水如同小溪般沿著他賁張起伏的肌肉線條滾落,砸在腳下沾滿油汙的金屬地板上,洇開深色的印跡。
每一次沉悶的重響,都伴隨著他緊纏著繃帶的拳頭狠狠砸進沉重的合金沙袋中心。沙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劇烈地搖晃,表麵早已凹陷變形,布滿深色的汗漬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暗紅,那是繃帶下指骨麵板反複撕裂又凝結的證據。
琥珀色的瞳孔深處,沒有焦點,隻有一片被狂亂風暴席捲後的死寂荒原。埃隆教官那最後一瘸一拐卻挺直如標槍、決絕踏入雲霧深淵的背影,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印在視網膜上。
而更深處的某個角落,另一個畫麵更加凶猛地撕扯著他的神經,冉冰逃離時那踉蹌倉惶、如同被獵槍擊中的幼鹿般的背影。
情感是毒餌。
燈塔纔是家園。
紅寇的教訓……
摩根冰冷的話語如同淬毒的鎖鏈,纏繞著他每一次沉重的呼吸。每一次揮拳,都像是砸向這無形的枷鎖,又像是在懲罰自己內心深處那株破土而出、名為“愛”的毒草。指節傳來鑽心的痛楚,卻遠不及心口那被反複撕裂的萬分之一。
汗水模糊了視線,沉重的撞擊聲在巨大的空間裡空洞地回蕩,掩蓋了身後極其輕微的金屬摩擦聲。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好幾處打著補丁的塵民工裝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幽魂,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整備室門口。
她身形瘦削,臉上布滿早衰的皺紋和長期營養不良帶來的蠟黃,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裡麵燃燒著一種近乎病態的執著光芒,死死鎖在馬克劇烈起伏的汗濕背脊上。
她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因恐懼而退縮,反而深吸了一口氣,用儘全身力氣,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擊打聲:
“馬克隊長!”
馬克的動作驟然停滯。沉重沙袋的餘晃帶起一陣沉悶的風聲。他緩緩側過頭,汗水順著緊繃的下頜線滴落。
琥珀色的瞳孔銳利如刀,帶著被打擾的戾氣和審視,刮向門口那個膽敢闖入的瘦小身影。巨大的壓迫感如同實質,瞬間籠罩了整片區域。
女人被他那充滿血絲、如同受傷猛獸般的眼神刺得身體微顫,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但隨即又死死地站穩了腳跟。她雙手緊握在身前,指節因用力而發白,聲音因緊張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堅定:
“我知道……我知道這不合規矩!我也知道……您可能下一秒就讓城防軍把我拖去鞭刑!”她頓了頓,胸膛劇烈起伏,彷彿在積蓄最後一點勇氣,“但我沒得選了!馬克隊長!我……我和他在舊世界就在一起了!我們從大災難裡爬出來,躲過噬極獸,一起爬上了燈塔!他成了上民……可我還是忘不了他!忘不了我們是兩個人!”
“他叫在能源中樞做機械維護!”女人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絕望,“他……他快死了!是心臟!能源中樞的高強度輻射泄漏……侵蝕了他的心臟!醫療層說……除非立刻換一顆健康的心臟……否則……否則撐不過今晚了!”
馬克的眉頭猛地擰緊,覆蓋著汗水油光的肌肉繃得更緊。他明白了這女人的意圖,一種荒謬絕倫的、對燈塔鐵律**裸的挑釁感瞬間湧上心頭。他剛想厲聲嗬斥,讓她滾出去。
“用我的!”女人猛地打斷了馬克即將出口的冰冷話語。她指著自己單薄的胸膛,聲音因極致的激動而變得尖利,“用我的心臟!我的!我是塵民,我的命不值錢!但我的心臟是好的!我偷偷檢查過!把我的心臟給他!求您了!馬克隊長!隻有您……隻有您能……”
“荒謬!”馬克的聲音如同悶雷炸響,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和一種被冒犯的憤怒,瞬間壓過了女人的乞求,“燈塔法則不容褻瀆!情感是……”
“您不一樣!”女人嘶聲力竭地尖叫起來,淚水混合著臉上的塵土洶湧而下,她向前猛地踏出一步,指著馬克,指著這個在燈塔法則下本該是絕對秩序象征的男人,聲音因巨大的悲憤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洞察而扭曲,“我看得出來!您也忘不了她!您看冉冰副官的眼神……跟舊世界的人看愛人的眼神一模一樣!您骨子裡……就不是燈塔這套冰冷玩意兒能框住的人!”
這句話如同驚雷,狠狠劈在馬克的靈魂最深處!那些被強行壓抑的、關於紅寇的熱血、破曉的決絕、關於自己內心深處對冉冰那無法言說的灼熱、以及摩根冰冷警告的畫麵……瞬間被這個女人用最殘酷的方式、最直白的話語撕裂開來。
馬克的身體猛地一震,琥珀色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裡麵翻騰起驚濤駭浪般的混亂、震驚和一種被徹底戳穿的暴怒!
“閉嘴!”他幾乎是咆哮著,下意識地、本能地想要撲過去扼住這個膽大包天的女人。
就在馬克因那直刺靈魂的指控而暴怒前衝的刹那,異變驟生。
女人臉上所有的乞求和絕望瞬間化為一種玉石俱焚般的決絕!她猛地從身後,那件寬大的、沾滿油汙的塵民工裝裡,掏出了一把在昏暗光線下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舊式轉輪手槍,槍身上布滿了陳舊的劃痕,顯然來自某個被遺忘的廢墟。
她沒有任何猶豫,甚至沒有瞄準,手腕一抬,槍口死死頂住了自己左側太陽穴,動作快得如同演練了千百遍。
“彆過來!”她的聲音如同瀕死野獸的嘶吼,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瘋狂和穿透力,“馬克隊長!您要是再往前走一步,我現在就死!我的心臟立刻報廢!他……他就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馬克前衝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拽住,硬生生釘在原地。
瞳孔因這突如其來的、極致的瘋狂而劇烈震顫!他看到了女人眼中那毫不作偽的、毀滅一切的決心。
女人布滿淚水的眼睛死死盯著馬克,槍口在太陽穴上壓出了明顯的凹痕,聲音因激動而破碎沙啞,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
“您……您骨子裡流著舊世界的血!您心裡裝著不該裝的人!您跟我們這些……還記著‘情’字的蠢貨一樣!都是燈塔法則眼裡的‘錯誤’!您要是真信那套冰冷玩意兒……您就該看著我死!看著我男人死!看著冉冰副官某天為了不連累您……也像我一樣……對著自己腦袋來一槍!”
冉冰……對著自己腦袋來一槍……
這個畫麵如同最鋒利的冰錐,帶著佩妮日記中那滾燙的“愛情”二字,狠狠刺入了馬克因埃隆離去而更加脆弱的心防。
他彷彿看到了冉冰那雙絕望的眼睛,看到了她顫抖著舉起槍口的幻象……一股混雜著巨大恐懼和無力感的冰冷洪流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憤怒和猶豫。
女人捕捉到了馬克眼中那瞬間的動搖和劇痛,如同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歇斯底裡的煽動和最後的哀求:
“救他!就是救您自己心裡那個‘錯誤’!就是告訴冉冰副官……告訴所有還偷偷記著‘情’字的人……告訴那個叫紅寇的……她們……沒做錯!您做了!就等於告訴所有人……這燈塔法則……不是唯一的路!求您了!!!”
一聲短促而沉悶的槍響,如同喪鐘敲在金屬牆壁上,帶來令人牙酸的巨大回響。
女人扣動了扳機。
然而,槍口噴出的並非致命的子彈,而是……一團被巨大力量瞬間揉捏擠壓成不規則金屬塊、冒著青煙的彈殼。
手槍巨大的後坐力將她握槍的手狠狠震開,虎口瞬間撕裂,鮮血淋漓。那顆本該射穿她頭顱的子彈,在出膛的瞬間,被一股無形而恐怖的巨力硬生生阻滯、扭曲、報廢在槍膛內部!
是馬克,在槍響的刹那,他那覆蓋著薄薄合金裝甲的左臂如同瞬移般探出,覆蓋著生命源質的手掌隔空遙遙對準了槍口,一股無形的衝擊力場瞬間禁錮了那顆子彈。
女人被巨大的反震力帶得向後踉蹌,撞在冰冷的金屬工具架上,發出痛哼,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一絲……微弱的、劫後餘生的茫然。
馬克站在原地,胸膛劇烈起伏,粗重的喘息如同破舊的風箱。那隻隔空“捏”碎子彈的手微微顫抖著,琥珀色的瞳孔深處,那翻湧的狂怒風暴已然退去,隻剩下一種深不見底的、如同深淵般的疲憊和解脫般的冰冷決斷。
他緩緩放下手,看也沒看地上那把報廢的手槍和癱軟的女人,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斬斷過往的沉重:
“……我帶你去。”
燈塔醫療層。空氣冰冷刺骨,濃烈的消毒水氣味混合著揮發性藥品的氣息,形成一張令人窒息的網。慘白的無影燈光將每一寸金屬表麵照得纖毫畢現,沒有陰影可以遁形。
緊急手術室外,幾個穿著白大褂的醫護人員正圍著一個閃著紅色警示燈的生命維持裝置低聲快速交流,臉上是公式化的凝重。
馬克全身散發著濃烈的鐵鏽和汗水的味道,作戰褲上還沾著油汙,像一頭剛從廢墟深處闖出的凶獸。他粗暴地撥開擋路的護士,無視對方驚愕的目光。
“給他做心臟移植手術。”馬克的聲音低沉沙啞,如同悶雷滾過手術準備區,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指向旁邊擔架車上那個被緊急推來的、麵如金紙、胸口微弱起伏的上民,又猛地指向被兩個趕來的塵民醫療助理勉強攙扶著、臉色慘白如紙、因後怕和劇痛而瑟瑟發抖的女人。“供體,就是她。”
“什麼?!”
“心臟移植?塵民給上民?!”
“這……這完全違反生命公式和移植條例!基因適配性、免疫排斥……”
“馬克隊長!這絕對不行!城主那裡……”
一個戴著無框眼鏡、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的中年男醫生猛地抬起頭,鏡片後銳利的目光充滿了震驚和本能的反抗,試圖用冰冷的條例阻擋這瘋狂的指令。
回答他的,是黑洞洞的槍口。
馬克甚至沒有拔槍的動作,那把沉重的製式手槍如同變魔術般瞬間出現在他手中,冰冷的金屬槍管帶著硝煙的氣息,毫厘不差地抵在了醫生光潔的額頭上。力道之大,在麵板上壓出一個清晰的圓形凹痕。
時間彷彿凝固。手術準備區瞬間死寂,隻剩下生命維持裝置急促的警報聲和女人因恐懼而加劇的抽泣。
馬克布滿血絲的琥珀色瞳孔,死死鎖定著醫生瞬間煞白的臉。那眼神裡沒有憤怒,沒有瘋狂,隻有一種深不見底的、令人骨髓發寒的絕對意誌,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被強行壓下,醞釀著毀滅一切的熔岩。
“我說……”
馬克的聲音不高,卻如同從深淵最底層鑿出的寒冰,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帶著千鈞重量砸在死寂的空氣裡:“做、手、術。”
冰冷的槍口傳來的死亡觸感和眼前這位獵荒者指揮官眼中那非人的決絕,徹底碾碎了醫生所有的理性抵抗和條例依仗。
他額頭瞬間布滿細密的冷汗,嘴唇哆嗦著,身體僵硬得如同石雕。
幾秒鐘令人窒息的死寂後,醫生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終於從牙縫裡擠出一個破碎的音節:
“……是。”
他猛地轉身,對著同樣呆若木雞的護士和助手咆哮起來,聲音因恐懼和腎上腺素飆升而走調:“快!準備3號無菌手術室!最高階彆隔離!啟動生命公式緊急強製適配協議!快!把供受體推進去!快!!消毒!快消毒啊!!”
尖銳刺耳的手術準備鈴聲在醫療層淒厲地炸響,撕破了冰冷的死寂。慘白的光芒下,刺鼻的消毒水氣味混合著血腥與恐懼,彌漫在手術室的每一個角落。
馬克如同一尊染血的雕塑,依舊矗立在手術室厚重的合金門外。槍口垂下,指關節因緊握槍柄而泛出青白色,冰冷的目光穿透單向觀察窗的玻璃。
窗內是無影燈下慘白的手術台。那個沒有名字的塵民女人被強行固定著,剝離了衣物,袒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冰冷的消毒液被粗暴地潑灑在她蒼白的麵板上,混合著她無法抑製的淚水。
另一邊,她舊世界的丈夫,同樣被固定在另一張手術台上,生命維持裝置發出急促的蜂鳴,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幾乎看不見。
幾個穿著厚重無菌服、動作如同精密機械的醫療人員圍繞著兩張手術台,快速地進行著術前準備。冰冷的金屬器械托盤被推過來,上麵整齊排列著鋒利的手術刀、骨鋸、血管鉗……閃爍著無情的寒光。
馬克的視線死死鎖定在女人被消毒液衝刷的胸膛上,那裡,本該是心臟搏動的位置,麵板下隱約可見病態的脈絡在微弱跳動。他的呼吸不自覺地放緩,彷彿也被那冰冷的器械扼住了咽喉。
隔著厚重的玻璃,隔著生死的界限,馬克彷彿看到了另一張絕望的臉——冉冰。如果有一天,冰冷的法則要將她碾碎……
就在這時,手術室內的醫生似乎完成了最後的確認。他抬起頭,隔著單向玻璃,目光似乎與門外那個如同魔神般的身影短暫交彙。醫生的眼中充滿了恐懼、無奈和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的瘋狂。
他顫抖著,緩緩舉起了右手。那隻戴著無菌手套的手,伸向了托盤上那柄最為鋒利、閃爍著致命寒光的……心臟摘取刀。
馬克覆蓋著薄繭的手指,猛地、更深地摳進了冰冷的槍柄紋路裡,指關節發出一聲極其細微的、不堪重負的“咯吱”聲。
他琥珀色的瞳孔驟然收縮,如同捕食前的猛獸,死死盯住了醫生那隻抬起的手,和那柄即將落下的、決定兩個靈魂最終歸宿的刀刃。
空氣凝滯,隻剩下手術器械碰撞的冰冷回響,以及生命監測儀那如同催命符般越來越急促的警報尖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