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籠:長夜儘頭 第310章 塵歸塵
斷脊山的風帶著劫後餘生的血腥與塵埃,沉重地刮過龍骨村低矮的金屬建築。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與某種焚燒草藥的氣味,掩蓋不住那股源自靈魂深處的疲憊與哀傷。白月魁的車隊駛入村口時,迎接他們的不是歡呼,而是沉默。
人們默默地清理著車輛上的血汙與息壤碎屑,眼神複雜地掃過馬克背上那尊保持著蜷縮姿態的灰白石像——麥朵的肉土。
馬克龐大的身軀每一步都踏得異常沉重。覆蓋著深褐色厚甲的腳掌在泥土地上留下深深的凹陷,彷彿承載著整座山的重量。
他小心翼翼地將麥朵的肉土安置在村中那間專門存放逝者遺蛻的“歸息屋”門口,用一塊乾淨的粗布輕輕覆蓋。
猩紅的瞳孔低垂,倒映著那冰冷石像模糊的輪廓,巨大的自責如同藤蔓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他沒能帶她回來……帶回一個完整的、活著的麥朵。
白月魁安排胥童和碎星將戰鬥中犧牲的其他幾位覺行者的肉土也送入“歸息屋”。隨後,一場肅穆而簡單的送彆儀式在村中央的空地上舉行。
沒有宏大的悼詞,沒有悲切的哭泣。倖存的戰士們、村裡的老人和孩子,默默圍成一個圈。白月魁點燃了一束混合著特殊藥草的薪柴,青白色的煙霧嫋嫋升起,帶著一種奇異的、能安撫躁動源質的草木清香。
“塵歸塵,土歸土。”白月魁清冽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如同寒泉擊石,“源質歸源。願你們的意誌,終能掙脫這片泥沼,尋得真正的安寧。”
隨著她的話語,幾縷肉眼可見的、色澤各異的生命源質光流,如同螢火蟲般從那些肉土中緩緩升起,被引導著彙入旁邊一個特製的、內壁銘刻著古老符文的“源質儲藏罐”中。
罐體發出柔和的光芒,將那些純淨的生命源質暫時封存。這是龍骨村的傳統,他們相信,逝者的源質終有一日能回歸生態迴圈,或成為對抗瑪娜的薪火。
儀式結束,人群沉默地散去,沉重的氣氛並未緩解。馬克依舊佇立在“歸息屋”門口,像一座沉默的黑色山巒,猩紅的瞳孔望著那罐儲存著麥朵生命源質的罐子,一動不動。
就在這時,一聲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嘶吼撕裂了村中的寂靜。
“麥朵——!”
一道身影如同失控的炮彈,猛地從人群後方衝了出來,狠狠撞向馬克!是烏蘭海桑,麥朵的哥哥。他雙目赤紅,布滿血絲,英俊的臉龐因極致的悲痛和憤怒而扭曲變形,手中緊握著一把舊世界遺留下來的大口徑霰彈槍。
“砰!砰!砰!”震耳欲聾的槍聲接連響起,灼熱的彈丸如同暴雨般傾瀉在馬克覆蓋著厚甲的胸膛和肩臂上!火光四濺,硝煙彌漫。
巨大的衝擊力讓馬克龐大的身軀微微晃動了一下,覆蓋著厚甲的麵板上留下數個焦黑的凹痕和飛濺的金屬碎屑,但那些足以撕裂鋼鐵的彈丸,卻未能穿透他融合了脊蠱的、非人軀體的防禦。
“是你!是你害死了她!”烏蘭海桑嘶吼著,如同瘋魔,他丟開打空子彈的霰彈槍,猛地抽出腰間鋒利的獵刀,不顧一切地撲向馬克,“還我妹妹!把麥朵還給我!”
周圍的村民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幾個戰士下意識地想上前阻攔,卻被烏蘭海桑那不顧一切的瘋狂氣勢所懾。
馬克站在原地,沒有躲閃,也沒有反抗。他隻是微微低下頭,猩紅的瞳孔中翻湧著巨大的痛苦和自責,覆蓋著厚甲的下頜肌肉繃緊,發出“咯咯”的輕響。烏蘭海桑的獵刀狠狠劈砍在他覆蓋著骨刺的手臂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卻隻在堅硬的角質層上留下淺淺的白痕。
“夠了!海桑!”
一聲蒼老而威嚴的斷喝響起。烏蘭敖登,麥朵和烏蘭海桑的父親,撥開人群大步走了出來。他身形高大,雖然上了年紀,背脊依舊挺直,臉上刻滿風霜,眼神如同翱翔天際的雄鷹,銳利中帶著深沉的哀痛。他一把抓住烏蘭海桑持刀的手腕,巨大的力量讓陷入瘋狂的烏蘭海桑動彈不得。
烏蘭海桑掙紮著,聲音帶著哭腔,“麥朵……麥朵她……”
烏蘭敖登的目光掃過馬克身上被霰彈槍轟出的焦痕,又落在那尊覆蓋著粗布的石像上,最後定格在馬克那雙充滿自責的猩紅瞳孔上。
他沒有斥責馬克,隻是沉痛地歎了口氣,聲音帶著一種看透生死的蒼涼:“憤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海桑。麥朵……她是烏蘭家的鷹,選擇了自己的戰場。她的死,是為了守護,不是為了仇恨。”
他轉向馬克,目光深邃:“馬克,我烏蘭敖登一生敬重勇士。麥朵選擇將源質托付於你,自有她的道理。但……”他頓了頓,聲音變得更加沉重,“作為父親,我無法接受她就此化為冰冷的塵土。她的生命,她的意誌,不該就這樣消散。”
烏蘭敖登的目光投向白月魁,帶著一種近乎懇求的決絕:“白老闆,龍骨村有‘振缽器’。傳說它能從被生態侵蝕的軀殼中,喚回迷失的生命源質。我知道這風險極大,無異於在刀尖上跳舞。但……這是我們唯一能嘗試,讓麥朵的意誌重新凝聚的機會。你……能幫幫我們嗎?”
此言一出,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村民們麵麵相覷,眼神中充滿了驚疑和擔憂。振缽器?那東西隻在傳說和極其危險的實驗中用過,從未聽說能成功從馬克這樣深度異化的“生態嵌合體”體內,完好無損地分離出被吸收的生命源質。
稍有不慎,不僅麥朵的源質會徹底湮滅,馬克也可能遭受不可逆轉的傷害,甚至……徹底失控。
“敖登叔!這太冒險了!”胥童第一個站出來反對,他推了推戰術目鏡,聲音急切,“振缽器的頻率調整極其複雜。馬克體內的源質環境更是混亂無比,強行剝離,成功率無限接近於零!而且對馬克隊長的損傷……”
“是啊!馬克現在是我們對抗生態的關鍵!”碎星也擔憂地看著馬克。
白月魁明亮的眼眸凝視著烏蘭敖登,又看向沉默如山的馬克。她沒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權衡利弊。
就在這片壓抑的沉默中,馬克龐大的身軀動了動。他緩緩抬起頭,覆蓋著厚甲的頭顱轉向烏蘭敖登,又看了看那尊小小的石像。猩紅的瞳孔中,那巨大的自責漸漸沉澱為一種沉痛的決斷。
“可以。”馬克的聲音嘶啞而低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打破了死寂,“用振缽器吧。”
眾人驚愕地看著他。
“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馬克的目光掃過儲存著麥朵源質的罐子,又看向烏蘭敖登和依舊被父親死死拉住、卻死死瞪著他的烏蘭海桑,“麥朵……她選擇相信我,把她的源質交給我……是為了守護。我不能……讓她的信任落空。”他的右手無意識地握緊,發出輕微的摩擦聲,“而且……我說了,要帶她回家的。”
他的話語,沒有慷慨激昂,隻有一種背負著沉重承諾的平靜。那份平靜,卻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力量。
烏蘭敖登看著馬克,這個曾經燈塔的英雄,如今背負著非人軀殼和沉重罪責的戰士,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
計劃暫時定下,但振缽器的啟動需要複雜的準備和風險評估,無法立刻進行。壓抑的氣氛並未散去。
烏蘭海桑被父親強行拖走,臨走前依舊用仇恨的目光死死剜了馬克一眼。村民們懷著複雜的心情散去,留下馬克獨自站在“歸息屋”前,巨大的身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顯得格外孤獨。
自責、承諾的壓力、以及即將到來的未知風險,如同沉重的枷鎖套在馬克心頭。他需要發泄,需要熟悉這具依舊讓他感到陌生的軀殼。
他沒有回分配的艙室,而是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向村子邊緣那間由舊世界倉庫改造而成的訓練場。
訓練場內空無一人,隻有各種粗獷的器械和模擬噬極獸的標靶。馬克龐大的身軀動了起來。他不再壓抑力量,覆蓋著厚甲和骨刺的肢體瘋狂地擊打著沉重的沙袋,發出沉悶如雷的巨響。沙袋在狂暴的力量下扭曲變形,填充物四濺。
他又衝向那些堅固的合金標靶,用身體撞擊,用利爪撕扯,汗水混合著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紫色血液,順著他虯結的肌肉流淌下來。他彷彿要將所有的憤怒、自責、迷茫都通過這暴烈的動作宣泄出去。
就在他如同不知疲倦的破壞機器般瘋狂訓練時,一個略帶慵懶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喂,大家夥,這麼練,是想把自己拆了,好省了振缽器的功夫?”
馬克猛地停下動作,覆蓋著厚甲的身軀劇烈起伏,如同破舊的風箱。他轉過頭,猩紅的瞳孔鎖定聲音來源。
薛逍遙斜倚在訓練場鏽蝕的鐵門框上,黑色風衣的下擺破碎,隨意地垂著,內搭的暗血紋襯衫領口微敞。
“怎麼了。”馬克嘶啞地開口,帶著一絲被打斷的煩躁。
逍遙沒有回答他的疑問,隻是直起身,拍了拍風衣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轉身朝村子的另一個方向走去,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向:“想救出麥朵,就跟我來。”
馬克愣了一下。救出麥朵?用振缽器?這和跟著逍遙走有什麼關係?他猩紅的瞳孔中閃過一絲困惑,但看著逍遙那篤定的背影,猶豫了片刻,還是邁開沉重的步伐,跟了上去。覆蓋著厚甲的腳掌踩在泥土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與逍遙那輕盈無聲的步伐形成鮮明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