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眸! 第547話 兄弟.汙血神諭
天光在該隱持續的哀嚎和撞門聲中一寸寸黯淡。巷子頂頭的煤渣堆沉入渾濁的藏藍裡,再被深黑覆蓋。他嗓子已完全嘶啞,每一次喘息都扯著肺葉如同刮擦砂紙。手掌拍門拍到麻木,血凝結成暗紫色。
不知何時起,巷口那邊隱約傳來電視機的嗡響……鍋鏟碰撞聲……男女壓低的笑語……然後是沉寂……再到夜深人靜打更聲空洞地敲了三響……
該隱沿著門板滑坐到泥水裡。身體和心一起冷透了。眼淚流乾了,從眼眶流出來的隻剩渾濁的血水和膿湯。右耳側那個肉瘤反倒不再劇痛,沉甸甸、熱乎乎地腫脹著,搏動變得緩慢而深沉。
“餓……”膿包裡突然擠出一點微弱的、屬於亞伯的氣聲,像破風箱最後的歎息。
該隱猛地哆嗦了一下。混沌的視線落在牆角汙水溝邊。
半塊凍硬發黑的麵餅。幾條被老鼠啃噬過、黏連著殘肉和汙血的雞骨架。半張浸在煤油汙漬裡的破報紙。
該隱突然爬過去。他撿起黑硬的餅塞進嘴,牙齒艱難地啃齧,發出老鼠磨牙般“咯咯”的聲音。然後抓起帶泥油的雞骨,咯嘣嚼碎,混著骨渣和泥沙一起往下嚥。
冷硬的汙物硌得他食管劇痛,胃部陣陣反絞。膿包深處的亞伯似乎滿意地動了動。可該隱的胃像是無底洞,塞進去再多也填不平某種巨大的空洞。
他嗚咽著,在冰涼的臟水泥地上摸索。有什麼更實在的東西……
指尖觸到一塊硬物——是昨天蓋垃圾桶的青石板斷裂後掉下的尖角。巴掌大的石頭邊緣被風雨磨礪得薄如刀刃。
該隱坐在冰冷腥臭的汙水溝邊,攥緊那石塊。
他緩慢地、笨拙地挪動身體,像隻傷痕累累的蟲豸爬回那扇緊閉的、再也不會對他敞開的破木門旁。然後他背靠著門板坐下。木頭堅硬粗礪的質感硌在背脊上,帶來一點微不足道的刺痛,反而像某種虛無的依靠。
該隱抬起顫抖的手,五指張開,貼上自己滾燙跳動的右臉——那個長在顱骨上、像毒瘤般寄生了自己九年的腫脹怪物;那個奪走爸爸媽媽注視的惡魔。
“不要……彆碰我!蠢貨!”亞伯的聲音驟然在顱骨內炸響,黏連的膿液中裹著清晰的恐慌“你敢……”
該隱的喘息又粗重起來。他不聽。他死死攥緊石塊邊緣,汙黑尖利的石刃在黎明前的幽藍微光中閃出冰棱似的光。
“是你……”該隱齒縫裡擠出腥甜的嗚咽,沾著泥水雞骨和黑泥的嘴角歪曲上揚,像個被硬生生撕扯出的獰笑“都是因為你……爸爸媽媽才會……”
手腕猛地發力,石尖狠狠刺進腫脹鼓突的肉球邊緣。
“呃啊——!”亞伯的慘嚎撕裂夜氣,膿包像被踩中的沼澤毒瘴般劇烈翻滾收縮,稀腥的膿液混合著血塊和粘稠黃綠色的組織碎末,從被切開的豁口噴湧而出。
該隱彷彿沒感受到皮肉切割的劇痛。他那雙因饑餓和絕望而擴大的瞳孔像兩個漆黑的洞窟,折射不出任何光線。他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音,像台失控的破爛風箱,每一次撕開皮肉的石刃都劃得更加凶狠。
“切……切了你……”石塊刮擦過皮下脆骨發出令人牙酸的哢啦聲“媽媽就會看我了……”
又一刀——皮肉反捲。
該隱越切越急,石塊在血肉裡反複拖拽,像個徒勞地想挖掉整座肉山的瘋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汙血伴著亞伯刺耳的尖叫順著脖頸小河般淌過胸口。
石刃鈍了,他就用斷裂的指甲直接扒開皮肉,把滑膩的粘稠組織扯出來砸向那扇冰冷的門板。血水混著膿湯潑灑在門板上,無聲蜿蜒。
濃重的腥鏽味彌漫在狹窄的弄堂裡,像開了座屠宰場。
“瘋子!你這個瘋子!”亞伯在他腦子裡尖嘯,聲音因劇痛扭曲變形“停下!你會死的!蠢貨!”
“死?”該隱的動作遲緩了半分。血汙覆蓋的臉上,那雙眼睛裡的空洞似乎微微晃動了一下。“死了……也好……”石塊在石刃幾乎快要卷口了,從一塊肉瘤連線顱骨的硬韌筋膜處刮擦過去,留下深可見骨的溝痕。
“反正……沒人……想要我……”
最後一點力氣從身體裡被抽乾。他手中的石塊終於從無力鬆開的手指間滑落,“噗”一聲砸進腳邊血水淤積的泥坑裡。
該隱靠著冰冷的、沾滿他血肉的門板,重重歪倒在地。視線像被蒙了無數層劣質毛玻璃般昏花一片。巷口天空泛起抹魚肚白,那光線被層層矮房和煤煙切割得支離破碎。
他突然覺得好冷。徹骨的、好像把心掏出來也捂不熱的冷。
“……哥哥……”亞伯的聲音微弱得像冰層下的蟲鳴。那肉瘤被切得稀爛,黏連的眼縫掙紮著掀開半絲,露出的瞳孔裡第一次沒有了暴戾與饑餓,隻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茫然。
“我好痛……”膿包的破口處滲出黏稠的血絲,細若遊蛇。
該隱猛地一顫,渙散的目光艱難地聚焦回自己血肉模糊的顱側。他伸出被血水浸透的手指,哆哆嗦嗦地去碰觸那團被他割裂的爛肉,像碰觸一個重傷瀕死的陌生同類。
“……亞伯?”他乾裂的嘴唇蠕動著。這個被他怨恨了九年的名字,此刻竟帶來詭異的暖意。他下意識地想縮回手,又怕碰疼那正在微弱搏動的殘渣碎肉。
“……你也……沒有家……”該隱望著那血肉模糊的瘤壁,眼裡的瘋狂散儘,空茫地重複著這句話“……我們……都一樣……”
冰冷的臟水浸透了他的破衣衫,絲絲扣扣滲入麵板,與傷口處湧出的熱血混在一起。身體的溫度在一點點流走。黎明前最深的寒意正從每一塊碎石、每一塊濕泥裡滲出來,鑽進他的骨髓裡。
眼前開始飄飛金色的光點,像教堂彩繪玻璃上剝落的碎屑。耳朵裡嗡嗡作響,彷彿隔著一層厚水幕聽見潮汐湧動。該隱疲憊地闔上眼瞼。
“……亞伯……”他囈語著,像嬰兒夢中的呢喃,帶著點回奶的甜腥氣和終成泡影的酸楚“……我願意傾儘一切……隻願像你一樣被愛……”
手指徹底失去力氣,垂落在冰冷的血泥地裡。
巷底的黑暗正在收束。可那份屬於活物的暖意並未降臨,反而如同最精明的竊賊,從他四肢百骸的微小孔隙裡悄悄溜走。隻餘下空洞的、被血浸透的寒冷軀殼,歪倒在曾經命名為“家”的深淵前。
“……哥……”亞伯的氣音在顱腔裡回蕩,輕得如同垂死蝴蝶的一次振翅“我們早就是腐肉了……”
沒有回應。
沾著碎肉的青石板刃靜靜躺在汙血裡,像一柄沒有墓碑的墓誌銘。而天穹之上的微光,吝嗇地投下一束冰冷的鐵灰色,映著血窪深處浮起的一兩串氣泡,“啵”的一聲輕響,旋即寂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