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眸! 第553話 兄弟.行過死地見宿敵
鹽。
鹹腥,濃烈,裹挾著魚類屍體腐爛後的獨特甜膩酸敗氣息,毫無征兆地、蠻橫地灌滿亞伯幾近窒息的口鼻。這味道穿透了雨夜的寒氣和自身傷口不斷散發的腐敗惡臭,像一記重拳砸在他麻木的神經上。
費歐伯勒斯港到了。皮勒爾斯王國鋼鐵壁壘下的一個巨大豁口。
巨大陰影在濃濁夜色中投下,是那些山巒般靜默停泊的巨型貨輪的輪廓。粗如巨蟒的纜繩垂掛在濕漉漉的碼頭上,在腥鹹的海風中偶爾碰撞,發出沉悶而悠遠的嗚咽。無數船隻的汽笛聲如同巨大海獸瀕死的歎息,穿透稀薄雨幕。泥濘堆積的碼頭地麵反射著船上探照燈在水氣中暈開的慘白光柱,與堆疊的集裝箱投下的巨大黑暗齒牙交錯。粘稠的海水裹挾著碎木板、油汙和泡沫,一下下拍擊著布滿滑膩海藻的基石。
肮臟的水窪遍佈,倒映著扭曲的世界:巨大的吊車鐵臂、晃動的人影、船上昏暗的艙門燈火……以及泥水中掙紮挪動的一小團,破碎的、被濁浪湧上的死魚蝦覆蓋的陰影。
“……滾開……死東西……”模糊的咒罵聲飄來。沉重的水手靴踏著汙穢的地麵,濺起黑色泥點。一隻粗壯的腿毫不客氣地想要踢開擋在路上的亞伯。
噗。
亞伯的身體隻是微微晃動了一下,沒有如往常般閃避或反擊。極致的疲憊和持續的失血已經抽乾了所有力氣,連維持這具殘軀凝聚在一起都需要耗費巨大的意誌。那腳踢中了潰爛的腰部,痛感遲鈍地沿著神經傳導,更像是一塊被砸中的朽木。
“阿爾傑農!他媽的彆惹那些‘東西’!”另一個粗啞的聲音在不遠處喊道。
被稱作阿爾傑農的男人收回腳。他身材高大,臟汙的海員外套搭在肩上,半敞著,露出裡麵磨得起毛邊的臟汗衫,拎著一個幾乎空了的朗姆酒瓶,身體搖晃著,劣質酒精的氣味與港口魚腥爛腐的氣息混合。
探照燈的光恰好掃過亞伯。
阿爾傑農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驟然聚焦了一瞬,短暫的清明取代了醉酒的迷茫。
“見鬼......”阿爾傑農的喉結滾動著,下意識去摸腰間匕首,卻摸到個癟下去的錫酒壺。這個動作讓他突然笑起來“哈!老子居然被團爛肉嚇到了?”
水手蹲下身時,磨舊的皮褲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四十出頭,栗色鬈發裡摻著銀絲,下巴上的鬍子沒剃乾淨,左耳缺了小塊,像是被什麼猛獸啃過。此刻他歪著頭打量亞伯的樣子,像在評估一堆需要處理的漁獲。
“哈!”他聲音沙啞,帶著一種被烈酒浸泡後的、神經質的扭曲嘲弄“狗娘養的……新風景?……”他晃著酒瓶,瓶底殘留的幾滴液體反射著慘白的光“瞧瞧!這他媽是……被船錨碾過……又被纜繩絞了一萬遍?……碼頭上最便宜的鹹魚爛蝦都比你有個人樣!”
亞伯腐爛的眼窩深處,那點微弱如風中殘燭的紅芒,在阿爾傑農的嘲罵聲中,幾不可察地跳動了一下。暴戾的殺意在冰冷的骨骼和爛肉間瞬間凝聚,又被更深的疲憊和瀕死的虛弱死死壓製下去。像一塊投入無底深潭的石頭,隻蕩起一絲微瀾。
“你他媽是被人丟進絞肉機裡又吐出來的嗎?”水手問。
亞伯沒有回答,隻是死死盯著他。
水手蹲下身,眯起眼睛打量著他,忽然“嘖”了一聲。
“媽的,真慘。”他搖搖頭,伸手從懷裡掏出一塊發硬的黑麵包,丟在亞伯麵前“吃吧,小鬼,彆死在這兒,晦氣。”
麵包砸在亞伯腳邊,濺起一小片灰塵。
亞伯盯著那塊麵包,喉嚨深處發出一聲低沉的、近乎野獸的嗚咽。他猛地抓起麵包,塞進嘴裡,牙齒瘋狂地撕咬著,連帶著乾硬的表皮和黴斑一起吞下去。
水手看著他,眼神從戲謔漸漸變成了某種複雜的情緒。
“阿爾傑農。”他突然說。
亞伯停下咀嚼,抬頭看他。
“我的名字。”水手聳聳肩“你呢?”
亞伯沉默了一秒,喉嚨裡擠出兩個字:“……亞伯。”
阿爾傑農嗤笑一聲:“聖經裡的名字?真他媽諷刺。”
他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伸手拽住亞伯的胳膊,把他拉了起來。
“跟我來。”
難民收容所建在港口邊緣的一棟廢棄倉庫裡,牆壁上爬滿了潮濕的青苔,空氣中彌漫著黴味和汗臭。
阿爾傑農把亞伯丟在一張破舊的草蓆上,轉身從角落裡翻出一瓶劣質消毒酒精和幾塊臟兮兮的繃帶。
“忍著點。”
他擰開酒精瓶,直接倒在了亞伯潰爛的傷口上。
“嘶——”
亞伯的身體猛地繃緊,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壓抑的嘶吼,手指死死摳進草蓆裡,指甲縫裡滲出血絲。
阿爾傑農沒理會他的痛苦,動作粗暴地用繃帶纏住他的傷口,嘴裡還罵罵咧咧:“媽的,你這傷爛得跟腐肉似的,再不處理,明天就得爛穿內臟。”
亞伯沒說話,隻是死死盯著天花板,瞳孔深處閃爍著某種冰冷的光。
就在這時——
一股熟悉的氣息從收容所的深處飄來。
亞伯的身體猛地僵住。
那是……驅妖師的氣息。
不是普通的驅妖師,而是……當年那個在母親懷孕時,對母親下咒的驅妖師!
他的瞳孔驟然收縮,喉嚨深處發出一聲近乎野獸的低吼,手指不受控製地痙攣起來,指甲深深紮進掌心。
那股令亞伯靈魂深處刻骨仇恨猛烈燃燒的氣息,此刻清晰地存在著。雖然被層層汙濁活物的氣息掩蓋著,如同潛藏在泥沼最深處的毒蛇,正散發著致命的警告。但這股氣息……它更強大了,比當年那隨意一揮間的力量更加凝練、更加龐大、如同在這汙穢人海中靜靜蟄伏的深淵巨獸。
阿爾傑農察覺到他的異樣,皺眉:“喂,你怎麼——”
亞伯猛地抬手,一把攥住阿爾傑農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
“彆動。”他的聲音沙啞得像是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阿爾傑農愣住了。
亞伯緩緩鬆開手,眼神死死盯著收容所深處的某個方向。
“……他在那裡。”
收容所的角落裡,一個披著灰色鬥篷的男人正低頭翻看一本破舊的筆記。他的手指修長蒼白,指甲修剪得一絲不苟,指節上戴著一枚暗銀色的戒指,戒指表麵刻著繁複的符文。
亞伯的呼吸幾乎停滯。
沒錯……就是他。
那個氣息……那個當年在母親子宮裡,硬生生把他和該隱撕裂的驅妖師。
他的手指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喉嚨深處湧上一股腥甜的血氣。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衝過去!撕開這擁擠汙穢的人群!將那散發著毒咒氣息的東西揪出來!用牙齒!用這腐爛的指甲!咬斷他的喉管!撕碎他的血肉!將他施加在那未出生“兄弟”(亞伯心中所指的自己)身上的恐怖詛咒,百倍千倍地……回報給他!!!
但下一秒,理智強行壓下了這股衝動。
他現在太虛弱了。
如果貿然出手,不僅殺不了對方,反而會暴露自己。
他必須等。
等身體恢複,等力量足夠……
然後,親手撕碎他的喉嚨。
阿爾傑農察覺到他的不對勁,壓低聲音:“喂,小鬼,你認識那家夥?”
亞伯緩緩搖頭,聲音冰冷:“……不熟。”
阿爾傑農眯起眼睛,顯然不信,但他沒多問,隻是拍了拍亞伯的肩膀。
“彆找死。”他低聲警告“那家夥不是普通人。”
亞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近乎猙獰的笑。
“我知道。”
夜深了。
收容所裡的難民們陸續睡去,隻剩下角落裡幾盞微弱的油燈還在搖曳。
亞伯躺在草蓆上,右耳側的膿包仍在隱隱作痛。他閉著眼睛,但意識無比清醒。
他在等。
等那個驅妖師放鬆警惕。
等一個機會。
突然——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靠近。
亞伯的肌肉瞬間繃緊,但表麵上仍保持著沉睡的姿態。
“喂。”
是阿爾傑農的聲音。
亞伯緩緩睜開眼,看到水手蹲在他旁邊,手裡拿著一個破舊的皮囊。
“喝點。”阿爾傑農把皮囊遞給他“能止痛。”
亞伯接過皮囊,聞了聞——劣質朗姆酒混合著某種草藥的苦澀氣味。
他仰頭灌了一口,火辣辣的液體順著喉嚨燒進胃裡,帶來一陣短暫的麻痹感。
“謝了。”他啞聲道。
阿爾傑農聳聳肩,壓低聲音:“聽著,小鬼,我不知道你和那家夥有什麼仇,但如果你想活命,最好彆在這裡動手。”
亞伯眯起眼睛:“為什麼?”
“明天會有騎士團的人來巡查,如果你鬨事,他們會直接把你丟進地牢。”
亞伯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了。
“騎士團?”
阿爾傑農點頭:“你聽說過多斯蘭特嗎?這個收容所就是他建的。”
亞伯的笑容更深了。
“我知道了。”他低聲說,眼神冰冷“我會等。”
阿爾傑農盯著他看了幾秒,最終歎了口氣,站起身。
“彆找死,小鬼。”
說完,他轉身離開,消失在黑暗裡。
亞伯重新躺下,右耳側的膿包微微跳動了一下。
該隱的聲音在他腦海裡微弱地響起:
“……痛……”
亞伯的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笑。
“很快就不痛了。”
他輕聲回答,目光穿透黑暗,死死鎖定在那個驅妖師的背影上。
“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