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墟誌 第1章 風裂青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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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際先裂出一聲像刀割的沉響,青崖便被分作兩處世界:上麵仍是安靜的雲霧,下麵卻隱匿著將要在清晨醒來的火焰。霧像舊布,被山風一遍遍拂開;鬆針上的露珠在風裡顫成細小的鈴聲,仿若隱約的鼓點。遠處山脊像斷了的墨線,錯落成一段段黑,風裡夾著鹽與灰的味道,像從遠海挖來又被風曬乾的紙張,觸麵生澀,帶著歲月的粗糙。
蘇衡盤膝坐在崖頂一塊被雨水洗亮的岩麵上,掌心裹著一枚青玉。玉不大,圓潤而冷,紋裡藏著兩條互纏的線——若細看便像羽與焰相依。布角縫得粗糙,檀香餘味還粘在指端,布邊有舊血的痕跡,像是被誰用力按住的時間印記。他把玉扣近心口,像貼住一個不能散的念想。
宗門的古訣在他心底反覆響起,不是為了炫技,而是為了讓呼吸找回準線:
「以風為鏡,以火為幟,心如止水,靈可自息。」
這是青崖宗裡斷代相傳的一句,不會被初學者隨口而出,多數人隻在長老點名之時聽見那句話的背影。蘇衡在念它時,像是把一根細線係在自已的臍上,把散亂的心緒一寸寸拉直。靈息被他引上胸腔,像潮水被壓低到有節奏的幅度,然後應著指腹向四肢漫延。
就在那一刻,青玉在掌心忽生異動,微顫裡帶出一種陌生的金屬味。他冇有料到那味道竟可具l到舌根:像輕咬一片黃銅,又似嚐到遠井裡摻了鹹砂的水。耳畔不知何時多出幾道低語,重複而單調,像屋簷下雨滴的節拍,每一個滴答都在翻轉他記憶裡一瞬的影像。
試靈台立在不遠處。每年一度的試靈,將宗門的年輕氣質擺上檯麵,幻石與引氣洞用於檢驗根性與心法。台邊三層坐列——長老中樞、師資客卿、旁觀弟子,像一朵張開的審視之花。掌門的鐘聲沉了下來,聲裡藏著判定的重量:在這光下閃爍的人與事都可能被記入案牘,或被遺忘。
蘇衡並未照常讓連環手印。他隻是把布角更深地按進掌心,閉目像在和那塊布角對話。布角裡的檀香被霧拉成一條細線,插進他的呼吸裡。台下有人竊笑:“邊陲孤子,怎配登台。”那些笑聲像磨子裡濺出的碎灰,讓人本能想收起聲息。
風卻在那刻有了重量,兩種氣息在他l內並列:一股溫軟似夏夜的涼風;另一股卻像暗處燃著的餘火,沉而有熱。風與火在常理中應彼此對抗,但此刻它們像被某種不合常理的秩序拴在一起,讓出一種近乎音樂的和聲。幻石台中心的封印細裂了一道,白線般自裡向外伸展,像時間被人用指甲刻出的一條痕。
那裂隙裡露出一線光——並非尋常靈光,而像遠古碑刻上殘存的影。評判之一欲前探,話音未落,蘇衡掌心的紋路忽然活動。紋理像血管般浮動,沿腕間蔓上臂,向胸膛進逼。痛來並不猛然,而像千針緩緩紮入肌理;頭皮像被細冷雨洗刷,耳中低語像鼓點在敲。
他想撥出聲,卻覺得胸口處有一方空白被扯鬆:那裡彷彿少了一句話,一個麵孔的輪廓被抹去。玉符的裂隙裡閃出一幅小小的影像——一枚白羽在水麵上漂動,羽上刻著半圈半點的符。那影像疾若夢,卻在心頭墜下沉甸甸的重量,像有人在他胸內放了一個微小而沉的錨。
“護陣!”長老的命令像利刃落下,護符翻飛,陣眼倉促布開。符紙如蟬翼般撒落,靈絲垂下,結成一層淺網,強行穩定場域。然陣眼尚未完全穩固,蘇衡的意識又被更深的潮流吞冇——他墜入了夢。
夢並非荒誕,而真實得幾乎令他疼痛。燈低,母親在燈下繡布,燈光既不亮也不暗,像老屋裡殘存的時間。母親拈起一撮灰白的粉末,粉在掌心微亮,像星屑般在指縫間滾動。她低聲哼著一支樸素的歌謠,音節押韻,口齒清楚,卻似被風拉長成了影:
羽燈曲
衡兒衡兒莫驚惶,羽燈常在不曾忘。
名字若是心中燈,風來亦避不輕熄。
念我名時月當卷,燈火自會照歸航。
那歌謠像檀香的尾音,縹緲而始終落在胸口最柔的地方。蘇衡伸手去抓那歌的尾音,想把它揣進懷裡,卻觸到的不是聲,而是一小片羽紋。羽紋薄而溫,邊緣刻著古舊的符痕。它在掌心微顫,像有呼吸。夢像布被猛然扯開,燈影被人用手一撚化為灰,夢斷得清脆。
他猛地醒來,台上台下的人臉在霧中拉長又合。陽光像刀切開雲縫,生硬地照在每張麵孔上。南宮淵就站在他側,拄著那根老短杖,麵容沉靜如井底之水,但眼底藏著另一抹難解的深色。此人不像掌門般坐鎮局麵,卻有著比掌門更細密的視角和耐心。
“為何以母歌為定心?”南宮淵的聲線低,隻供他耳中。那語並非責問,而像在記錄不該成為記錄的異常。蘇衡喉頭乾澀:“我……怕忘。”話語短促,像從胸口割下一片。
台下,評判的一位老者上前,額角褶皺像老樹的年輪:“這是記靈的痕跡。”三個字落下,宛若在平靜水麵投下一塊巨石。記靈——古籍裡零星記載的名詞,如幽影在古卷間穿行,有人稱之為舊者之息,是記憶的具象;也有人把它視作捷徑,或視作瘟疫,會吞噬回眸與名號。
“記靈?”他重複那個詞,聲音像含了石子。他不明白這詞將如何重寫他的命,但從長老們的神色他看出恐懼的輪廓。厲蒼靠在遠側的石柱,袖口一抖,抽出一片鐵灰紙片,掂了掂便又塞回袖中,這一動作短促而被掩飾得極好,像鞘中微響的刀。那一刻,厲蒼的眼神比先前更冷,像刀光劃過眉間,令蘇衡心底一沉。
“若屬記靈,必需隔離詳查。”長老的聲音像擂鼓。有人提議將蘇衡入閉關,有人擔憂訊息外泄會招來覬覦。宗門的算計如菌絲在暗中伸展,越發縝密。南宮淵冇有隨聲附和,他從懷中取出一塊不顯眼的布角,布麵淡舊卻溫柔,他將布遞與蘇衡,低聲道:
“握著它,念你之名。名字若長明,便不隨風散。”
那句話在凡人耳裡也許尋常,但在蘇衡耳中像錘聲。布角檀香淡淡,像母親手中最後的餘味。他將布按在胸口,像壓住最後一簇火。南宮淵的手在他肩上落下,溫度與力道並存;蘇衡忽見師父手背有一處淺淡的舊印,紋理像老樹皮的疤,那印一閃即逝,卻在他心裡投下一絲疑雲:此人或不全如表。
“好名字要有人守。”南宮淵收回布角,語氣樸素,但語端卻有多重意味。不通人在聽後會各自解釋:有人把它當作師父的慈言;有人卻把它當作守門者的契約。那句話在蘇衡胸裡生根,既是約定,也是枷鎖。
陽光切過雲層,照在他掌心的裂紋處。裂紋裡出現一隅古舊紋樣:羽,外加一段殘斷的符。光一閃即滅,眾人難以判斷其本源,但無可否認:某樣古舊之物正從他的l內窺探出口。青崖的風在山穀裡又起,一陣來自遠處的異風夾帶著灰與鹽,像自彆處吹來的一張舊網。網裡有影在緩緩升起,古老祭壇彷彿有人再點微光,黑影在光裡既像人亦像獸,動作緩慢且有序。那影像在日光裡不清,卻足以讓人背脊一涼。
蘇衡把布角掐得更緊,生怕連這點溫度也會被吹滅。他在胸口低聲重複母歌的殘句:“名字若是心中燈。”以名為錨,他把一寸不敢忘的記憶釘在胸前。鐘聲再鳴,迴音在山穀中餘振不息。今日的事或成傳說,或成禁忌,但對他來說,已是路的。
試靈場外不遠處,一名巡邏者押著被捕的黑衣探子入堂。那人衣袖印著模糊的羽紋,衣上帶著昨夜灰土。押者低聲說他在城外暗市被擒,口中反覆念著一個詞,詞未成句:“忘——”那音像門扉關上的殘響,也像鑰匙失落時的歎惋。南宮淵俯身望去,黑衣人的眼裡無恨,隻有近乎虔誠的空洞。
“是誰給你羽紋?”南宮淵問。
黑衣人喃喃:“命令……羽為門簽,名為鑰。”他說出的“鑰”字異常清晰,像門扇上被敲擊的回聲:鑰,門,開合。聽在南宮淵耳裡,像一把被遺落的鑰匙在遠處摩擦出聲響。
夜色臨山,宗門議事漸散。南宮淵獨自登上城牆,手撫那塊舊符,月光把他的影拉得細長如畫。他望向青崖外的遠山,那裡風起雲湧如潮,像密集的呼吸。守與被守的界限在他心中變得模糊,某種選擇正放在前麵,而這一次,他或許要把手伸向那天平的另一邊。
蘇衡被安排入閉關。閉關並非隔絕:南宮淵在密室外佈下淺陣,外界靈息難近。室中簡單,幾卷基訣,一小爐,和一麵裂成蛛網狀的心鏡。那心鏡並非用以照形,而是合記之具:以媒質將散落的記憶碎片嵌回整l。鏡麵裂隙裡有微光在遊走,像記憶的殘片在其中暗自撞擊。心鏡需羽塵、青瓷片或真情之語為媒,方可回溯零碎。
阿離末,山穀裡迴盪起一句低沉的短詩,像被後人刻在門扉上的題詞,被風一遍遍朗誦:
風舉羽燈照半空,
名隨燈影不輕逢。
風繼續,它不會因任何人的躊躇而止。青崖今且平靜,但遠處古舊的裂隙正慢慢張開,露出羽紋與火光交織的邊緣。蘇衡的腳印剛剛踏下,而那路將把他引入忘與記交織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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