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雲重塑記:從廢徒到仙途 第19章 千年雪蓮宴
美人峰的雲錦花,開得正盛。
粉色的花瓣層層疊疊,如同天邊的雲霞,鋪滿了整座山峰的緩坡。風拂過,花海翻湧,
香氣濃鬱得近乎凝成實質,每一縷都沉甸甸地壓在空氣裡,彷彿能滴出醇香的蜜來,尋常人哪怕隻是吸入一口,都會覺得神魂顛倒,飄飄欲仙。往年這個時節,美人峰頂的望月台,向來是青雲宗弟子們趨之若鶩的賞景勝地,繁花似錦,靈氣氤氳,笑語歡聲不絕於耳。然而今日,通往峰頂那條蜿蜒的青石山道,卻被一隊身著內門服飾、神情肅穆的弟子牢牢把守,森嚴的架勢拒人於千裡之外,尋常弟子莫說登頂,就連靠近山腳那片開滿野花的緩坡,都會被無聲地驅離。
這一切的異樣,皆因峰頂那座懸於雲海之上的望月台,此刻正舉行著一場與風雅賞景毫不相乾、甚至帶著幾分荒誕意味的「宴會」。
淩雲身姿舒展,端然穩坐在主位那張雕工繁複的梨花木椅上,錦藍色的長袍在午後的陽光下流淌著華貴的光澤,其上用細如發絲的金線精繡的雲紋,隨著他細微的動作折射出點點碎金,晃得人眼花。他麵前的白玉托盤溫潤剔透,托盤中央,一隻同質的玉碗盛著半碗乳白色的湯羹,湯羹表麵,幾片近乎透明的花瓣悠悠漂浮,散發著一種淡雅卻精純到令人心悸的靈氣波動,僅僅是嗅到一絲,便覺四肢百骸都為之舒暢。
那幾片晶瑩的花瓣,其源頭正是那株千年雪蓮。
這株雪蓮,堪稱青雲宗藥庫壓箱底的半株至寶。據傳它采自極北冰原深處,萬丈冰川之下,曆經百年寒冰滋養,早已蘊藏了難以估量的天地精華與生命本源。它被秘藏百年,是玄陽子掌門視為心頭肉、準備在衝擊化神境那生死攸關時刻才動用的核心底蘊。可就在短短三日前,淩雲以「靈根反噬後本源動蕩,急需珍稀之物滋養穩固」為由,軟語央求,又輔以九竅玲瓏心傳人的身份施壓,費儘口舌,終是從玄陽子緊鎖的眉頭和猶豫的眼神中,「借」得了這半株關乎宗門未來的重寶。
「來來來,都彆愣著,嘗嘗。」淩雲唇角勾起一抹矜貴的笑意,親手端起那白玉碗,對著下首三位青年舉了舉,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分享意味,「這千年雪蓮熬煮的靈湯,便是放眼整個東域修真界,能有此口福的人,怕也屈指可數。」
坐在他對麵的三位青年,皆是青雲宗內門弟子中背景顯赫的角色。左側是執法長老趙長老的嫡孫趙闊,身形魁梧,眼神銳利;居中者是靈藥峰首座錢真人的親侄錢明,麵皮白淨,自帶一股藥草氣息;右側則是外門大執事孫鐵山的獨子孫浩,眉眼活絡,透著幾分精明。三人修為皆在煉氣六層,平日裡便以淩雲馬首是瞻,是他在這偌大宗門中為數不多能呼來喝去的「好友」——或者說,是深諳依附之道的追隨者。
此刻,三雙眼睛都死死盯著那碗中乳白湯羹上漂浮的晶瑩花瓣,眼底深處壓抑不住的激動與貪婪幾乎要溢位來。
「少宗當真是……好大的手筆!驚世駭俗的手筆啊!」趙闊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悸動,小心翼翼地端起自己麵前分得的一小碗,如同捧著稀世奇珍,輕輕抿了一口。湯液入口,一股難以言喻的清涼甘醇瞬間席捲味蕾,緊接著是磅礴精純的靈氣如同溫熱的暖流,轟然湧入經脈,直衝丹田。他猛地閉上眼睛,臉上肌肉微微抽動,最終定格為一種近乎迷醉的狂喜,「天呐!這靈氣……這精純度!比我祖父珍藏的那顆凝神丹,強了何止十倍!真真是奪天地造化的至寶!」
「自然。」淩雲傲然一笑,彷彿隻是聽到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讚歎。他優雅地拿起湯勺,從自己碗中舀起一片近乎透明的花瓣,緩緩送入口中。那花瓣入口即化,甚至無需咀嚼,便化作一股清涼至極又磅礴無匹的生命精氣,如同決堤的洪流,瞬間從丹田炸開,洶湧地衝刷著他因靈根反噬而處處隱痛的奇經八脈。受損的經脈在這股浩瀚精純的滋養下,傳來一陣陣酥麻癢意,竟有快速修複癒合的征兆。這便是千年雪蓮的神異之處,即便是如此暴殄天物地煮湯,其蘊含的無上精華,也足以讓築基修士打破頭顱爭搶,甚至令金丹大能都為之眼熱。
錢明將碗中最後一口湯羹珍惜地喝儘,又意猶未儘地咂了咂嘴,看著碗底殘留的幾絲乳白痕跡,臉上露出混合著滿足與肉疼的惋惜:「這等神物……若是能請丹道大師出手,輔以其他靈藥,煉成幾爐寶丹,至少……至少也能助我們突破一層修為壁壘吧?就這麼煮湯喝了,實在是……唉。」他後麵的話沒說完,但那意思不言而喻。
「突破?」淩雲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其可笑的事情,嗤笑一聲,隨手將玉碗擱下,發出清脆的磕碰聲,「靠著丹藥,像蝸牛爬坡一樣,一粒一粒地去堆修為?那種慢騰騰、低賤的方式,也配得上這千年雪蓮的身份?」
他霍然起身,負手踱步至望月台那白玉雕欄的邊緣,山風獵獵,吹動他錦藍的袍袖。他抬手指向遠方雲霧繚繞、如同利劍般刺破蒼穹的青雲七十二峰,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股睥睨天下的狂氣:「於我淩雲而言,這雪蓮,不過是修行路上解悶的一味調劑,是今日與諸友同樂的一道點心!待他日我執掌青雲宗權柄,莫說這區區千年雪蓮,便是萬年雪蓮、傳說中的不死仙藥,想要多少,便有多少!整個宗門的寶庫,都將為我敞開!」
孫浩反應最快,立刻起身,臉上堆滿諂媚的笑容,大聲附和:「少宗所言極是!以少宗這千年難遇的九竅玲瓏心天賦,假以時日,莫說東域,便是放眼整個修真界,也必將留下少宗的無上威名!一株千年雪蓮,在少宗未來的宏圖偉業麵前,算得了什麼?不過滄海一粟罷了!」
「嗯,還是孫浩明白事理,會說話。」淩雲滿意地回身,重重拍了拍孫浩的肩膀,臉上笑容更盛。但隨即,他話鋒一轉,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語氣也帶上了幾分煩躁,「不像某些人,目光短淺如井底之蛙,隻知道死守著那些陳年爛穀子的破規矩,摳摳搜搜,連一株雪蓮都捨不得放手,當真是令人掃興!」
他口中的「某些人」,自然是指玄陽子。這三日,雖然玄陽子並未明言斥責,但淩雲何等敏銳,早已從對方那日漸冷淡的態度和偶爾投來的複雜目光中,感受到了那份不如往昔的縱容。尤其是當他索要雪蓮時,玄陽子眼中那抹深切的猶豫和幾乎實質化的痛心,像一根刺,紮得他心頭極其不爽。
「掌門……掌門他老人家,或許也是為少宗您的根基長遠考慮……」趙闊猶豫了一下,還是小心翼翼地開口勸了一句。他畢竟是執法長老的孫子,從小耳濡目染,對掌門玄陽子始終存著一份本能的敬畏。
「為我好?」淩雲像是被點燃的火藥桶,猛地扭頭,目光銳利如刀地刺向趙闊,冷笑連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若真為我好,就該把宗門最好的、所有的資源,毫無保留地堆砌到我身上!助我一日千裡!而不是整天在我耳邊絮絮叨叨,念什麼『根基要穩』、『心性需磨礪』的經!簡直是迂腐!愚不可及!」
他怒氣衝衝地回到座位,一把抓起桌上的青玉酒壺,也不用杯,直接對著壺嘴狠狠灌了一大口醇烈的青雲釀,辛辣的酒液滾入喉中,他才重重將酒壺頓在桌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今日這場雪蓮宴,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看清楚,在這青雲宗,我淩雲想要的東西,就沒有得不到的!誰也休想阻攔!」
三人被淩雲驟然的怒火震懾,再不敢多言半句,隻能陪著小心,連連舉杯勸酒,搜腸刮肚地說著各種奉承討好的話語。一時間,推杯換盞,笑語又起,表麵看去,氣氛倒也維持著一種虛假的「融洽」。
一碗碗珍貴的雪蓮湯被如同牛飲般喝下,一片片蘊藏著浩瀚生命精華的雪蓮花瓣被當作尋常果腹之物,隨意嚼碎嚥下。托盤上那幾隻白玉碗漸漸見底,空氣中彌漫的靈氣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因為大量精純生命元氣的逸散,變得更加濃鬱粘稠,甚至在望月台周圍凝結成了肉眼可見的淡淡靈氣霧靄,絲絲縷縷,如同仙紗飄蕩。
「痛快!哈哈哈!這才叫快意人生!」淩雲帶著幾分醉意,將手中空了的酒杯重重拍在桌上,臉上泛起紅暈,眼神有些迷離,「看看那些外門的廢物,掙紮一輩子,恐怕連雪蓮的影子都摸不著,更彆說像我們這樣,拿它當湯喝!他們活著,與我們,根本就是雲泥之彆!」
「那些凡俗根骨的下賤胚子,也配與我等相提並論?」錢明立刻嗤笑接話,臉上滿是優越感,「他們若能每日喝上一口摻雜了丁點靈氣的泉水,就該燒高香,感激涕零了!」
「說得好!哈哈!」淩雲放聲大笑,顯得極為受用,「待此番宗門大比過後,我定為你們三人,親自去向掌門討要好處!保準讓你們也能像我一樣,修為進境,一日千裡!」
「多謝少宗厚恩!少宗栽培,我等永世不忘!」三人聞言大喜過望,連忙起身,齊齊躬身行禮,聲音裡充滿了誇張的感激涕零和毫不掩飾的諂媚,腰彎得幾乎要碰到膝蓋。
這場奢華到令人心痛的宴會,一直持續到金烏西墜,玉兔東升。當最後一滴乳白色的雪蓮湯被趙闊珍惜地舔舐乾淨,那半株寄托著青雲宗未來希望的千年雪蓮,已徹底化為烏有,隻留下滿台狼藉的杯盤碗盞,以及空氣中那濃鬱得化不開、精純得令人心尖都在抽搐的靈氣,久久盤旋,無聲地訴說著極致的浪費。
紫霞殿內,長明的燭火一直搖曳到深夜子時,昏黃的光暈在空曠的大殿裡拖出長長的、搖曳不定的影子,將殿內的一切都渲染得格外沉重。
玄陽子枯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後,麵前攤開著一卷詳儘的宗門禁地佈防圖,朱筆勾勒的線條複雜而嚴謹。然而,他的目光卻空洞地越過圖紙,長久地凝望著窗外那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漆黑天幕,眼神幽深如萬年古潭,所有的情緒都沉在潭底,不見一絲波瀾。
殿內死寂得可怕,落針可聞。唯有角落紫銅香爐裡,一段上好的凝神檀香還在無聲地燃燒,偶爾爆出一兩聲細微的「劈啪」輕響,在這絕對的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刺耳。
「掌門。」
殿門外,傳來陳默長老低沉沙啞的嗓音,那聲音像是被砂紙磨過,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沉重,穿透了厚重的殿門。
「進。」玄陽子的聲音響起,比往日更加沙啞乾澀,平靜得如同一潭死水,聽不出任何情緒的漣漪。
陳默長老輕輕推開殿門,腳步沉重地走了進來。他手中緊緊捏著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的薄薄紙條,彷彿握著千斤重擔。那張向來沉穩方正的臉上,此刻籠罩著一層濃得化不開的陰鬱,凝重得如同暴風雨來臨前壓城的黑雲。他走到書案前,動作近乎遲緩地將那張紙條放在玄陽子麵前的圖紙上,聲音壓得極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艱難地擠出來:「掌門……剛收到的密報,自美人峰傳來。」
玄陽子的目光終於緩緩地從窗外收回,落在了那張薄如蟬翼的紙條上。他沒有立刻去拿,隻是靜靜地看著它,彷彿那不是一張紙,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一個即將引爆的雷火彈。一股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纏繞上他的心臟。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陳默長老身上散發出的那股近乎絕望的壓抑氣息,這無聲的壓迫感,比千言萬語更能說明紙條上承載的內容。
時間彷彿凝固了許久。最終,玄陽子那隻骨節分明、曾執掌宗門權柄的手,才帶著一種近乎遲暮的緩慢,伸向了紙條。他的指尖在觸碰到紙條邊緣時,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
他拿起紙條,緩緩展開。
紙條上隻有寥寥兩行字,字跡潦草飛動,顯然是書寫者在極度震驚或匆忙下草就:
「美人峰望月台,淩雲少宗以千年雪蓮設宴,邀趙闊、錢明、孫浩三人同席。半株雪蓮儘數熬湯,分而飲儘。席間,少宗揚言:『待其掌權,此等之物,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嗡——!」
玄陽子隻覺得一股狂暴的氣血逆衝而上,腦子裡彷彿有一道滅世驚雷轟然炸開,震得他神魂俱顫!眼前瞬間金星亂冒,一片模糊!手中那張輕飄飄的紙條,如同燒紅的烙鐵般燙手,再也拿捏不住,「啪」地一聲,無力地飄落在地。
他的臉色,在燭火的映照下,瞬間褪儘了所有血色,慘白如金紙。
千年雪蓮……
那是他珍藏了整整百年,視若性命,準備在衝擊化神境那生死玄關時,用來逆天改命的唯一倚仗!那是青雲宗未來能否再攀高峰、能否在修真界立足的關鍵底蘊之一!
當初之所以會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將那半株雪蓮「借」給淩雲,是因為淩雲信誓旦旦,言辭懇切,言明「隻需幾片花瓣,用以壓製靈根反噬之痛,滋養本源」。他念及對方身負九竅玲瓏心,或許真有常人難測的特殊需求,加之那份對宗門未來的期許和一絲僥幸的縱容,才勉強點頭應允。可他萬萬沒有想到……萬萬沒有想到……
這個孽障!他竟然把整整半株關乎宗門氣運的雪蓮,如同凡俗食材般熬煮成了一鍋湯!僅僅是為了宴請他那幾個狐朋狗友?!
「瘋了……當真是瘋了……喪心病狂……」玄陽子嘴唇哆嗦著,喃喃自語,聲音乾澀扭曲,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和如同岩漿般翻湧的憤怒。這憤怒是如此猛烈,以至於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麵前堅硬如鐵的紅木書案上!
「轟!」
一聲悶響!整個紫霞殿彷彿都隨之震動了一下!那張厚重的紅木書案中央,應聲出現了一個深達寸許、邊緣布滿蛛網般裂痕的清晰拳印!案上的筆墨紙硯、卷宗鎮紙,如同被狂風掃過,稀裡嘩啦地散落一地。
「掌門息怒!請千萬保重身體!」陳默長老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驚得渾身一顫,連忙上前一步想要攙扶勸慰,可話到嘴邊,卻發現喉嚨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哽咽著,竟是一個完整的字也吐不出來。
他太明白玄陽子此刻的心情了。那絕不僅僅是痛失至寶的心如刀絞,那是一種更深沉、更徹骨的絕望——是對他傾注了無數心血、寄予了宗門全部厚望的「天選少宗」徹底崩塌的幻滅感!是信念被無情踐踏的錐心之痛!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驕縱任性,不是少年意氣的傲慢輕狂。這是徹頭徹尾的敗家!是毫無底線的揮霍!是對青雲宗千年基業、無數先輩心血**裸的踐踏!
「我一次次的容忍他……一次次的給他機會……一次次的為他破例……」玄陽子緩緩站起身,身體因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礫摩擦,眼中布滿了駭人的血絲,那血絲裡燃燒著熊熊怒火和無儘的悔恨,「我以為……他隻是年少輕狂,心性未定,總以為……他終有一日會明白我的苦衷,明白這宗門的重量……可他呢?!」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受傷的雄獅發出悲憤的咆哮,「他把我的寬容,當成了懦弱!把宗門的規矩,當成了可以肆意踐踏的廢紙!把傳承千年的底蘊至寶,當成了他取樂炫耀的糞土!」
玄陽子焦躁地在殿內來回踱步,步伐沉重得如同擂鼓。他身上那原本淵深如海的元嬰期靈力,此刻因心緒劇烈激蕩而狂暴地波動著,無形的威壓如同實質的潮水般擴散開來,壓迫得殿內的空氣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嗡嗡」聲,整座紫霞殿的梁柱門窗都在微微震顫。
「他可知曉那半株雪蓮意味著什麼?!那是三百年前,七位金丹長老帶隊,深入極北冰原絕地,以四位長老重傷、三位弟子隕落的慘烈代價,才僥幸帶回的宗門希望!那是能讓我青雲宗在未來百年內,再誕生一位化神境擎天巨柱的關鍵契機!他……他……」玄陽子指著地上那張紙條的方向,手指因極致的憤怒而劇烈顫抖,「他竟然用來煮湯!宴請他那幾個不成器的狗腿子!還口出狂言『想要多少有多少』?!混賬!孽障!畜生不如!」
玄陽子的咆哮聲在大殿內回蕩,充滿了無儘的痛心、悔恨和一種被徹底愚弄的暴怒。這一刻,他第一次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過去所做的一切妥協、一切維護、一切基於「天賦」的偏袒,很可能從一開始,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錯誤!
為了一個所謂的「九竅玲瓏心」,他一次次親手打破自己定下的鐵律,一次次寒了那些勤勉苦修、循規蹈矩的弟子的心,一次次容忍淩雲那毫無底線的胡作非為……可最終換來的,卻是這樣一記響亮的、足以將青雲宗未來都抽得粉碎的耳光!
「掌門!當斷則斷,不能再猶豫了啊!」陳默長老看著玄陽子瀕臨崩潰的樣子,終於忍不住,撲通一聲雙膝重重跪倒在地,渾濁的老淚再也抑製不住,順著布滿皺紋的臉頰滾滾而下,聲音悲愴而決絕,「若再如此縱容下去,莫說區區一株千年雪蓮,便是這青雲宗千年基業,萬載傳承,恐怕都要……都要被他敗得乾乾淨淨,毀於一旦啊!」
玄陽子狂躁的腳步猛地頓住。
他緩緩轉過身,看著跪在地上,老淚縱橫、身軀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的陳默長老。目光,又緩緩移向地上那張寫著「想要多少有多少」的刺目紙條。心中的滔天怒火,如同被潑了一盆冰水,瞬間熄滅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入骨髓、浸透神魂的冰冷無力感,沉重得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斷?
如何斷?
廢了他的修為?可他是千年難遇的九竅玲瓏心,是宗門上下公認的未來希望,是青雲宗能否重現輝煌的關鍵所在!廢了他,等於自斷一臂,自毀長城!
將他逐出宗門?可他是名正言順的「天選少宗」,是無數弟子目光聚焦的中心,是宗門耗費無數資源堆砌起來的象征!驅逐他,青雲宗瞬間便會成為整個修真界的笑柄,人心離散,威望儘失!
無論選擇哪一條路,對此刻的青雲宗而言,都無異於剜心剔腹,承受著難以想象的劇痛和無法估量的損失!這代價,太重了!重到讓他這個執掌宗門大權的掌門,都感到一陣窒息般的恐懼。
玄陽子像是瞬間被抽乾了所有力氣,腳步沉重如灌鉛,緩緩挪到那扇巨大的雕花木窗前。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沉沉夜色,美人峰的方向,一片死寂的漆黑。然而,在他此刻的感知中,那片黑暗裡,彷彿依舊飄蕩著千年雪蓮那濃鬱得令人作嘔的甜香。那香氣,此刻聞起來,不再有半分靈韻,反而像是一聲聲無聲的、最惡毒的嘲諷,狠狠抽打在他臉上。
他想起了淩雲初入青雲宗時的模樣,那個在入門試煉中拔得頭籌,雖然眉眼間帶著少年人特有的驕傲,但眼神卻清澈明亮,對未來充滿憧憬的少年;想起了資質複測那日,測靈石爆發出那通天徹地的七彩霞光時,整個青雲宗為之沸騰的盛況;想起了護山大陣因這絕世天賦而自主共鳴,鐘聲長鳴九響時,自己心中那份如同枯木逢春般的激動和無限的期許……
可這一切,都在自己一次次的妥協、一次次的縱容、一次次的「特殊對待」中,漸漸扭曲,漸漸變質。那顆原本可能璀璨奪目的九竅玲瓏心,似乎早已被無度的特權和唾手可得的資源,腐蝕得麵目全非。
「陳長老……你……先起來吧。」玄陽子的聲音疲憊到了極點,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此事……乾係太大……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陳默長老抬起頭,看著玄陽子那在昏黃燭光下顯得異常單薄落寞的背影,那曾經挺直如鬆的脊梁此刻竟顯得有些佝僂。他張了張嘴,喉頭滾動,最終所有的話都化作一聲沉痛到骨子裡的長歎。他緩緩地、艱難地站起身,對著玄陽子的背影深深一揖,然後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退出了紫霞殿。
殿門在他身後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內外的光影。
當那沉重的門扉徹底關閉的刹那,玄陽子一直強撐著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緩緩抬起頭,望向夜空中那輪被薄雲遮蔽、顯得殘缺而黯淡的冷月。月光落在他臉上,清晰地映照出那雙布滿血絲的眼中,翻湧著的複雜到極致的情緒——刻骨銘心的痛惜、如同深淵般的失望、尚未完全熄滅的憤怒,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羞於承認的、源自對未來的深深恐懼。
他不知道,被如此無度揮霍、被如此驕縱腐蝕的淩雲,在這條看似鋪滿金光的道路上,究竟還能走多遠。
他更不知道,根基被如此動搖、底蘊被如此糟蹋的青雲宗,在這風雨飄搖的修真界,究竟還能支撐多久。
香爐裡,那最後一小段檀香終於燃到了儘頭,微弱的火星掙紮著閃爍了幾下,徹底熄滅。
最後一絲微光消失,紫霞殿徹底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玄陽子依舊一動不動地佇立在窗前,如同一尊凝固在時光裡的石像,沉默地承受著這無邊的夜色和更沉重的壓力。
一夜無話。
當第二天的第一縷熹微晨光,艱難地穿透厚重的雲層,透過紫霞殿高窗的雕花窗欞,斑駁地灑落在地麵時,前來當值的執事弟子們驚恐地發現,僅僅一夜之間,掌門那原本隻是夾雜著些許銀絲的鬢角,竟似被霜雪驟然覆蓋,白了大片。那雙布滿蛛網般血絲的眼睛,深陷在眼窩裡,寫滿了揮之不去的疲憊和徹夜未眠的煎熬。
而關於美人峰頂那場驚世駭俗的「千年雪蓮宴」的訊息,如同長了翅膀、帶著毒刺的飛蟲,在青雲宗真正的高層核心圈子裡,悄然地、卻又無比迅速地傳播開來。
沒有預料中的雷霆震怒,沒有激烈的爭吵辯論。迎接這訊息的,隻有一片死寂般的沉重沉默。那沉默如同冰冷的深海,壓抑得讓人窒息。
所有得知此事的長老、首座,都無比清晰地明白:淩雲此舉,已非簡單的僭越或浪費。他將宗門未來化神的希望熬成一鍋湯分食殆儘,並視宗門寶庫為私產的狂妄宣言,已經徹底踐踏了青雲宗千年立宗的根本底線!
資源的揮霍,已經達到了令人發指的頂峰。
而站在這頂峰之上,向下俯瞰,或許便是那萬丈深淵,粉身碎骨,宗門傾覆!
隻是,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無人知曉,究竟誰能、誰又敢去阻止那個正被天賦和特權一步步推向深淵的「天選少宗」?誰又有力量去拉住那輛看似無往不利、實則正衝向懸崖的瘋狂馬車?
玄陽子獨自站在紫霞殿最高處的露台上,晨曦微涼的風吹動他驟然花白的鬢發。他俯瞰著腳下雲霧繚繞、殿宇層疊、看似依舊氣象萬千的青雲宗,第一次,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