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雲重塑記:從廢徒到仙途 第45章 山外寒風
風,是真的冷,像無數根細密的冰針,無孔不入地紮向裸露的麵板。
這冷,全然不同於青雲山上那種帶著靈秀之氣的山風,清冽卻滋養,拂過麵頰時彷彿能滌蕩心神;也迥異於思過崖那種凜冽卻單純的崖風,雖刺骨,卻帶著一種天地間純粹的、近乎殘酷的寒意,彷彿能錘煉筋骨。
這是山外的風。
這種風,粗糲而渾濁,裹挾著塵土、草木的碎屑、不知名的飛絮,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沉澱了千百年的、獨屬於凡俗世界的渾濁氣息。它不僅僅刮在臉上,更似帶著重量,沉沉地拍打過來,帶來一種粗糙的、持續的刺痛感,彷彿有無數看不見的細沙礫在無情地摩擦著每一寸肌膚,要將那層屬於仙門的清貴皮囊都磨掉。
淩雲孤零零地站在青雲山那巍峨山腳之下,距離那座象征著無上榮耀與徹底隔絕的巍峨山門,已經足足有三裡地之遙。
他停下腳步,並非因為疲憊,這點路程對他曾經的修為而言不過瞬息。真正讓他駐足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茫然。這茫然如同濃得化不開的霧氣,瞬間吞噬了他所有的方向感,讓他舉步維艱。
身後,是他曾經生活了十幾年、視為唯一歸屬的青雲山。七十二峰在繚繞的雲霧中若隱若現,如同蟄伏的巨獸;而主峰宗主峰更是高聳入雲,直插天際,猶如一位冷漠而威嚴的巨人,正以亙古不變的姿態俯瞰著腳下渺小的眾生。那裡曾是他的家,是他榮耀的,是他夢開始的地方,如今,卻成了他噩夢的終點,一個再也無法回頭的禁地。
身前,是一條蜿蜒曲折、塵土飛揚的土路,它沉默地向下延伸,路的儘頭,影影綽綽地匍匐著一些低矮簡陋的泥瓦房舍,幾縷稀薄的炊煙正從中無力地升起,掙紮著融入灰暗的天幕——那裡是屬於凡俗世界的村莊,一個對他而言全然陌生、甚至帶著幾分鄙夷的世界。
他就這樣僵立在仙與凡這涇渭分明的交界線上,像一顆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從既定的璀璨軌道上剝離、狠狠甩出來的孤星,失去了引力的牽引,在冰冷的虛空中漂浮,完全不知該墜向何方,又該歸向何處。
身上那件單薄的粗布麻衣,根本無法抵禦山外這帶著蠻橫力道的寒風。風像狡猾的蛇,從衣袍寬大的縫隙、磨損的線腳裡鑽進去,貼著汗毛倒豎的麵板掠過,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讓他忍不住牙關打顫,身體也跟著瑟縮了一下。
他下意識地攏了攏胸前敞開的衣襟,手指觸碰到那粗糙的布料時,動作卻是一滯,隨即湧上一股強烈的無力感。這動作何其多餘。這身衣服太粗糙,磨得麵板生疼,太單薄,如同紙糊,遠不如他昔日所穿的金絲織就、內嵌靈紋、冬暖夏涼的錦袍那般舒適保暖,更彆提抵禦這般的嚴寒。
風,似乎更大了些,帶著嗚咽般的呼號。
風捲起他額前散亂、乾枯的頭發,像故意作弄般,淩亂地遮住了他的眼睛。那曾經被精心梳理、以溫潤玉簪高高束起、象征著身份與驕傲的青絲,如今卻像一蓬無人問津的枯草,在凜冽的寒風中瑟瑟發抖,透著無儘的落魄。
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想要將眼前礙事的頭發撥開,卻在手臂抬起的瞬間,整個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徹底愣住了。
這雙手……
曾經,這雙修長有力的手,穩穩地握著上品法器流霞劍,劍光流轉間揮斥方遒,指點江山,引得同門敬畏;曾經,這雙尊貴的手,隨意接過無數珍貴異常的天材地寶、靈丹妙藥,視若尋常;曾經,這雙手,被無數人用羨慕、敬畏,甚至諂媚的目光注視,被小心翼翼地奉承討好。
可現在,這雙曾經象征地位與力量的手,布滿了紅腫的凍瘡和細小的皸裂傷口,指甲縫裡還頑固地殘留著思過崖那冰冷而肮臟的泥土汙垢。它們無力地垂落在同樣粗糙的麻布衣擺旁,連想要握緊拳頭這個簡單的動作,似乎都耗儘了力氣,顯出幾分虛弱的顫抖。
淩雲的心臟,像是被這無情的寒風狠狠攥住,驟然一緊,傳來一陣尖銳而窒息的疼痛。
他緩緩地、幾乎是身不由己地,轉動著僵硬的脖頸,再次望向那雲霧繚繞、此刻顯得無比遙遠而縹緲的青雲山主峰。
那座山峰,他曾熟悉得如同掌上紋路。
他記得自己第一次被師尊帶上主峰時,那份幾乎要衝破胸膛的激動與無上的驕傲。他記得在紫霞殿內,接受宗主玄陽子親自指點時,那種睥睨天下的意氣風發。他記得在巨大的演武場上,擊敗對手後,沐浴在萬眾矚目與震天歡呼聲中的誌得意滿,彷彿整個世界都在腳下。
可現在,再凝望那座曾經象征著一切的山峰,心中翻湧的,不再是自豪和歸屬,而是一種……冰冷的、如同跗骨之蛆般深入骨髓的恐懼。
是的,恐懼。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名為“恐懼”的情緒。
在演武場上慘敗給石磊時,他憤怒得幾欲燃燒,屈辱得刻骨銘心,但那火焰般的情緒裡,沒有恐懼的影子。被當眾剝奪少宗主尊位時,絕望如同深淵將他吞噬,怨恨的毒汁浸透心田,卻依舊沒有恐懼的滋生。甚至在被執法弟子押解著、狼狽不堪地拖出山門,聲嘶力竭地嘶吼著複仇誓言時,胸膛裡充斥的,也更多是沸騰的不甘和噬人的怨毒,而非此刻這般令人窒息的恐懼。
然而此刻,站在這青雲山外,這隔絕了他過往一切的山腳之下,感受著這陌生、粗糲、帶著惡意般刮過的寒風,看著那象征著他所有輝煌與毀滅的主峰在視線中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最終隱入蒼茫暮色,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懼,如同冰冷徹骨的海嘯,毫無預兆地、瞬間將他整個人徹底淹沒。
一個極其可怕、足以摧毀他所有驕傲的事實,如同驚雷般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炸開——
除了修煉,他竟真的一無是處,什麼都不會!
從懵懂記事起,他的整個世界就隻圍繞著修煉、天賦、資源、榮耀這些詞彙旋轉。宗門為他精心安排好了一切,將他供奉在象牙塔的頂端。潔淨的衣衫自有雜役弟子按時漿洗;精緻的靈食自有膳房恭敬奉上;修煉所需的各種珍貴資源,自有管事長老按時定量地送到他手中;修行路上遇到的任何疑難瓶頸,自有修為高深的長老耐心指點迷津;甚至連與人打交道這種俗務,也因他那高高在上的少宗身份而變得簡單無比——所到之處,要麼是阿諛奉承的笑臉,要麼是敬畏服從的躬身。
他的人生字典裡,從未出現過“生計”二字。
他不知道一塊在修仙界微不足道的下品靈石,拿到凡俗世界能換多少斤粗糙的米糧,能支撐幾日的飽腹。他不知道身上這件粗糙硌人的粗布麻衣,需要多少枚凡俗銅板才能購得。他更不知道該如何與那些身上沒有半點靈力波動、為生計奔波勞碌的凡夫俗子交流,揣摩他們的心思。他甚至不知道,離開了青雲宗這龐然大物的庇護,離開了那些曾經唾手可得的靈丹、靈石、功法,失去了這層光鮮的外殼,他淩雲,該憑什麼在這凡俗的泥濘裡活下去!
修煉?
他現在體內靈力紊亂如沸水,曾經引以為傲的九竅玲瓏心竟出現了四處令人心寒的淤塞,修為更是可悲地倒退到了煉氣五層,連調動一絲微弱的靈力都變得困難重重,彷彿經脈已經鏽蝕。就算他心有不甘,想重拾修煉,又能去哪裡尋找那些必需的資源?靈石、丹藥、靈地……他身無分文,又能靠什麼來維持最基本的生存,支撐那渺茫的修煉之路?
難道真的要像那些凡俗世界裡掙紮的、隻會幾手粗淺功夫的武者一樣,去乾打家劫舍的勾當?或者放下所有的尊嚴,去做某個富戶豪強豢養的打手,換取一點殘羹冷炙?
這個念頭剛一浮現腦海,就被他死死地、幾乎是本能地壓了下去。
屈辱!
太屈辱了!
他可是天選之子!是身負九竅玲瓏心、曾經光芒萬丈的絕世天才!怎麼能、怎麼可以淪落到與那些螻蟻為伍、靠蠻力乞食的地步?!
可是……除了這些,他還能做什麼?他還有什麼可以倚仗的?
煉丹?他會,但那是在宗門提供的、最好的靈材和最頂級的丹爐支援下,更多是依賴丹方和自身的天賦直覺去完成。真讓他自己在這凡俗世界,像個赤腳郎中一樣去漫山遍野尋找那些廉價的、靈氣稀薄的替代藥材,再搭個破瓦罐似的簡陋爐子,去煉製凡夫俗子需要的、隻能治療頭疼腦熱的療傷丹藥?他連想都不敢想,更遑論做到。
煉器?更是半點不會。流霞劍是宗門所賜,他除了使用,連最基本的礦石辨認都做不到,更彆提熔煉、鍛打、刻畫器紋這些複雜的手藝。
符籙?陣法?同樣一竅不通。那些東西,在他曾經的認知裡,不過是些需要耗費時間精力的旁門左道,遠不如直接提升修為境界來得重要和直接。
他除了一身早已紊亂不堪、幾乎無法調動的微末修為,和那些在凡俗世界裡毫無用處、甚至可能引來災禍的“天才”光環,幾乎一無所有,赤條條地被拋入了這陌生的天地。
“不……不可能……”淩雲失神地喃喃自語,臉色倏地變得慘白如紙,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身體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彷彿寒風中最後一片枯葉,“我是淩雲……我是九竅玲瓏心……我怎麼會……怎麼會淪落到如此地步?怎麼會什麼都不會?”聲音嘶啞,帶著難以置信的絕望,在呼嘯的風中顯得如此微弱無力。
寒風依舊在無情地呼嘯,捲起地上的枯枝敗葉,發出尖利的哨音,像是在無情地嘲笑著他的天真、他的愚蠢、他那早已被現實擊得粉碎的驕傲。
遠處那凡俗的村莊裡,隱約傳來了幾聲雞鳴狗吠,夾雜著凡人粗聲的吆喝、孩童無憂無慮的嬉笑打鬨。這些聲音,在以往高高在上的他聽來,是如此的粗鄙、嘈雜、不堪入耳。可此刻,這些聲音穿透寒風傳入他的耳中,卻帶著一種陌生的、喧囂的、充滿煙火氣的“生機”。這生機像針一樣刺著他,讓他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慌。
那些凡人,沒有天賦,沒有修為,生命短暫如蜉蝣,在他曾經的眼中,卑微如同螻蟻塵埃。
可他們知道如何春耕秋收,如何紡線織布,如何行商坐賈,如何在這看似平凡實則艱辛的凡俗世界裡,靠著自己的一雙手、一把子力氣,養活自己,支撐家庭,延續生命。
而他,淩雲,這個曾經站在雲端、俯視著他們的所謂“天選之子”,如今跌落塵埃,卻連他們賴以生存的最基本技能都一竅不通。
這是何等辛辣而殘酷的諷刺?
他再次艱難地轉動目光,投向青雲山那已然模糊的方向,眼中翻湧著極其複雜的情緒漩渦。
有對不公命運的怨恨,有對失去一切的不甘,有對曾經熟悉之地的留戀,但更多的,是一種冰冷的、被現實巨輪碾壓過後、不得不接受的絕望。
那座山,那雲霧繚繞的仙境,再也不是他淩雲可以踏足、可以回望的歸途了。
“永不得踏入青雲山半步”——陳默長老那冰冷無情、如同最終審判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永久地燙在了他的靈魂深處,成為一道永不癒合的傷口。
他必須離開這裡,必須獨自去麵對這個全然陌生、充滿未知且在他看來無比殘酷的凡俗世界。
可他該去哪裡?
他又該怎麼做?
一陣強烈的眩暈猛然襲來,彷彿整個世界都在眼前天旋地轉,腳下的土地也變得虛浮。淩雲感到一陣窒息般的惡心,他踉蹌著向後猛退一步,脊背重重地撞在了一棵粗糙皸裂的老樹樹乾上,才勉強穩住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
樹乾冰冷而堅硬,粗糙的樹皮狠狠摩擦著他後背的麻布衣衫,甚至透過布料傳來一種清晰的、帶著微小刺痛的摩擦感。
這真實的痛感,像一盆冷水,讓他昏沉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一瞬。
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腰間那個輕飄飄、癟塌塌的粗布包袱。裡麵隻有可憐巴巴的幾件同樣粗糙的換洗麻衣,還有……那本他從思過崖陰冷石縫裡偷偷帶出來的、記載著“噬靈**”的殘破卷冊。
這,竟成了他現在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依仗”。
那本被宗門列為禁忌的邪術,或許能讓他強行吞噬他人靈力,在短時間內快速提升實力,或許能讓他獲得複仇的力量,將昔日的敵人踩在腳下。
但代價呢?
淪為隻知殺戮、毫無理智的嗜血怪物?徹底墮入魔道,萬劫不複?
以前,他不在乎這些。複仇的火焰足以燒毀一切顧慮。
可現在,站在這山外刺骨的寒風中,親身感受著這凡俗世界真實而沉重的呼吸,麵對著這空前的生存困境,他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絲猶豫,一絲冰冷的恐懼。
如果連現在這僅存的、屬於“人”的理智和情感都徹底失去了,他就算最終報了仇,站在了屍山血海之上,那又能如何?
他還是那個淩雲嗎?
不,他早就不是了。
從被執法弟子如同丟垃圾般扔出那扇山門的那一刻起,那個驕傲自負、光芒萬丈的天選少宗,就已經徹底死了。
如今活下來的,隻是一個衣衫襤褸、滿身傷痕、茫然無措、甚至連自己都感到幾分可笑的……徹底的失敗者。
“嗬……”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帶著濃濃自嘲和徹骨悲涼的冷笑,從淩雲的喉嚨深處艱難地擠了出來,旋即被呼嘯的寒風撕碎。
他緩緩地、用儘全身力氣挺直了那彷彿被壓彎的脊梁,離開了那棵暫時支撐著他的、冰冷的老樹。
他知道,不能再在這裡待下去了。
寒風越來越刺骨,如同無數把鈍刀在割剮。天色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暗沉下來,鉛灰色的雲層沉沉欲墜。如果再找不到一個可以遮風擋寒的落腳點,他毫不懷疑,自己這具早已不複當年強韌的軀體,會在這荒郊野嶺的寒夜裡徹底凍僵,甚至就此無聲無息地消失。
他最後,深深地、帶著一種訣彆般的凝視,看了一眼青雲山那已經完全隱沒在暮色與濃霧中的方向。
然後,他毅然決然地轉過身,邁開了灌了鉛般沉重的雙腿,踏上了那條塵土飛揚、通往未知的土路。
這一次,他沒有再回頭。那山門,那山峰,已與他永訣。
他的目標,是前方那片在昏暗暮色中更顯模糊、透出幾點微弱燈火的低矮村落。
他不知道那裡的人會不會接納一個來曆不明的陌生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那簡陋的屋簷下找到一個暫時容身的角落,甚至不知道自己身上僅有的、那幾塊從思過崖角落石縫裡摳搜出來的下品靈石,能不能換來一碗最粗糙的飯食,暫時驅散腹中的饑餓與寒冷。
但他必須去。
這是他眼前唯一的選擇,一條被逼到絕境的、不得不走的荊棘之路。
他的步伐,依舊有些踉蹌不穩,甚至帶著一絲因寒冷和虛弱而無法抑製的顫抖。
然而,在這刺骨的寒風和無邊的茫然之中,他那雙曾經被絕望和恐懼占據的眼眸深處,卻悄然發生著變化。
那裡麵,除了濃得化不開的怨恨與不甘,似乎還多了一絲……被徹底逼入絕境、退無可退之後,從絕望深淵底部滋生出來的、孤注一擲的決絕。這決絕如同幽暗的火焰,微弱,卻帶著一種不惜焚毀一切的瘋狂。
山外的寒風,依舊在曠野上淒厲地呼嘯。
它肆意吹亂了他枯草般的頭發,無情地刺痛著他裸露的麵板,也終於,徹底吹散了他心中最後一點不切實際的幻想和僥幸。
從這一刻起,淩雲,這個曾經的天選之子,徹底斬斷了與仙家宗門的最後一絲聯係,孤身一人,被無情地拋入了凡俗的滾滾洪流,開始了他在泥濘與塵埃中的掙紮、沉淪,以及那未知的蛻變。
前路,是濃得化不開的未知黑暗,沒有星辰指引。
而他,隻能咬緊牙關,一步,一步,踉蹌地走下去。
哪怕前方是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是刀山火海。
因為,他已經徹底沒有了退路。身後是絕壁,前方是迷霧,他唯有前行。
風,捲起地上枯黃的落葉和塵土,打著旋兒,如同一個個冷漠的旁觀者,追隨著他那在暮色中顯得無比孤獨卻又透著一絲瘋狂決絕的背影,一路向前,捲入那更深的黑暗之中。
青雲山那巍峨的輪廓,迅速地被拋在了身後,徹底隱沒在越來越濃重、彷彿能吞噬一切的沉沉暮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