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中記:太建北伐 第113章 圍城(一)
“貧僧自那日離了蘭陵,漫無目的四處遊蕩,路遇官兵抓捕流民,於是出手打抱不平,然後便被這股流民推舉成了頭領,一起來了徐州。”戒嗔邊吃饅頭邊說道。
“原來如此,老禪師果然佛法高深,他說你我二人有緣,如今看來還真是有緣。”崔道長笑道。
僧道二人閒聊之時,觀棋低聲對向天歌開口道:“您……您……”
“哎——”向天歌笑著道:“我現在姓向,叫向天歌,你可以叫我向公子。”
“好,公子。”觀棋點頭笑道。
“你呢?”向天歌問道:“你現在是想恢複斛律衝的名字,還是繼續叫觀棋?”
“叫觀棋挺好。”觀棋黯然道:“斛律這兩個字聽著傷心。”
“好,觀棋也挺好聽。”向天歌道:“觀棋不語真君子,如果你真的失語,這名字還真是恰切。”
“嗬……”觀棋淡淡笑道:“這是祖珽給我取的。”
“呃……”向天歌聞言略感尷尬,隻得岔開話題:“今後有什麼打算?”
“沒有。”觀棋回答得很乾脆,“我隻想殺了祖珽,之後的事沒想過。”
“要不跟我一起?”向天歌試探地問道。
“好啊。”觀棋回答得毫不遲疑。
“你……嗬嗬,你也不問問我要做什麼?”向天歌無奈笑道。
“不問,但我猜應該不是壞事。”觀棋又咬了一口饅頭,“隻要不是壞事,我現在都願意做,斛律氏剩下的,可能就隻有這門風了。”
向天歌拍了拍觀棋的肩膀,“大仇已報,該向前看了。”
觀棋點點頭,狠狠嚥下一口饅頭。
“禪師接下來要去何處?”崔道長問戒嗔道。
“不知。”戒嗔禪師很餓,胃口也很好,說著拿起第五個饅頭。
“嗬嗬,禪師竟然與我一般。”觀棋笑道。
“嗯!”戒嗔聞言突然有了主意,“貧僧可否與諸位同行?”
“哦?”觀棋聞言笑道:“大師為何要與我等同行?”
“師父要我多去經曆,去見眾生,見自我。貧僧看諸位都不是尋常人,跟在你們身邊應該會很精彩,所以貧僧想跟各位一起,不知是否方便。”戒嗔坦誠道。
“向施主,你看……”崔道長確實有心帶上戒嗔,但還是要問問向天歌的意見。
“好啊,歡迎大師與我等同路。”向天歌拱手笑道。
“無量壽佛,多謝向施主收留。”戒嗔合十道。
“徐州一行已了,向施主,接下來我們去哪兒?”崔道長問道。
“呃……”向天歌聞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撓頭,靈機一動,笑道:“崔道長可有想法?”
“這……嗬嗬……”崔道長撚須笑道:“向施主莫不是沒了主意才來問貧道的吧?”
“這……”向天歌笑道:“看破莫要說破嘛,若說要去之處,在下答應朋友去一趟恒州,不過眼下卻是不急,而且道長已經陪我走了蘭陵與徐州,也該我陪道長走一走了,所以想看看崔道長有什麼想法。”
“既然如此……”崔道長略一沉吟,“貧道想去江淮戰場看看,不知各位可願同行?”
“好。”“好。”
戒嗔與觀棋都無所謂,一口答應下來。
“去江淮戰場……道長所為何事?”向天歌問道。
“也沒什麼,向施主見了一路故人,搞得貧道也有些思念故友了。”崔道長笑道:“也不知能否遇上,聽天由命吧。即便見不到故友,江淮大戰事關天下走向,總歸是值得一去的。”
“既然如此,我們就前往江淮吧。”向天歌點頭道。
向天歌一行四人準備前往江淮戰場,而在北齊國都鄴城,一支空前龐大的援軍部隊整裝待命——八月二十一,齊帝高緯發兵三十萬救援壽陽,領軍大將——尚書右仆射,廣漢郡公皮景和,副將——中領軍,開府儀同三司賀拔伏恩。
鄴都東,農田。
秋陽之下,一片片連綿的宮宇之上金光璀璨,那是被琉璃瓦揉碎的光輝,紫陌橋邊,殘破的農田裡幾個衣不蔽體的農人茫然地拾著麥穗,數百裡荒涼的田野上矗立著全天下最奢靡的皇城,齊帝高緯紙醉金迷的鄴都,在向天歌看起來,宛如一個吸收了整個華北大地精血之後長出的一個膿瘡,腥臊惡臭令人作嘔。
一個瘦骨伶仃的農人茫然站在田間,被太陽的金光晃得眼暈,恍惚間覺得滿天的金豆子飛向自己,腳底的爛泥似乎變成了七彩祥雲,饞了好些日子的白麵饃擺滿了麵前的碟子,農人伸手想抓一個嘗嘗,身體卻直接栽倒在了地裡。
片刻後,農人的屍體被路過的向天歌四人發現,觀棋趕走了烏鴉,戒嗔就地挖了個坑,崔道長念起往生咒,向天歌在墳前擺上了他死前最想吃的白麵饃。
崔道長的往生咒念罷,幾人正要轉身繼續上路,向天歌卻鄭重地向這座新墳一躬到地,深施一禮。
禮罷,向天歌緩緩直起腰身,視線跨過墳頭壓著的數張紙錢,看向了流光溢彩的鄴城。
“哼!這墳裡,埋得該是北齊滿朝公卿!”戒嗔禪師蠶眉緊皺,憤憤道。
“戒嗔大師說的對。”觀棋同樣冷厲地看著遠方的鄴城,“北齊上下早就爛透了,滿朝禽獸,妖孽宮廷,若是佛祖降世,這滿朝公卿都得入那阿鼻地獄。”
“無量天尊……”崔道長感慨一聲,“如此說來,這北齊是要亡了啊……”
“不錯,要亡了,也該亡了。”向天歌淡淡道:“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也不知這大齊滅亡之前,還要拉多少無辜百姓陪葬。”
“北齊如此龐然大物,若能迅速滅亡,豈非神跡。”崔道長無奈道。
“阿彌陀佛。”戒嗔禪師道:“真希望佛祖現世,讓這北齊趕緊亡了的好。”
聞言,向天歌三人紛紛看向戒嗔。
“呃……”戒嗔禪師被看得有些疑惑,“貧僧失言了麼?”
“那倒不是。”觀棋笑道:“大師勿怪,我隻是好奇,佛祖真能降世麼?”
“這……”戒嗔禪師聞言語塞。
“而我好奇的是……”向天歌淡笑道:“如果有人能把這張牙舞爪的北齊推進棺材,那這人是算佛祖降世呢?還是肉身成佛呢?”
“這……”戒嗔聞言心中似有禪機,但卻如飛鴻踏雪,蹤跡難尋。
“向施主可是有何想法?”崔道長與向天歌相處日久,他的心思自是能猜到一二。
向天歌聞言微笑點頭,“在下覺得,此去江淮觀戰,不該隻是作壁上觀,既然北齊氣數將儘,我等不妨推波助瀾,儘我等之力,助陳勝齊。”
“助陳勝齊……”戒嗔禪師三人聞言眼前一亮,“好!助陳勝齊,早日滅亡北齊拯救百姓,貧僧願往!”
“觀棋願往。”觀棋不假思索地答道,但這大半是出於對向天歌本人的信任。
“助陳勝齊……”崔道長撚須思忖,並未立刻答複,直到向天歌三人齊齊看向自己,“呃……貧道,貧道也願往。”崔道長笑道。
“道長可是有所顧慮?”向天歌問道。
“呃,長遠來看確有顧慮,但眼下助陳勝齊並無不妥。”崔道長坦誠道。
向天歌聞言心中立即猜到了幾分,但他也不想現在就與崔道長把話說透,於是四人目彆了金光璀璨的鄴都,向南而行。
鄴城南,紫陌橋。
前後綿延十數裡的龐大援軍隊伍,打著五彩斑斕的旗幟蜿蜒前進。
紫陌橋頭,皮景和身穿玄色鎧甲,胯下赤紅戰馬,雙手緊握韁繩,眉頭緊鎖,歎氣連聲。
“父親。”身後,皮景和長子——武衛將軍皮信上前低聲道:“父親可是身體不適?”
皮景和並不回答,反而從懷中掏出一塊精緻的銅鏡,一邊照一邊喃喃道:“子信(皮信字)啊,你看爹爹是不是老了?”
“父親說笑了。”皮信笑道:“父親剛過五十,春秋正盛,何談年邁?”
“可是……你看我這臉……”皮景和眯眼看著鏡中的自己,“右眼下麵的這個斑,去年好像還沒有,還有鼻子這個……嘴角這個……你不知道,前幾天早晨醒來,我枕邊全是口水……”
“父親。”皮信見狀隻好打斷道:“南陳此次入寇的主帥吳明徹已經年近古稀,與他相比,父親可還年輕著呢。”
“嗬嗬嗬嗬……”皮景和聞言放下鏡子,仰天淡淡笑道:“為父剛過五十就已如此,何敢奢望活到古稀呢……”
“父親……”皮信無奈道:“切莫說笑了……”
“好……好……”皮景和今日說話確實有些絮叨,“既為主帥,當思報效,走了走了,殺敵立功封妻蔭子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殺敵立功封妻蔭子,皮大帥可彆忘了我啊!”說到此處,一隊精騎迎麵而來,為首一員虎背熊腰的將領正是領軍副將賀拔伏恩。
“嗬嗬嗬,自然自然,”皮景和微微向前催馬相迎,“此次還要多多仰仗賀拔將軍虎威。”二人同樣坐在馬鞍橋上,賀拔伏恩卻比皮景和高出一頭,與他比起來,皮景和還真像個乾瘦的老頭。
“好說好說!”賀拔伏恩滿不在乎地砸了砸胸前鎧甲,“陛下交代過,此戰俺賀拔必定以皮大帥馬首是瞻!”
“吾皇萬歲,多謝賀拔將軍。”皮景和久曆官場,應對起來頗為輕鬆。
“對對對,皇上萬歲!”賀拔伏恩並不掩飾自己的粗魯,“對了皮大帥,臨行前陛下要俺給你傳一道口諭,不知現在是否方便。”
“子信,你親自去後軍壓陣。”皮景和立即道。
“是!”皮信領命,立即帶著身後十幾個騎兵賓士而去。
“去去去離遠點兒!沒眼力的東西!”賀拔伏恩平素跋扈慣了,對自己的親兵也沒什麼例外。
紫陌橋頭隻剩下皮景和二人之時,賀拔伏恩才壓低聲音道:“陛下交代,這二十幾萬大軍乃是我大齊國本,無論江淮收複與否,大軍絕不可受損!否則大齊萬劫不複啊,皮大帥。”
皮景和聞言,不動聲色地點點頭,這份雲淡風輕搞得賀拔伏恩還以為他沒聽懂自己的意思,“呃……皮大帥,陛下的意思……”
“老夫聽懂了。”皮景和微笑著淡淡道:“賀拔將軍放心,我心中有數。”
“呃,嗬嗬嗬,那就好!那就好啊!”賀拔伏恩聞言笑著伸出手想拍拍皮景和的肩膀,卻突然想起此舉有些僭越,隻好用伸出來的手給皮景和整理了一下披風。
“賀拔將軍,我大軍目下士氣如何?”皮景和淡淡問道。
“呃……嘿嘿嘿。”賀拔伏恩大眼珠子眯成一條縫,有些難為情地說道:“不瞞皮大帥,士氣一般呐,這一來是尉破胡無能,連累近十萬大軍全軍覆沒,二來是……嗬嗬,皮大帥也知道,這次出征上麵催得太緊,一時間湊不齊那麼多民夫,這五六萬的民夫有一大半都算是強抓的壯丁,這一來二去的,這士氣……可不就……”
“所以眼下當務之急,乃是提振我軍士氣。”皮景和淡淡道。
“不錯不錯,大帥所言極是。”賀拔伏恩嘿嘿笑道:“呃……要不,我將讓兄弟們唱唱軍歌?”
“嗬嗬……”皮景和搖頭笑道:“眼下我軍軍歌可還是《蘭陵王入陣曲》,賀拔將軍忘了不成?”
“哎呦呦!”賀拔伏恩聞言趕緊給自己來了個大嘴巴,“你瞧我這記性,真他孃的白癡。”蘭陵王被朝廷鴆殺的訊息早已傳遍,此時唱《蘭陵王入陣曲》提振士氣豈非可笑?
“那……皮大帥,這士氣該如何提振啊?”賀拔伏恩陪笑道。
皮景和聞言,又拿出懷中銅鏡,一邊照一邊說道:“黃河兩岸眼下動蕩不安,妖人鄭子饒,反賊陳暄聚眾造反響應南陳,聲勢頗為不小,我大軍南下自當順手翦滅此賊,賀拔將軍以為呢?”
“哦哦哦,大帥所言極是!”賀拔伏恩雖然是個粗人,但腦子轉得可不慢,“您的意思是先拿這些個反賊亂軍開刀,小勝幾場?”
“不隻如此啊……”皮景和玩味一笑,“等大軍開至黃河渡口,還需賀拔將軍陪我演一場戲。”
“演戲?”賀拔伏恩聞言一愣,“敢問大帥,演啥戲碼啊?”
“嗬嗬……”皮景和微笑道:“苦肉計。”說罷,皮景和湊到近前在賀拔伏恩耳畔低語了幾句。
“哦……”賀拔伏恩恍然道:“大帥好計策啊。”
“無奈之舉,眼下著實沒有更好的法子了。”皮景和略帶無奈地笑道。
賀拔伏恩大手托著臉蛋子皺眉道:“隻是……要委屈少帥受點兒皮肉之苦了啊。”
“身負皇恩當思報效。”皮景和笑道:“小兒年輕,扛得住揍,到時候賀拔將軍不必留手,這出戲就這一處必須假戲真做。”
“好,聽大帥的。”賀拔伏恩點頭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