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中記:太建北伐 第126章 水退(二)
日頭逐漸升高,晌午時分,壽陽城中百姓晾曬的各色衣物已經乾了十之**,城頭的守軍也被暖陽曬得渾身舒爽,隻是踩在城牆上的雙腳依舊有些濕漉漉的,沒辦法,泡了十日的城牆早已浸透,此刻在驕陽暴曬之下,絲絲水汽蒸騰而起,搞得守軍的鞋襪不得乾爽。
“將軍,咱為啥要泄水啊?”土壩外,中兵參軍程文季的親兵呂超捧著飯碗問道。
“天機不可泄露啊……”程文季故作高深,鬍子上卻粘了好些飯粒。
“啥天機喲……”呂超笑道:“俺咋不知道將軍您還會算卦呢。”
“嘿……”程文季一抹擦嘴角的飯粒子,瞪圓了兩眼笑道:“本將軍會多少神通,還都得報給你小子知道是咋的?”
“不不不……”呂超被程文季嚇唬得慌忙擺手,“將軍神通廣大,神通廣大!”
“哎——”程文季笑道:“這話可沒說錯,本將軍的神通可是端的了得!”
“將軍呐……彆光吹啊,把神通給咱亮亮唄,讓咱也漲漲眼!”親兵伍長何廣笑道,他跟了程文季二十多年,開玩笑的膽子更大一些。
何廣說完,立即有親兵跟著起鬨,“是啊將軍,給咱露一手唄!”
“嘿,你小子不用激我。”程文季把碗筷往地上一放,大馬金刀拍著胸脯道:“今天老子高興,就讓你們見識見識我夢裡學會的道門正法——五雷天心訣!”
“哎呦媽呀,將軍你還會道家功法呢?”何廣笑道:“那你直接來個禦劍,把王琳腦袋割下來多好啊?”
“那不行,咱道行還不太夠,飛劍取人首級還辦不到。”程文季假模假式地撇撇嘴道:“但是……一記掌心雷,把這壽陽城的城牆劈碎,還是能辦到的。”
“啥?”親兵呂超聞言瞪著大眼珠子道:“把城牆劈碎?這壽陽城的城牆被兩三丈的大水泡了十天都沒事兒,將軍你一個……一個什麼雷就能給劈碎了?”
“好家夥……”何廣撇撇嘴,拍著呂超的肩膀輕聲道:“你小子是真實誠,將軍說啥你都信。”
“嘿——”程文季站起身來叉腰道:“你們都不信是吧?”
“嗬嗬嗬嗬……”何廣等人打著哈哈,一臉的明知故問。
“行,咱打個賭!”程文季歪著脖子道:“我今天要是一掌劈碎了城牆,你們就請我吃頓飯,我也不訛你們,兩葷兩素四個菜就行,怎麼樣?”
“行啊,您要是真能劈碎城牆,四個菜之外老何我再給您加壇酒!”何廣笑道:“可是您要是劈不碎呢?”
“嘿嘿……”程文季笑道:“我要是劈不碎啊……我倒賠你們每人四個菜一壇酒!”
“謔……”何廣聞言也瞪大了雙眼,他回頭粗略一數,“將軍,這可是二三十人呐,您這玩兒的有點兒大了吧?”
“嘁……夏,夏蟲不可語冰!”程文季不屑道。
程文季這麼一整,何廣也有點兒不會了,今天將軍這是咋了?失心瘋了?還是睡糊塗了?還是……就為請弟兄們吃頓飯找個由頭?
眾人愣神之際,隻見程文季轉過身來,對著壽陽城方向深吸一口氣,竟然真的開始像模像樣地掐訣唸咒。
“喲……”何廣此時也懵了,“難道將軍真有這手本事?”
程文季嘀嘀咕咕片刻,突然睜開雙眼,將右手抓向天空,“聽我法旨——”程文季一聲斷喝,旋即抓向天空的右手彷彿攥住了什麼,用力擲向了壽陽城頭!
何廣呂超等二三十個親兵齊齊站起身來,抻著脖子看了過去,可是十幾個呼吸過去,壽陽城牆紋絲不動,而此時,程文季則背著雙手邁著方步走了回來。
“呃……”何廣疑惑道:“將軍呐,您這……作法,作完了?”
“完了啊。”程文季道。
“那這城牆……城牆也沒……”
“你急什麼。”程文季晃著腦袋道:“我這法旨剛發出去,那雷部正神收著不要時間?趕過來不需要時間?真是……沒見過世麵。”
“那……那得多長時間呐?”何廣問道:“等咱把壽陽城打下來,雷部正神才把城牆給劈了那還有啥用?”
“放心!我跟雷部正神說好了,今日必到,你們就趕緊商量商量湊錢吧,把本將軍的四個菜一壇酒準備好,我今晚就要吃!”程文季信心十足地笑道,說罷邁著方步獨自巡營去了。
“這……”親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這話說得這麼滿啊?有譜沒譜啊到底?”
“我看夠嗆……”何廣撇嘴道:“我看呐,咱們不如琢磨琢磨讓將軍給咱準備啥菜,保不齊是將軍找個由頭給咱開開葷。”
“我看未必啊……我可從來沒見過將軍這麼認真地開過玩笑。”
“我覺得老何說的對……”
眾親兵一頭霧水,七嘴八舌眾說紛紜,誰也叫不準程文季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壽陽城內,王琳則是抓緊時間組織人手修繕裝備,“受潮的弓弩馬上組織人手晾曬,滾木雷石都搬上城牆,另外傳令四方城牆守將——必須嚴格檢查城牆情況,一有破損立即修繕,不得有誤!”
揚州刺史王貴顯此時看起來格外高興,他跟其他人想的不一樣,城外忽然退水,王琳擔心的是陳軍另有詭計,王貴顯卻覺得沒準兒就是因為陳軍的土壩堅持不住了,這才被迫主動放水,王貴顯就是這樣,無論什麼時候,都把事情往好了想。
咚咚咚,王貴顯抬腳用力跺了跺腳下的城牆,發出沉悶的聲響,這種厚實的反饋讓王貴顯安心無比,連續浸水十天巋然不動,如此固若金湯的城防陳軍豈能攻破?想到此處王貴顯咧嘴一笑,邁著方步帶著親兵回城樓裡吃午飯。王貴顯不知道的是,他跺腳之處正是剛剛陳軍中兵參軍程文季作法的那段城牆。
日中而仄,陽光開始變得越來越毒,火辣的陽光照射在壽陽城頭,曬得守城士兵熱汗直流,壽陽城的城牆經過一上午的暴曬已經退儘了水漬,包裹在外的青灰色石磚依舊顯得堅固非常,一條條縱橫的磚縫橫平豎直,如同在嘲諷陳軍的無能。
萬裡無雲,秋陽似火,城牆上的青石磚被曬得燙腳,多少消除了城頭守軍的幾分睏倦。
“將軍呐,您說的那個什麼雷部正神咋還不來啊?”程文季的親兵何廣扯開胸甲扇著熱汗道:“要不然您再作個法,把風部正神請來給咱吹吹風涼快涼快也行啊,這也太熱了!”
“急什麼。”程文季也不知哪兒來的自信,依然四平八穩地看著城牆微笑,“今日保證讓你們見識見識本將軍的手段!”
何廣聞言咧嘴一笑,手裡的蒲扇扇得更狠了幾分。
賓陽門城樓之上,尉破胡在不大的閣樓之中來回踱步,雖說他今日料定陳軍今日不會攻城,但是王貴顯主張的陳軍泄水隻是因為土壩堅持不住的看法,尉破胡也不讚同,疑慮在心中籠罩,總是讓人心緒不寧,“要不……再喊話問問陳軍?”尉破胡瞬間被自己如此天真的想法逗笑,“如果這都能問出來,那吳明徹也太實在了些。”
年輕的守軍顧宇吃飽喝足,精神抖擻地在城牆上站崗,此時的他甚至有些躍躍欲試,想跟城外的陳軍過過招,沒見過血的新兵就是這樣,對戰爭總是有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顧宇幻想著自己在戰場上的英姿之時,不知何時開始,他的耳邊響起了若有若無的錯動聲。
“小顧,你磨牙呢?”顧宇身邊的守軍張齊皺眉問道。
“不是我啊,我還以為你磨牙呢。”顧宇低聲道,說著扭頭往身邊看了看,這才發現,他所在的這段兒城牆上的守軍全都在交頭接耳,似乎都是在尋找這磨牙聲的源頭。
“這這這不是磨牙聲是啥聲啊?”顧宇又驚慌了起來,對未知的恐懼立即控製了顧宇的身體,他雙腿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腦袋脹得厲害,不知何處傳來的磨牙聲越來越響,似乎有一隻發瘋的老鼠要從顧宇的太陽穴鑽出來一般。
“肅靜!不要慌,原地坐下!”東門校尉尉破胡大喝道,城頭守軍聞言趕緊盤腿坐下,這一坐下去,立即有人找到了這磨牙聲的源頭,“校尉大人!是……是城牆!是城牆在響!”
尉破胡聞言立即俯下身子,將右耳緊貼在城牆的青磚地麵之上,一陣彷彿由大地深處傳來的低沉轟鳴聲伴隨著輕微的顫抖瞬間順著耳朵傳入了尉破胡的腦子裡,饒是尉破胡著實見過大風大浪,也被嚇得臉色瞬間一變。
顧宇學著尉破胡的樣子把耳朵貼在地上,直接被轟鳴聲嚇得麵無血色,“這……這是閻王磨牙?閻王爺餓了……要吃人啦!”
尉破胡聞言兩步來到顧宇身邊,二話不說上去就是一腳,把顧宇踢得差點兒背過氣去,“閉嘴!休得擾亂軍心!”
“校尉大人,這到底是什麼聲音啊?”守軍張齊仗著膽子問道。
還不等尉破胡回答,他們腳下的城牆就給出了答案。
哢——一聲清脆的響聲炸裂在城頭守軍的心頭,眾人循聲看去,隻見一道細密的裂縫憑空橫截在尉破胡腳下,還不等眾人看清,哢哢——裂縫瞬間擴大,從城牆邊的垛口登時向內延伸了一丈!
“不好!”尉破胡意識到不妙之時已經晚了,他此時正雙腳橫跨裂縫,還沒等他做出反應,腳下的裂縫就發出了巨大的轟鳴!
轟——轟鳴聲響起,壽陽城東賓陽門瞬間被一陣煙塵籠罩,巨大的響聲吸引了城內城外大量的目光,在數千雙眼睛疑惑而急切的注視下,煙塵散儘,一個巨大的缺口出現在了眾人眼前。
“塌了!城牆塌啦——!”陳軍與齊軍同時喊出了這句話,不同的是,陳軍的呐喊中滿是興奮與激動,齊軍的呼喊聲則充斥著驚恐與慌張。
“大人!校尉大人!”
“尉將軍……”
還不等煙塵散儘,賓陽門的守軍就跳下缺口尋找尉破胡的身影。
“沒事,我在這!”尉破胡仗著身手了得,雖然掉下了缺口卻並未受傷,“趕緊搶救受傷的兄弟!把城門洞裡的沙袋搬出來堵住缺口,防備陳軍攻城!”
“堵住缺口!快——搶救傷員,防備陳軍搶城!”王琳發髻散亂,灰頭土臉,他與尉破衚衕樣不走運,塌方的位置就在他腳下,雖然並未受傷,但也狼狽不堪。
塌方的城牆不止賓陽門一處,除了壽陽城北側之外,東南西三麵的城牆均有不同程度的塌陷破損,其中就包括程文季作法的那一處。
親兵何廣等人眼看著城牆上足足兩丈有餘的缺口,一個個麵麵相覷,可還不等他們宣揚程文季法力無邊,周圍的陳軍已經躍躍欲試地想要請命出戰了。
“將軍!城牆塌了,眼下正是攻城的好時機啊!”
“是啊將軍,讓我們護纛營先上吧!保證一個衝鋒就拿下缺口!”
各營的校尉百夫長把程文季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一個個眼中都閃著精光,恨不得一步就邁進壽陽。
“你看看你看看……”程文季則一反常態地氣定神閒,背著手眯著眼搖頭晃腦慢條斯理地笑道:“不就是城牆塌了麼?這算什麼好時機?一個個都如此沉不住氣,本將軍平日裡是怎麼教導爾等的?臨大事當有靜氣,靜氣!懂不懂?”
“呃……”眾人聞言尷尬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說全軍上下不是就數您程將軍一提打仗就沉不住氣麼?哪次打仗不是嗷嗷叫地往前衝?今天怎麼講上靜氣了?
“攻城的好機會有的是,各自回營去吧,養精蓄銳,放心……那麼大的壽陽城還能跑了不成?戰功必定少不了你們的!”程文季拍著胸脯擔保道。
“這……”眾人見程文季如此說,自然隻得挨個施禮回營,即便如此,仍有人私下嘀咕——城牆塌了都不算好時機?那啥纔算好時機?
有此疑問的可不隻是陳軍將士,壽陽城的王琳也如此疑惑著。
“東、北、西三麵也沒有陳軍攻城麼?”王琳疾聲問道。
“沒有啊將軍。”揚州刺史王貴顯趕忙答道:“其他三麵與咱們所在的南城牆一樣,陳軍一點兒攻城的意思都沒有,全在他媽在那兒看樂子!”
“……吳明徹賣什麼關子?”王琳眉頭緊皺自語道。
此時王貴顯突然靈機一動,問道:“會不會是咱們城牆塌得突然,陳軍根本沒有準備?吳明徹也沒反應過來,所以還沒來得及傳令?”
“不會,吳明徹要是這般遲鈍,早就戰死沙場了。”王琳道:“雖然眼下還不知道是什麼,但陳軍一定會有後招,傳令全軍——全力修複城牆!”
還不等王貴顯去傳令,隻見一個守軍跌跌撞撞跑到跟前,慌亂道:“將軍!尉破胡尉校尉讓小的來傳訊——東門外陳軍大營內打出了二十多麵藍色號旗,不知何意,但是……但是仍舊沒有陳軍趁勢攻擊城牆缺口!”
王琳聞言,一股莫名的寒意從腳跟順著脊梁骨直衝天靈蓋,吳明徹究竟要做什麼,王琳眼下完全看不透,從昨晚水退開始,陳軍這一連串莫名其妙的手段讓他有了一種無力迴天的絕望,就好像被人矇住雙眼推著走,不知道下一腳踩到的是地麵還是深淵。
就在此時,長史陸納匆匆趕到,又帶來一條壞訊息——護城河裡再次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