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中記:太建北伐 第2章 刀敕秘事
慈訓宮外,黃公公站在太陽底下,還是一陣陣後怕得脊背發涼,身邊的小方子則是不住地給他擦著汗。
“方纔還真是多虧你機靈,要不這慈訓宮的門兒還真不好出呀。”黃公公拍拍小方子的肩膀喘道。
“還是老祖宗您洪福齊天,要不小的怎能靈光一閃,想到這個關竅?”小方子嘻嘻笑道。
“好一張巧嘴喲,”黃公公越看小方子越喜歡,“好好跟著咱家,保你有個錦繡前程~”說著從懷裡摸出何淑儀賞下的荷包,看都不看直接扔進了小方子懷裡。
“得著吧。”黃公公輕飄飄一句話,就賞給了小方子相當於普通宮中雜役兩年俸銀的銀兩。
“謝老祖宗。”小方子接住荷包,卻眼珠一轉朝著身後的小太監們笑道:“端午佳節,老祖宗特賞!大家都有份兒!”說著還不等大夥兒錯愕,就開啟荷包把裡麵的銀錠子一人手裡分了一個。
“謝公公!”“謝老祖宗!”十幾個小太監歡天喜地眉開眼笑地拜謝黃公公的同時,也紛紛感激地看向小方子,黃公公沒料到著小方子竟然如此大方,這真金白銀就捨得如此分給彆人,“小崽子有些氣量呀……”不由得更加高看了小方子一眼。
“起來吧,差事還沒辦完呢,下一處就是曹淑華的鹹安宮,可切莫讓主子嫌咱們去得晚了。”黃公公也樂得收下這份兒小方子替他舍的人情,和顏悅色地笑道。
“是——”一眾小太監剛剛受過賞賜,情緒都高漲了不少,臉上掛笑一個個緊緊跟在黃公公身後。
“老祖宗,那是個什麼所在?”小方子一邊跟在黃公公身邊,一邊悄悄指著西南一片宮宇問道。
“那是外朝的文華殿,放圖書典籍的。”黃公公眯眼輕聲道:“除了圖書典籍,還有一些奇聞異事,各方掌故,聽說還有一些前朝秘聞,都放在這崇文殿的秘閣裡呐~”此時的黃公公對小方子喜歡得緊,談到某些禁忌也不怎麼避諱。
“噢~”小方子眯眼應了一聲,提鼻子一問卻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酒香,“哎老祖宗,哪來的這酒香啊?”
“你個小崽子屬狗的是不是?”黃公公笑道:“再往南去是尚膳局司醞庫,釀酒的地方能不香麼?”
“那是,那是。”小方子心中自嘲道:“當年入宮出入匆忙,竟然都沒發現這文華殿跟司醞庫離得這麼近。”
忙活了一天,黃公公一行終是把各宮賞賜儘數送達,累得黃公公腰膝酸軟,兩腮都笑得生疼,這也沒辦法,誰讓當今聖上子女如此繁盛呢。
“老祖宗,小的有一事相求。”小方子趁著人少,湊到跟前找黃公公低聲道。
“什麼事兒,說吧孩子。”此時這一天的差事下來,黃公公已經把小方子當做了心腹,此時搭話如同對待自家子侄一般。
“小的宮外還有幾個親戚,孤苦無依,小的有幸入宮得老祖宗照拂,不單單吃飽穿暖還有大好前程,可是人常說烏鴉反哺,羊羔跪乳,畜牲都知道孝順父母,小的也不能忘了辛苦拉扯我長大的二舅三伯不是?”說到此處,小方子忍不住潸然淚下。
“唉……”黃公公久在宮中,早就習慣了冷冰冰的宮牆和更冷了的人心,這冷不丁再見人間溫情,還真有點兒情難自已,被小方子說得眼圈兒發紅。
“老祖宗,小的想跟您告假幾天,回去看看家人,給他們帶點兒吃穿用度,您看行嗎?”小方子哀求道。
“好好好,咱家給你做主了,許你三天大假,好好陪陪家裡人。”黃公公抹了一把眼淚,從懷裡摸出了一個花生大小的珍珠塞給小方子,“這珠子你拿去,隨便找個珠寶行就能換個兩碎銀子,安頓好家裡人,也免得以後在宮中惦記。”
“這……這怎使得?孩兒還沒孝敬老祖宗就受老祖宗這般好處?”小方子推辭道。
“拿著,以後有你給咱家效力的時候!”黃公公堅決道。
“是,那多謝老祖宗。”小方子雙手收起珠子放進懷裡。
“去吧去吧,今天就出宮,跟酉時出宮的采辦一起走,咱家給你做主。”黃公公拍拍小方子的肩膀道,說著給了小方子一塊令牌。
“哎哎哎,謝老祖宗。”小方子看了看擦了黑的夜色,千恩萬謝地退出了黃公公的房間。
轉身進了一處僻靜所在,小方子緩緩挺直了彎了一天的腰桿,扭扭脖子,卸下了剛剛那副可憐的表情,他從懷裡翻出黃公公給的那顆珠子,凝視片刻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誰能想到,當年我偷偷入宮時,那位拿著雞毛當令箭作威作福的小領班黃公公,如今也能這樣體恤下人了?有這份兒心意在這兒,咱家還真就不好意思連累他咯……”想到此處,小方子收起珠子,看了看白日裡記住的文華殿方向,撿了條僻靜的宮中小路緩緩走去。
文華殿的秘閣並沒有它的名字那般神秘難尋,隻是文華殿中略微偏僻冷清的一處偏殿,數個廊房的統稱,不過此處乃是外朝,不似後宮之中有如此之多的宮女太監,反而多了大量的羽林禁軍宿衛,崗哨分明堪稱戒備森嚴。
小方子暗中看清了崗哨佈置,從樹後摸出自己在灑掃處盥洗司偷來的一套宮中低階官吏——中書省書吏助書的衣服,換下了身上這套宦官布衣,無驚無險地騙過了值閣侍衛,進入了這即使在夜間看去也是氣宇恢宏的文華大殿。
陳朝製度:國之政事,並由中書省。有中書舍人五人,領主事十人,書吏二百人。書吏不足,並取助書。分掌二十一局事,各當尚書諸曹,並為上司,總國內機要,而尚書唯聽受而已。
文華殿外緊內鬆,來往其中的多是編修、書吏和助書等朝中低階文官,大多有差事在身,互相之間並沒有什麼交流,所以小方子很順利地就溜到了文華殿的頂層。
文華殿樓宇衝霄,頂層處甚至可以望見城外秦淮河中龍舟競水,小方子上來的時候,這頂層之中除了幾位書吏在挑燈整理抄錄典籍之外,還有一位憑欄遠望的大人。
這位大人五十歲上下,手持一隻精緻酒壺,半依樓柱半憑欄,半頹廢半灑脫地望著星光月色下巍峨的宮殿,眼中滿是求而不得的複雜。
“嘿,宮中飲酒,不是膽子大就是背景深喲……”小方子心中暗道,剛要收回目光,去書架上尋找自己這次進宮的所為的前朝秘聞,卻被這位大人叫住了身形。
“那個……那個誰啊,取筆墨來!”大人纔不管你是誰,是下人就得召之即來。
小方子心中暗道一聲倒黴,然後轉身恭敬取來筆墨,遞到大人麵前。
大人拿過紙筆,順手將酒壺扔進小方子懷中,隨意問道:“汝姓甚名誰啊?”
“回大人,小的姓方,名——”
“姓方……”大人並不在乎他到底叫什麼,聽聞姓方,撇撇嘴道:“不是世家出身吧?”口氣之中除了酒氣還有著毫不掩飾的不屑。
“大人所言不差,小的一介寒門。”小方子順勢答道。
“無妨,為我研墨展卷。”大人無所謂道。
小方子立即將上等的剡藤紙鋪在精緻的黃花梨書案之上,拿起上等鬆煙墨嗬了口氣在端硯之中研磨起來,動作流暢一氣嗬成,好似一個伺候了十幾年的書童。
大人拿起筆在硯台之中一掭,“嗯,濃淡鹹宜,不乾不斬,你這墨研得不錯。”說罷從懷裡掏出一根紫檀材質的鎮紙壓在案頭。
“濟陽江總。”小方子一眼將鎮紙上的落款掃進眼中,“原來是中書侍郎江總江大人,看他今日這副樣子,貌似在朝中並不如意啊。”
江大人自然不知小方子這些揣測,隻是緩緩出了口氣,抬頭又看了看星光下那巍峨的鬥拱飛簷,似乎是想抓牢這來之不易的靈感,儘全力提起心中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崇敬之情,思索片刻這才落筆。
象闕連馳道,天字照方疏。
刻鳳棲清漢,圖龍入紫虛。
屢逢膏露灑,幾遇祥煙初。
競言百尺麗,寧方萬丈餘。
落筆提筆,一氣嗬成。江大人將筆一扔,從桌上抓起酒壺猛灌了一口,隨口問道:“此詩如何?”
“好好好,”小方子拍手讚道:“大人浮白載筆,筆翰如流,這首五言更是氣象恢宏,大氣磅礴!不光如此,大人這字也堪稱筆走龍蛇,實在是好墨寶。”
“嗬……”江大人不屑一瞥,自嘲道:“阿諛奉承之作罷了,竟能得此評價,看來還是得做高官呐,官做的夠大就連放個屁都有人搶著聞。至於這字兒,隻能算說得過去,跟我那侄兒歐陽詢書法比起來,我這兩筆字兒給他提鞋都不配。”
“……”小方子自然不知道江總口中的歐陽詢是誰,可是看著眼前言語毫無忌諱,行事乖張的中書侍郎江總,突然開口道:“可是如果想要阿諛奉承,大人何不從王道仁政,祥瑞臨朝,北伐必勝的方向作詩?這……一味讚頌殿宇恢宏,多少有些,有些……”
“可能是因為我臉皮還不夠厚,骨頭還沒那麼軟吧……”江大人毫無顧忌地說道:“我年少之時也是一身傲骨指點江山,可誰能想到這官場就是個大醋壇子,天天在這裡麵泡著,任憑你什麼骨頭,都給你泡軟泡酥!”一邊說,江大人一邊捲起詩稿拎著酒壺一步三晃地往殿外走去,一眾書吏趕緊起身施禮恭送。
大人走後,殿中隻剩這些身份不高的同僚,氣氛自然輕鬆了下來。
“嗬嗬……”一個年紀不小的書吏瞄了一眼江大人下樓的背影不屑地笑了兩聲,從懷裡摸出個粽子啃了一口。
“李兄,你笑什麼呢?”坐在他對麵抄書的年輕書吏聲音不大不小地問道。
“我笑這江大人唄。”李姓書吏鄙夷道:“分明是自己不受待見了,非往朝廷身上賴,陛下看在他那虛名的份兒上給他個中書侍郎,嘿!還不知足,頭發花白了還覥著臉往上爬,還非要顯得自己一身傲骨,呸!什麼東西!”
“喲,此話怎講啊?”小方子走過來拱手施禮,從懷裡掏出兩個青團給兩人一人分了一個。
“喲,多謝多謝。”二人拿人手短,於是從鄰桌拉來一張席子讓小方子坐下。
“呃……這位方兄,”中書省任職的書吏眾多,還有難以計數的助書參與其中,所以他們之間互相不認識也是正常,年輕書吏剛想問問小方子的跟腳,卻見小方子又從懷裡掏出了一包五香花生米擺在了桌上,“李兄,聽你方纔所言,似乎對江大人頗為瞭解,能否給咱詳細說說,權作長夜解悶兒瞭如何?”
“好說好說,”李姓書吏吃人嘴軟,看了一圈兒這殿內也沒有江大人的心腹,於是抓起一把花生邊吃邊聊。
“要說這江大人也算是年少成名,高門出身,十八歲就做了法曹參軍,當時的名士比如張纘、王筠、劉之遴大人啊,都對他非常推崇,相交忘年。後來因詩文被前朝武帝蕭衍看中,征入朝廷一度做到太常卿的高位,當時也稱得上是風光無兩。”
“哎?那怎麼落得現在這副落魄模樣了?”年輕書吏吃著青團笑著問道。
“嘿,侯景之亂啊。”李姓書吏笑道:“這幫子世家大族論舞文弄墨一個個都是行家裡手,可一遇上這騎馬扛刀不講理的就哆嗦了,咱家大陳高祖立馬橫刀平定侯景之亂,靠得是實打實的戰場軍功,可不是這幫子文人的臭嘴,所以咱大陳對前梁的這幫子文人墨客可沒有那麼追捧,故而這江大人直到先帝天嘉四年的時候,才重新被征召入朝,看在他往日虛名的份兒上,直接給了個中書侍郎的高官,但是不論先帝還是當今聖上,都對這吟詩作對沒多大興趣,所以這江大人就總覺得鬱鬱不得誌,一天天喝點兒酒就在這兒自怨自艾的。”
“哦……”小方子笑道:“說白了就是曾經炙手可熱,如今無人問津,心中失落唄。”
“哈哈哈,對對對!”李姓書吏大笑道:“正是這話,正是這話!”
“也難怪呀。”年輕書吏淡笑道:“昨天吃肉今天喝湯,心理不平衡在所難免啊……”
“說起前朝……”小方子順嘴問道:“二位仁兄可知前朝典籍存放在殿中何處?”
“哦,前朝史書,詩文典籍不在頂層,在西偏殿第一層。”李姓書吏不知是吃了人家東西不好意思,還是想故意顯擺自己經多見廣,都不等小方子細問,就一口氣全都說了出來,“至於一些奇聞異事和地方誌,那就不是咱們這些書吏能看的了,都在東偏殿的秘閣之中,據說……”李姓書吏探了探身子壓低聲音道:“前朝皇家親衛‘刀敕司’記錄的《刀敕秘事》也在裡麵呐。”
小方子聽到《刀敕秘事》四個字眼中精光一閃而逝,嘴裡卻笑道:“小弟隻是問問史書典籍所在何處,仁兄怎麼扯到秘閣了?嗬嗬嗬……”
“是啊是啊,”年輕書吏笑道:“就咱們這些乾雜活兒的,哪有機會進秘閣看書去?”
“嗨……”李姓書吏無所謂地笑道:“就因為沒機會,所以過過嘴癮嘛!”
三人閒聊許久,夜色漸深,小方子辭彆兩個書吏出了文華殿正殿,此時已是戌時一刻,節日的熱哄氣氛早已退散,整個金陵城都已經沉沉睡去,隻有這宮中宿衛禁軍不敢懈怠。
秘閣附近時不時就有禁軍巡視,就憑這身書吏官衣,小方子可絕對邁不進秘閣的大門。
所幸小方子本來也沒打算從正門進去。
他隱於暗處,換上夜行黑衣與鹿皮薄底快靴,一個提縱就躍上了迴廊頂,俯下身子快步向前,如狸貓一般貼著廊脊躲過值夜宿衛的視線,迅速來到秘閣左近。
秘閣乃是文華殿東邊的一處偏殿,遠看並沒有什麼特彆,但到了近處小方子才發現,這秘閣的門窗竟然都是精鐵打造,堅固非常,小方子伸手輕輕一按,就聽見窗後機簧錯動,明顯是加了暗器防備,如果莽撞開窗必是萬箭穿心。
“呼……”小方子四下打量一番,提起輕功躍上了一丈多高的鬥拱,緊接著一個翻身雙腿盤住鬥拱之下的梁枋,倒掛金鉤倒懸著掛在了秘閣簷下。
“幸好出來之前從老解那兒借了家夥事兒。”小方子從腰間摸出一把鐵尺,又從鐵尺之中抽出一把精緻的精鋼鋸,他剛藉助鐵尺輕輕將窗戶撬開一絲縫隙,就看到了窗後那一排寒光四射的弩箭。
“咕嚕。”小方子被森寒的箭鋒逼得嚥了咽口水,借著精鋼鋸上鑲嵌的夜光石開始尋找窗後機關的激發關鍵——蝴蝶片。
“老解說,凡是這種機關,隻要卡死蝴蝶片,或者就弄斷弩弦就可以了……”小方子倒掛在鬥拱之下還要做這種精細活兒,多少有點吃力,“弄斷這麼多弩弦動靜太大了,還是試試卡死蝴蝶片吧……”
正在此時,一隊禁軍轉過轉角,順著甬道朝著小方子所在之處走來。
小方子暗道倒黴,根本來不及抽出鐵尺,隻能抽出鋼鋸雙腿一用力,翻身伏在了梁枋之上。
“行了行了,歇會兒吧。”領頭的禁軍隊正走到鬥拱之下第一個摘下厚重的頭盔,招呼手下一起歇息。
“唉……”四個禁軍聞言如釋重負,紛紛順著牆角靠坐下來摘掉頭盔,借著午夜的涼風吹散盔甲中的熱汗。
“頭兒……”一個禁軍低聲道:“這兩班倒的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兒啊,俺都快扛不住了。”
“是啊是啊,”另一個禁軍附和道:“這他孃的實在不是人乾的活兒啊,太累了!”
“唉,忍忍吧。”隊正無奈道:“這次北伐陛下誌在必得,宮中三分之一的禁軍都派給吳明徹大將軍帳前聽用了,咱人手少了,皇宮可沒變小,可不就得三班倒改兩班倒了麼。”
“唉……”一個禁軍無奈道:“希望我軍早日大捷吧……”
小方子屏住呼吸伏在梁上聽著下方禁軍的抱怨,安靜的如同一隻蟄伏待機的黑貓。
“歇差不多了,走吧。”隊正第一個戴上銀盔,沉聲道。
禁軍們聞言輕歎口氣,起身再次站成佇列。
“二虎!把頭盔戴起!”隊正低喝道:“讓薛大統領看見,咱全隊都跟著你吃罪!”
“是是是。”二虎嚇得脖子一縮,趕緊照做。
鎧甲聲與腳步聲漸行漸遠,小方子在梁上緩緩撐起身子,“薛大統領……銀弓鐵劍薛理?那可真得躲著點兒。”想到此處,小方子重新倒掛身子將手鋸伸進窗縫。
窗後,四根盤絲黑索掛在兩寸多長的蝴蝶片上,另一端與窗扇的折頁相連,窗戶開啟的角度越大,黑索就會把蝴蝶片拉得越歪,一旦完全將蝴蝶片拉倒,六隻弩箭就會同時激發,到時候就算小方子能從強弩之下逃得性命,這麼大的動靜也必然會引來宿衛禁軍。
“還真是麻煩。”小方子振作精神,努力將手中精鋼鋸伸向蝴蝶片,但即使將鋸條全都伸進了窗內,還是與蝴蝶片的位置差著兩寸有餘,小方子無奈,隻能冒險輕輕用鐵尺把窗扇的縫隙再撬得大一些,以便自己夾著手鋸的兩根手指能伸進去。
吱……窗扇帶著折頁,折頁帶著黑索,黑索帶著蝴蝶片齊齊發出呻吟,小方子清楚地看見蝴蝶片被黑索拉得正在朝著自己哆哆嗦嗦地鞠躬,“彆,彆這麼客氣呀……”小方子的汗水順著鼻梁倒流到了額頭鬢角,彙聚成如豆的汗珠,雙唇在不自覺的發力之下顯得有些蒼白,他的一節手指已經伸進了窗縫,但手鋸的前端仍然與蝴蝶片差之毫厘。
“呼……”小方子倒掛梁上,手上還得做如此精細且要命的活計,自然無法堅持太久,他額頭的汗水此時已經離開了鬢角,一個個掉在地麵的青石之上摔得粉碎,隨著汗珠的掉落,小方子的體力與精力也在快速地流失。
“得……得賭一把了。”小方子看著窗後不住微微顫抖的蝴蝶片,知道自己的手已經逐漸開始失穩,再這麼僵持一會兒自己恐怕連拚一把的機會都沒有了。
小方子努力提起丹田最後一口氣,咬緊牙關把身子儘量貼近窗扇,右手食指中指夾著手鋸稍稍往窗外收回二寸,然後將手鋸架在窗扇上沿瞄準蝴蝶片的位置。
“給我定!”小方子心中低喝一聲,左手鐵尺再次用力掰開窗縫,右手兩指同時發力,電光火石間飛速將手鋸刺入窗縫,將馬上就要被黑索拉倒的蝴蝶片瞬間卡住!
哢——小方子分明已經聽見了六把強弩的機簧已經發出了錯動的聲響,但終究是沒有擊發,箭頭的寒光仍在閃爍,但此時在小方子看來卻少了幾分殺氣。
“呼……”小方子長出一口氣,用手鋸頂住蝴蝶片,緩緩將窗扇掰開,摘掉掛在折頁上的黑索,一個縱身翻進殿內反手帶上窗扇。
“好家夥……”掃視一眼,黑黢黢的殿內除了一排排書架之外四下空無一人,索性直接癱坐在地靠在殿柱上,胸口高低起伏著,“早知道這麼費勁,在禦膳房就應該多拿點兒吃的纔是。”說著小方子從懷裡摸出了一把五香花生米扔進嘴裡,“宮裡這花生是真好吃,有機會得讓老薑研究研究,這樣在島上也能吃到咯~”
吃了幾個花生,又在地上緩了一會兒,小方子站起身來,左手背到身後,右手像舉著燭台一般拿著精鋼鋸,邁著方步在如牆的書架之間緩緩踱步,像一個花匠在欣賞自己剛剛修剪過的花牆。
“刀敕秘事……秘事……”小方子像唱戲唸白一般低聲邊念邊找,在秘閣第一層轉了一會兒,不出意料地並未在書架上找到這前朝密衛留下的卷宗。
小方子也不泄氣,將一粒花生拋入口中,踩著唱戲的拍子不急不緩地登上了第二層。
秘閣的第二層放置的,主要是從東晉時期一直到現今儲存下來的軍情塘報。小方子隨手從書架上拿起一編竹簡,“喲?”小方子借著手中精鋼鋸的微光看著竹簡上已經褪色的字跡笑道:“淝水之戰的塘報?難得,竟然還能儲存至今。”說罷,小方子將手中竹簡小心翼翼地放回原處。
數十丈見方的宮殿,小方子逛到一半的時候,才發現北側一麵屏風之後三隻上了鎖的大箱子。
“嘿嘿……”小方子會心一笑,“這倒省得咱家亂找了。”想到此處他彎下腰來,伸手輕輕掂了掂箱子上的鐵鎖,“還好,不算太精巧,沒難為咱家。”
不到片刻,三隻大木箱的鐵鎖就被小方子一一攻破,箱蓋掀開的那一刻,一陣細密的灰塵如同掙脫了封印一般騰空而起,在擠過窗縫的月光之下飛舞跳躍,似是在拚命逃離冰冷孤寂的大殿。
小方子待塵埃落定,伸手從箱子中撿出一冊,立即被“刀敕司集錄”幾個字勾起了嘴角。“也算是沒白忙活呀~”小方子拍了拍書冊的灰塵,聞著書頁淡淡發黴的氣息,往箱子邊上盤腿一坐,借著月光與星輝翻開第一頁。
“東魏孝靜帝元善見,好文學,美容儀。力能挾石獅子以逾牆。”
“噗……”小方子一個沒忍住差點兒笑出聲來,彎著眉眼繼續往下看。
“西魏宮廷秘聞:西魏皇帝元寶炬與皇後乙弗氏伉儷情深,然而西魏國力孱弱,腹背受敵。權臣宇文泰於是逼迫元寶炬與柔然和親,納柔然王阿那瑰之女鬱久閭氏為妃,可是柔然王阿那瑰不悅,強令廢乙弗氏,立鬱久閭氏為後,如此方纔應允和親之事。”
“乙弗皇後深明大義,主動讓出後位出家為尼,然而元寶炬不喜鬱久閭氏,且難忘舊情,時常出宮與乙弗氏私會……”
讀至此處小方子實在忍不住,坐在地上掩麵笑得直抽抽,“這刀敕司怎麼連彆國皇族宮內豔情都打聽?堂堂‘竟陵八友’之一的梁武帝,崇道、修儒、禮佛的蕭衍難道是個喜歡串閒話兒的?”
小方子努力平複了一下情緒,再看了看這足足三大箱子的“刀敕秘事”,心中苦笑:“這些冊子寫的如果大半是這類閨中秘事彆國八卦,咱家豈不是要活活笑死在這秘閣裡?”
揉了揉肚子,小方子抿著嘴再次開啟書冊,“行吧行吧,至少這次回島上吹牛是不缺談資了……”
草草看過了西魏皇帝元寶炬與乙弗皇後的淒美故事,小方子趕緊翻頁。
“北週上柱國楊忠,其妻名呂苦桃,傳聞其出身寒微卻美豔非常……”
“北週上柱國獨孤信,本名獨孤如願,子女頗多,兒子大多庸碌無為,女兒則大抵聰穎嫻慧……”
端午節的晚上,小方子看了一宿的宮廷秘聞,半斤瓜子兒一袋五香花生差點兒沒夠吃。
五月初六,一早的晨霧還沒散儘,看了一宿八卦的小方子剛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就被一陣腳步聲驚醒,一隊宿衛禁軍有些慌亂地開啟秘閣的大門,將一高一矮兩位身穿絳紫色官服的中年官員讓進其中,可能是在高官麵前有些緊張,禁軍們慌忙之中頗弄出了一些動靜。
“仔細著點兒,毛手毛腳的成何體統。”高瘦大人皺眉道。
“是是是,小的知罪!”宿衛們忙不迭道。
“少說兩句吧,你越說他們越害怕。”矮胖大人眯眼笑道。
“哎呀,這不著急入庫存檔,完事兒好下值回家麼。”高瘦大人揉了揉烏黑的眼圈兒疲憊道。
兩人貧了幾句嘴,宿衛們才找對了鑰匙折騰開了秘閣大門,二人抱著兩個貼著封條的精緻木匣,一前一後走了進去。
“那個……殿下交代咱把這名冊放哪兒來著?”瘦高大人扭頭詢問道。
“第三層……”矮胖大人無奈,和聲答道,畢竟人家的門第出身比自己強了太多。
“哦哦哦,對對對。”瘦高大人大咧咧把木匣夾在腋下,“我就不明白了,就這麼一幫子耍槍弄棒的江湖人,始興王殿下何必這麼抬舉他們!”
“噓!小點兒聲。”矮胖大人捧著木匣低聲道:“莫要妄議!”
“切……”瘦高大人不屑一撇嘴,“你那膽子比你那眼珠子都小,這是秘閣!誰他媽敢在這兒偷聽?我說兩句怎麼了?不就是一幫子不入流的泥腿子麼?憑啥跟咱們這些百年士族出身的世家子弟同朝為官?造個名冊就得勞動老子堂堂中書省領主事親自給放進秘閣,這要是讓他們吃上幾年官糧,還不得騎在咱們頭上拉屎?”高瘦大人吹鬍子瞪眼,把胳肢窩夾著的木匣敲得咚咚直響。
“行行行,消消氣兒。”矮胖大人皺著眉推著高瘦大人往樓上走去,“哪有你說得這麼嚴重?陛下不是說了,這些人到了始興王殿下那裡可是得論功行賞的,始興王殿下那是什麼脾氣?他手下的功勞是那麼好立的?再說了,你堂堂琅琊王氏,三四百年傳承的豪門,跟這幫子草莽英雄置什麼氣呢。”
“嘿!”聽同僚提起自己的門第,高瘦大人掩飾不住的得意,“我就是看不上這幫粗人,目不識丁胸無點墨,就靠一膀子力氣,充其量是個打更值夜的玩意兒。”
“行行行,快彆說了。”矮胖大人搖頭道:“你忘了宮中禁軍大統領薛理也是江湖出身了?”
“那又如何?”高瘦大人絲毫不懼,“我還怕他不成?”
“你不怕,我怕!”矮胖大人忍無可忍,“趕緊乾活!你不是著急回家睡覺麼!”
“唉,這給我氣的得都不困了!”高瘦大人撇嘴道。
隻是將兩個裝名稱的木匣存進秘閣三層,並不是什麼繁瑣的事情,不一會兒,一高一矮二人就從三層走了下來。
“哎,”高瘦大人樓梯下到一半,突然提著鼻子聞了聞,扭頭問道:“你聞沒聞見一股子花生味兒?”
“哎呦,你說你今天是怎麼了?”矮胖大人無奈道:“誰能在秘閣裡吃花生?你吃的還是我吃的?”
“也是,肯定是困迷糊了。”高瘦大人笑道。
“那就快回去睡吧!”矮胖大人幾乎是推著高瘦大人一路出了秘閣。
禁軍關上秘閣大門再次上鎖,秘閣之內旋即恢複了寂靜,片刻之後,那三隻裝著刀敕秘事的大箱子其中一隻箱蓋緩緩掀開,小方子的身形如同靈貓一般躍出。
“他倆不嘮這幾句咱家還不好奇,”小方子心中暗笑:“現在高低得去看看,是哪位江湖同道要穿這官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