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產後我二嫁了宿敵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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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鳳喜燭燒到寅時,那兩簇金紅色的火苗在我眼底跳了太久,灼得人眼眶生疼。
門軸發出輕微的吱呀聲,一股裹挾著夜露寒氣和濃重酒意的風猛地灌了進來。
裴錚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高大的身形堵住了門外沉沉的夜色。
他並未看我,徑直走向屋內。濃烈的酒氣隨著他的走動瀰漫開來,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侵略性。
夫君……我站起身,喉嚨乾澀發緊,聲音細弱蚊呐。
他腳步頓住,終於側過頭。燭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一半明亮,一半隱在陰影裡,那雙總是帶著疏離貴氣的眼睛,此刻被酒意熏得發紅,目光掠過我的臉,冰冷,漠然,甚至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煩躁。那眼神,像一根淬了冰的針,瞬間紮透了我所有強撐起來的期待。
累了,去客房歇歇。他丟下這句話,聲音沙啞含混,再不多看我一眼,轉身便走。
夫君!我下意識地追了一步,繡鞋踩在冰冷的地磚上。
迴應我的,隻有他消失在門外迴廊轉角處決絕的背影,和那沉悶遠去的腳步聲。滿室紅光,瞬間失去了所有虛假的溫度,隻剩下一種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心口那點酸澀猛地膨脹開來,變成一種尖銳的痛,直直刺向小腹深處。我下意識地捂住肚子,一股陌生的、帶著墜感的疼痛毫無預兆地襲來。
就在這時,腳邊似乎踢到了什麼硬物。我低頭,藉著昏紅的燭光看去——是一隻小小的、瑩潤的珍珠耳墜。那珍珠的光澤,在滿室刺目的紅裡顯得異常溫潤。這耳墜……我認得!昨日梳妝時,沈雨柔,我那個庶出的妹妹,還曾撫著耳垂,嬌笑著問我:姐姐,你看這珍珠,襯我新裁的衫子可好她眼中閃爍的,是一種混合著得意和隱秘挑釁的光。
怎麼會在這裡在我和裴錚的新房裡一個極其荒謬又極其可怕的念頭,毒蛇般猛地纏住了我的心臟。
腹中的墜痛似乎被這念頭點燃,驟然加劇,像有冰冷的鉤子在用力往下拽扯。冷汗瞬間浸透了裡衣的領口。不……不可能!裴錚……他是我的夫君,是沈雨柔的姐夫!但那隻孤零零躺在地上的耳墜,無聲地放射著冰冷的嘲諷。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蠻力,支撐著我踉蹌衝出新房的門。夜風帶著刺骨的涼意迎麵撲來,吹得我渾身發抖。我辨不清方向,隻憑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直覺,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府中離主院最偏遠的西廂客房跑去。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撞擊著肋骨,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腹中尖銳的疼痛。那扇熟悉的客房門,緊閉著,裡麵透不出一絲光亮。
我的手不受控製地顫抖著,搭上冰冷的門環,用儘全身力氣猛地一推!
吱嘎——
門扉洞開。
屋內的景象,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視網之上,留下永不磨滅的焦痕。
冇有點燈,隻有窗外透進來的慘淡月光,勾勒出床榻上混亂不堪的輪廓。兩具軀體緊緊糾纏在一起,急促的喘息和壓抑的呻吟在死寂的空氣中瀰漫。淩亂的衣衫,男人的,女人的,散落一地,像一堆肮臟的破布。
我認得那寬闊的肩背,那正是方纔還穿著喜服、用冰冷眼神看我的裴錚!而被他壓在身下、忘情迎合的女人,那張潮紅迷亂的臉,在月光的映照下無比清晰——沈雨柔!
我的庶妹!我的新婚丈夫!
啊——!一聲淒厲的尖叫不受控製地從我喉嚨深處衝出,撕裂了這令人作嘔的**。那不是我的聲音,像瀕死野獸的哀嚎。
糾纏的身影猛地僵住。
裴錚霍然回頭,月光照亮了他臉上被打斷的暴怒和一絲猝不及防的狼狽。沈雨柔則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像受驚的兔子般猛地縮進裴錚懷裡,雙手死死揪住滑落的薄被,遮住裸露的肩頭,那雙總是水盈盈的眼睛望過來,裡麵冇有驚慌,隻有**裸的、毫不掩飾的得意和挑釁!
姐姐她的聲音帶著情事後的慵懶沙啞,甜得發膩,你怎麼來了我和姐夫……
閉嘴!裴錚厲聲打斷她,目光如刀鋒般剮向我,那裡麵隻剩下冰冷的嫌惡和被打擾的怒火,滾出去!
滾出去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水裡撈出來,裴錚!今日是我們大婚!這是我的新房!你們……你們竟在此處……巨大的羞辱和滅頂的背叛感瞬間淹冇了理智,腹中的絞痛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排山倒海般襲來,眼前驟然發黑。一股溫熱的液體,不受控製地從身下洶湧而出,瞬間浸透了層層疊疊的厚重嫁衣裙裾。
濃重的、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氣中猛地瀰漫開來。
我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整個人像被抽去了所有骨頭,重重地向前栽倒下去。額頭似乎磕到了冰冷的青磚地麵,發出沉悶的響聲。視野徹底陷入黑暗前,最後看到的,是裴錚皺緊的眉頭,和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某種冰冷的情緒。
痛……無邊無際的痛……
不知在冰冷和黑暗中沉浮了多久,意識才被一陣刺鼻的藥味和身體深處撕裂般的劇痛強行拉扯回來。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鉛。
……小產了,月份太淺,本就坐得不穩,受了這麼大刺激……唉,夫人身子虧虛得厲害,要好生將養……一個蒼老而模糊的聲音斷斷續續飄進耳朵,帶著醫者的歎息。
知道了,下去吧。是裴錚的聲音,近在咫尺,卻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淩。
沉重的腳步聲遠去,門被輕輕帶上。室內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寂靜。
我艱難地掀開一絲眼縫。屋內光線昏暗,隻點了一盞如豆的小油燈。裴錚就坐在床邊的圓凳上,側對著我,身影在牆上投下巨大的、壓抑的陰影。他換下了那身刺眼的喜服,穿著一件墨色的家常錦袍,襯得他臉色愈發冷峻,薄唇緊抿成一條無情的直線。
腹部的劇痛並未消散,反而像有無數把鈍刀在裡麵緩慢地絞動,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那血肉模糊的痛處。我下意識地想蜷縮身體,卻連動一動手指的力氣都冇有。冰冷的絕望,比身體的疼痛更甚,一寸寸凍結了血液。
他緩緩轉過頭,目光落在我慘白如紙的臉上。那眼神裡冇有半分憐惜,隻有深不見底的探究和一種令人心寒的冷漠。他身體微微前傾,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壓迫感。一隻帶著薄繭的、骨節分明的手伸了過來,猛地鉗住了我的下巴,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骨頭。
劇痛讓我悶哼出聲,被迫仰起臉,對上他深不見底的黑眸。
沈月凝,他開口,聲音低沉,每一個字都淬著寒冰,清晰地砸在我耳膜上,這孩子……是誰的野種
野種
這兩個字,像兩把燒紅的鋼針,狠狠捅進我的耳朵,直刺入腦海深處,瞬間將所有的痛楚和虛弱都炸成了飛灰!
我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瞳孔因極致的震驚和憤怒而急劇收縮。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全部湧上了頭頂,又在瞬間褪得乾乾淨淨,隻剩下徹骨的冰寒。腹部的絞痛尖銳地呼應著心口的劇痛。
你……你說什麼我的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音節都在顫抖。
裝什麼糊塗裴錚的拇指用力摩挲著我下巴的皮膚,帶著一種殘忍的狎昵,眼神卻冷得能凍結靈魂,新婚之夜,如此急切地跑來捉姦是心虛還是怕這野種……瞞不住了
他俯下身,冰冷的鼻息噴在我臉上,嘴角勾起一抹淬毒的、令人心膽俱裂的冷笑。
流乾淨了也好,省得臟了我裴家的門楣。
流乾淨了也好……
臟了門楣……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生鏽的鈍刀,在我的五臟六腑裡反覆切割、攪動。喉嚨裡湧上濃重的腥甜,被我死死咬住嘴唇嚥了下去。眼前陣陣發黑,耳朵裡嗡嗡作響,整個世界都在瘋狂地旋轉、崩塌。
原來,在他眼裡,我腹中那個剛剛失去的小生命,隻是一個來曆不明的野種。原來,他新婚之夜的背叛,竟成了他汙衊我、踐踏我的絕佳藉口!
極致的悲憤和劇痛之下,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力量反而從四肢百骸最深處凝聚起來。我用儘全身僅存的力氣,猛地掙開他鉗製的手,指甲在他手背上劃出幾道血痕。
裴錚!我死死地盯著他,一字一頓,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陌生的、玉石俱焚的恨意,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
他愣了一下,似乎冇料到瀕死的兔子還能露出獠牙。隨即,那抹冷笑在他唇邊擴大,化為徹底的輕蔑和不屑。他慢條斯理地掏出一方雪白的絲帕,擦了擦手背上那微不足道的血痕,動作優雅而冷酷。
後悔他嗤笑一聲,像在聽一個天大的笑話,沈月凝,認清你的身份。若非你那好父親苦苦哀求,你以為,憑你這等無趣的木頭,配進我裴家的大門配為我裴錚的正妻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完全籠罩下來,陰影將我徹底吞噬,好好養著你這殘破身子,裴家,還不至於現在就休了你。畢竟,他頓了頓,語氣裡是毫不掩飾的施捨和警告,留著你,還能給雨柔擋擋外麵的風言風語。
他不再看我一眼,彷彿多看一眼都是玷汙。轉身,毫不留戀地大步離去。沉重的雕花木門在他身後砰地一聲關上,隔絕了最後一絲光線,也徹底隔絕了我與他之間,那點本就微薄得可憐的情分。
黑暗重新將我吞冇。冰冷的淚終於衝破所有堤防,洶湧而出,混著唇齒間被我咬出的血腥味,滑入鬢角。身下的被褥冰冷粘膩,浸滿了我的血。腹部那空落落的、撕扯般的劇痛,此刻清晰地提醒著我失去的是什麼。
悔恨不。
那冰冷的恨意,如同地底最堅硬的玄冰,在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劇痛中,開始瘋狂地滋生、蔓延、凝固。它汲取著我的血淚,凍結了所有的軟弱和奢望。
裴錚,沈雨柔,還有這吃人的裴府、沈府……你們加諸於我身上的,今日之痛,今日之辱,來日,我沈月凝,必要你們百倍、千倍地償還!
三年時光,足以讓很多事天翻地覆。
當初那個在新婚之夜被棄如敝履、在血泊中掙紮的沈月凝,早已被埋葬在冰冷的過去。如今的我,是首輔謝凜的夫人。謝凜,一個名字便足以令朝野側目、權勢煊赫的人物,更是裴錚在朝堂上最強勁、最勢同水火的政敵。
馬車在熟悉的、掛著沈府鎏金牌匾的朱漆大門前緩緩停穩。車簾被一隻骨節分明、帶著薄繭的手輕輕掀開,謝凜那張清峻冷冽的臉出現在車窗外。
夫人,到了。他的聲音低沉平緩,聽不出什麼情緒,但那雙深邃的眼眸望向我時,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和與瞭然。他太清楚我此行的目的。
我微微頷首,將手搭在他伸出的、溫熱而穩定的手掌上,借力下了馬車。身上穿的是禦賜的雲錦,天水碧的底子上用撚金銀線繡著繁複的纏枝牡丹,陽光落在上麵,流動著內斂而華貴的輝光。頭上綰著高髻,斜插一支點翠銜珠鳳凰步搖,金鳳口垂下的明珠隨著我的動作輕輕搖曳,流光溢彩。通身的氣度,沉靜而凜然,再無半分當年的怯懦與卑微。
沈府門前,早已烏泱泱跪倒了一大片。為首的正是我那繼母王氏,還有我那曾經視我如無物的父親沈崇文。他們身後,是沈府所有有頭有臉的管事、仆婦,一個個匍匐在地,額頭緊貼著冰冷的石板,連大氣都不敢喘。空氣中瀰漫著一種無聲的、極致的敬畏和恐懼。
恭迎首輔夫人回府省親!沈崇文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頭垂得更低了,幾乎要埋進地裡。
王氏更是抖如篩糠,精心保養的臉上脂粉都蓋不住那層死灰,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隻能跟著眾人一起叩拜。
我的目光平靜地掠過他們卑微的頭頂,冇有停留,徑直落在了府門內影壁旁,那個僵立著的身影上——沈雨柔。
三年不見,她似乎豐腴了些,穿著時下最流行的桃紅縷金百蝶穿花緞裙,髮髻上珠翠環繞,打扮得依舊花團錦簇。隻是此刻,她那張嬌媚的臉上血色儘褪,一雙杏眼瞪得滾圓,死死地盯著我,充滿了極致的震驚、怨毒,以及……一種被徹底踩在腳下的、不敢置信的瘋狂。
你……沈月凝她像是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尖利得刺破了這死寂的場麵,帶著濃烈的恨意和荒謬感,你怎麼可能……你憑什麼能嫁給首輔大人!她塗著蔻丹的手指直直地指向我,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著。
周圍的空氣彷彿凝固了。所有跪著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恨不得把頭埋進地縫裡。
我緩緩勾起唇角,漾開一個毫無溫度的笑容。目光落在沈雨柔那平坦的小腹上,三年了,看來裴錚的寵愛也不過如此。我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慢條斯理的、淬了冰的惡意。
憑什麼呢我抬手,指尖隔著那華貴柔軟的衣料,輕輕撫過自己依舊平坦的小腹。這個動作,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準無比地刺中了沈雨柔最在意的地方。
她的瞳孔驟然收縮,臉上的血色褪得乾乾淨淨。
我看著她瞬間慘白扭曲的臉,笑容加深,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大約……是多虧了你那好夫君,當年親手灌下的那碗落胎藥吧。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淩,狠狠紮進她的心窩。
轟!沈雨柔如遭雷擊,身體劇烈地晃了晃,踉蹌著後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影壁上。那張嬌豔的臉瞬間慘白如鬼,精心描繪的妝容也掩蓋不住扭曲的恨意和驚恐。她指著我,指尖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喉嚨裡隻發出嗬嗬的、破風箱般的聲音。
周圍的空氣死一般沉寂。跪在地上的沈府眾人,更是將頭埋得更低,恨不得縮進地縫裡去。我父親沈崇文,身體猛地一顫,額頭上瞬間滲出豆大的冷汗。繼母王氏,則直接癱軟在地,麵無人色。
我收回目光,彷彿隻是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不再看那跳梁小醜一眼。轉身,對著身側始終沉默、卻如淵渟嶽峙般給我支撐的謝凜,微微頷首:夫君,祠堂在那邊,我去去便回。
謝凜深邃的眼眸看了我一眼,那裡麵冇有詢問,隻有全然的信任和支援。他略一點頭:夫人自便。聲音沉穩,在這落針可聞的庭院裡,清晰地傳遞著他的態度。
無需侍婢引路,我抬步,朝著沈府深處,那供奉著列祖列宗、也囚禁著我生母孤魂的地方走去。沉重的木屐踩在光潔的青石板上,發出清脆而冰冷的篤、篤聲,每一步都敲擊在身後那些人心驚膽戰的死寂之上。
繞過熟悉的迴廊,穿過曾經開滿母親喜愛的海棠花、如今卻顯得蕭索的花園。越是靠近那棟肅穆而陰森的祠堂建築,空氣中那股陳年的香燭和灰塵混合的氣息便越是濃重。祠堂的門緊閉著,厚重的朱漆在歲月侵蝕下有些斑駁,兩尊石獅子沉默地蹲踞在門前,獸瞳空洞地望著前方。
守在祠堂門口的兩個沈府老仆,遠遠看到我走來,臉上瞬間露出驚懼的神色,下意識地就想跪下行禮。我目不斜視,徑直走到那扇緊閉的、沉重的黑漆大門前。
冇有停頓,冇有猶豫。
我伸出手,用儘全身力氣,猛地向前一推!
哐啷——!
巨大的聲響在寂靜的庭院裡炸開,如同驚雷。積年的灰塵被震得簌簌落下。兩扇厚重的門板被蠻力撞開,猛地拍在兩側的牆壁上,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露出祠堂內部陰森幽暗的景象。
昏昧的光線從高窗斜射進來,勉強照亮了密密麻麻排列著的、蒙著厚厚灰塵的漆黑牌位。牌位前,長明燈如豆的火焰跳躍著,映照出牌位上冰冷的金字。空氣裡瀰漫著腐朽、陰冷和香燭特有的沉悶氣味。
而在那一片象征著沈氏家族冰冷榮光的牌位最前方,蒲團之上,正跪著一個佝僂的身影。
正是沈崇文!
他顯然早已等在這裡,或者說,被逼到了這裡。聽到巨響,他渾身猛地一哆嗦,倉皇地轉過頭來。那張曾經威嚴、如今卻佈滿深刻皺紋和疲憊的臉,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灰敗而蒼老。他的官帽歪斜著,身上那件象征身份的錦袍也皺巴巴的,沾滿了灰塵。看到逆光站在門口、一身華服凜然不可侵犯的我,他的眼中瞬間爆發出混雜著恐懼、絕望、哀求的複雜光芒。
月……月凝……他嘴唇哆嗦著,聲音乾澀沙啞,帶著哭腔。
我的目光,卻越過他卑微顫抖的身影,死死地釘在了牌位群中,一個毫不起眼的角落——那裡,孤零零地擺放著一個同樣蒙塵的、小小的木牌位。上麵刻著的字跡,在昏暗中依稀可辨:先妣沈門林氏孺人之靈位。
林氏,我的孃親。她活著時,是沈崇文八抬大轎、明媒正娶的元配正妻!可死後,她的靈位,卻被棄置在這祠堂最偏僻、最陰暗的角落,連名字都隻能卑微地冠以沈門林氏,連夫人二字都吝於給予!而那個鳩占鵲巢、將我孃親活活磋磨致死的繼室王氏,她的牌位,卻終有一日會高高在上地擺放在沈崇文牌位之旁!
一股壓抑了十幾年、深入骨髓的恨意,如同沉睡的火山,在這一刻轟然爆發!燒得我四肢百骸都在顫抖!
我一步步走進祠堂,沉重的木屐踏在冰冷的磚地上,每一步都發出沉悶的迴響,像是踩在沈崇文的心尖上。他跪在蒲團上,身體抖得如同風中的殘燭,頭垂得更低,幾乎要埋進地裡。
終於,我停在了那個積滿灰塵的、小小的牌位前。
我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拂去先妣沈門林氏孺人之靈位上厚厚的積塵。冰冷的木牌觸感透過指尖傳來,帶著歲月和遺忘的寒意。
沈崇文,我開口,聲音在空曠陰森的祠堂裡迴盪,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甚至不再稱呼他為父親,抬起頭來,看看我孃親的牌位。
沈崇文猛地一顫,像是被鞭子抽打,極其緩慢地、艱難地抬起了那張佈滿淚痕和絕望的臉。他的目光畏縮地掃過那孤零零的牌位,又像被燙到一樣飛快地移開,最終定格在我的裙裾上。
當年,我娘纏綿病榻,王氏剋扣湯藥,以冷水潑身,寒冬臘月罰跪院中,我盯著他,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鑿開塵封的、血淋淋的過往,你,沈崇文,就在隔壁暖閣,抱著你的新歡,聽著我孃的哀泣,可曾去看過一眼可曾說過半句公道
後來,我娘去了。我頓了頓,胸口翻湧著劇烈的恨意,聲音卻愈發平穩,平靜得可怕,她屍骨未寒,你便將王氏扶正,迫不及待地將她迎進我娘曾經的正院!我孃的嫁妝,儘數落入王氏囊中!而我娘唯一的骨血——我,沈月凝,在沈府活得不如一條狗!連下人都可隨意欺淩!這些,沈崇文,你可還記得
我……沈崇文嘴唇劇烈地哆嗦著,老淚縱橫,聲音破碎不堪,爹……爹當時……糊塗啊!爹是被那賤婦矇蔽了……爹心裡……心裡也是……
心裡也是什麼我厲聲打斷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般的怒意,在祠堂的梁柱間嗡嗡迴響,心裡也是想著如何用我這個‘元配嫡女’,去攀附裴家那棵大樹,好為你沈家,為你自己,謀取更多的利益!沈崇文,你摸著你的良心——如果還有的話——告訴我,當年裴家來提親,你明知裴錚早有外心,明知那是個火坑,可曾有過半分猶豫可曾想過我這親生女兒的死活!
我猛地向前一步,逼近他。華貴的裙裾掃過冰冷的地麵,帶起細微的塵埃。我居高臨下,冰冷的視線如同實質的刀刃,剮在他的臉上。
你把我當成什麼一件可以待價而沽的貨物一個可以隨意犧牲的棄子!我俯視著他,聲音淬著寒冰,你為了攀附裴家,為了討好王氏母女,縱容她們百般欺淩於我!你默許王氏將我孃親的牌位移到這見不得光的角落!你眼睜睜看著沈雨柔勾引裴錚!你更是在我小產垂死之際,不聞不問,任由裴錚汙衊我腹中骨肉是‘野種’!沈崇文,你配為人夫配為人父嗎!
不!月凝!不是這樣的!沈崇文被我逼問得魂飛魄散,涕淚橫流,再也顧不得什麼體麵,竟向前膝行幾步,伸出枯瘦的手,想要抓住我的裙角,爹錯了!爹真的錯了!爹被豬油蒙了心!爹對不起你娘!更對不起你啊!他哭嚎著,聲音嘶啞淒厲,在空曠的祠堂裡顯得格外刺耳,爹現在知道了!你娘……你娘她纔是我的元配髮妻啊!她纔是這沈府名正言順的女主人!爹糊塗了一輩子……爹該死啊!
他一邊哭喊,一邊竟真的對著我孃親那孤零零的牌位,咚咚咚地磕起頭來,額頭重重地撞在冰冷堅硬的青磚地麵上,發出沉悶而駭人的響聲。幾下之後,他的額角便已青紫一片,滲出血絲。
爹求你了!月凝!看在你娘在天之靈的份上……原諒爹這一次吧!爹以後……他抬起滿是淚水和血跡的臉,渾濁的老眼裡充滿了卑微到塵埃裡的哀求,爹以後一定好好彌補你!爹把王氏休了!爹把你孃的牌位請到最中間!爹……
嗬……一聲極輕、極冷的嗤笑,從我唇邊逸出。
我微微彎下腰,看著這張涕淚橫流、狼狽不堪的老臉。這張臉,曾經代表著我在沈府需要仰望的天,代表著可以決定我生死的父權。如今,它隻剩下搖尾乞憐的醜態。
我的目光,如同看著一堆令人作嘔的穢物。然後,我緩緩抬起腳。鞋尖,是上好的雲錦緞麵,綴著圓潤的明珠,在昏昧的光線下流轉著華貴卻冰冷的光澤。
那隻綴著明珠的鞋尖,穩穩地、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抬起沈崇文佈滿淚痕和血汙的下巴,迫使他那張蒼老而狼狽的臉,以一個極其屈辱的姿勢仰起,正對著我冰冷的視線。
現在認女現在想起我娘是元配了我的聲音輕飄飄的,卻帶著千鈞之力,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在他臉上,晚了。
鞋尖微微用力,將他那張寫滿絕望的臉推得更開一些。我的目光越過他,彷彿穿透祠堂厚重的牆壁,看到了外麵那個同樣罪孽深重的男人。
至於彌補我唇角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甚至帶著一絲殘酷快意的弧度,目光重新落回沈崇文瞬間僵硬的臉上,不如……你去問問你的好女婿裴錚問問他,親手灌下那碗落胎藥,把‘野種’流乾淨……如今,可曾後悔
轟!
沈崇文如遭五雷轟頂,整個人徹底僵住,連哭嚎都忘了,隻剩下死魚般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抽氣聲。那雙渾濁的老眼,瞬間被巨大的恐懼和難以置信所填滿。
就在這時,祠堂門口的光線被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
裴錚站在那裡。
他顯然來得匆忙,身上還穿著官袍,隻是領口微敞,帶著一絲風塵仆仆的淩亂。那張曾經俊朗無儔、如今卻刻上了歲月和戾氣的臉,此刻煞白一片。他的目光越過跪在地上、形同爛泥的嶽父,死死地釘在我身上。
那雙曾經盛滿冰冷、厭棄和不屑的鳳眸裡,此刻翻湧著極其複雜的東西——震驚、痛楚、難以置信,還有……一種濃烈到幾乎要溢位來的、刻骨的悔恨!他死死地盯著我,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像是跋涉了千山萬水、經曆了煉獄煎熬才終於抵達此處,每一個呼吸都帶著沉重的、灼熱的痛楚。
月凝……他終於開口,聲音沙啞乾澀得厲害,彷彿砂紙摩擦過粗糲的岩石。那兩個字從他唇齒間艱難地擠出,帶著一種沉淪地獄般的絕望和孤注一擲的哀求。
他向前邁了一步,踏入這陰冷肅殺的祠堂,目光灼灼,像是燃儘了生命最後一絲火焰,死死地鎖住我:我們能不能——
不能。
兩個字。
乾脆利落,斬釘截鐵。
冇有一絲波瀾,冇有半分猶豫。像一把最鋒利的寒冰之刃,在他剛剛燃起一絲渺茫希望的瞬間,便已精準無比地斬斷一切,不留任何餘地。
我的聲音並不高,卻在這死寂的祠堂裡清晰地迴盪,蓋過了沈崇文粗重的喘息,也凍結了裴錚眼中最後那點微弱的光。
裴錚的身體猛地晃了晃,像是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他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褪得乾乾淨淨,煞白如紙。那雙死死盯著我的鳳眸裡,翻湧的悔恨、痛楚瞬間被巨大的、滅頂的絕望所吞噬。他張著嘴,似乎想說什麼,喉嚨裡卻隻發出破碎的咯咯聲,如同瀕死的困獸。高大的身軀,在這一刻竟顯得有些搖搖欲墜。
我甚至冇有再多看他一眼,彷彿他隻是這祠堂裡一件無關緊要的擺設。目光平靜地掠過他慘白的臉,掠過地上失魂落魄、如同爛泥的沈崇文,最後,落在那塊小小的、終於被拂去塵埃的先妣沈門林氏孺人之靈位上。
孃親,您看到了嗎
這遲來的懺悔,這虛偽的眼淚,這絕望的哀求……多麼可笑,又多麼……廉價。
我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祠堂裡腐朽冰冷的空氣吸入肺腑,卻奇異地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力量。那支撐了我三年、如同附骨之疽般的刻骨恨意,在親眼目睹了仇人最狼狽、最絕望的姿態後,似乎終於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並冇有想象中的狂喜,反而是一種巨大的、塵埃落定後的空茫,以及一種從靈魂深處湧起的疲憊。
夠了。
真的夠了。
我挺直脊背,再無一絲留戀,轉身。
華貴的裙裾在冰冷的地磚上劃過一個決然的弧度,盪開細小的塵埃。我邁步,朝著祠堂門口那片象征著外麵世界的光亮走去。
一步,兩步……
祠堂外的陽光有些刺眼。我微微眯起眼,適應著那明亮的光線。
逆光之中,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靜立在庭院裡。謝凜不知何時已等在那裡,負手而立,淵渟嶽峙。他並未看向祠堂內那場不堪的鬨劇,目光沉靜如水,隻專注地、等待地,落在我身上。
當我踏出祠堂高高的門檻,徹底沐浴在陽光下的那一刻,他朝我伸出了手。那隻手,骨節分明,沉穩有力,掌心向上,帶著無聲的承諾和磐石般的安穩。
夫人,他的聲音低沉平緩,穿透陽光,清晰地落在我耳中,我們回家。
回家。
這兩個字,像帶著奇異的暖流,瞬間驅散了祠堂裡帶出的最後一絲陰冷和疲憊。
我冇有立刻去握他的手。
而是微微側過頭,最後看了一眼祠堂內——裴錚僵立在陰影裡,像一尊失去靈魂的雕像,絕望的氣息幾乎凝成實質。沈崇文依舊癱跪在蒲團上,失魂落魄,形同槁木。
陽光溫暖地灑在臉上,驅散了最後一絲陰霾。我收回目光,唇角輕輕揚起,一個真正釋然的、帶著陽光溫度的弧度。
然後,我提起裙裾,邁下了祠堂那冰冷的石階。
一步,穩穩地踏在灑滿陽光的青石板上。
再一步,越過了謝凜伸出的手。
冇有停留,冇有猶豫,我徑直走向前方,走向那停在府門外、象征著自由與新生、屬於我沈月凝自己道路的馬車。風拂過鬢角,步搖上的明珠在陽光下劃出璀璨的流光。
身後,是那個男人沉穩而堅定的腳步聲,亦步亦趨。
身前,是廣闊無垠的天光。
路還很長。但這一次,方向在我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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