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心意 頹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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頹廢
雲觀月有一瞬間的不自然,不過徐芊是自己最知心的朋友,她也冇有扭捏,笑問:“你怎麼知道是先生?”
“語氣。”徐芊得意地擡了擡下巴,“而且他用祈使句。”
雲觀月無聲笑了笑:“真厲害。”
她追問:“所以是哪個蔣先生?”
雲觀月略頓了頓:“……蔣承意。”
徐芊瞪圓了眼,張著嘴愣在原地,沉默良久纔回過神來:“是我認識的那個蔣承意?”
“對。”雲觀月抿了抿唇。
“你們……”徐芊看著她,久不能言。
“取材需要。”雲觀月坦誠道。
徐芊盯著她的手機螢幕,咂咂嘴:“這幾條資訊……感覺不像他說出來的話。”
雲觀月把手機倒扣在桌麵上:“的確變化很大。”
“哎,不提他。”徐芊嫌棄道,“這家店的奶油好膩。”
“觀月,這是聽澤的剛剛自己做的作品,很有天賦。”張昊舉著兩塊姿態詭異的陶土站在兩人麵前,麵帶微笑。
雲觀月看著麵前不知是人是畜的兩坨東西,回頭和同樣一臉茫然的徐芊對視一眼,不知應該對張昊的話作何迴應,隻好僵硬地點點頭。
“小澤,這是……什麼?”片刻,雲觀月還是期待地看向滿臉泥巴印的雲聽澤。
雲聽澤回以一種更加期待的表情:“你猜?”
完了,她最冇有辦法回答的問題還是來了。
徐芊湊上去:“讓我猜猜……這是你姐姐?”
“答對了!”雲聽澤興奮地把粉色的一坨陶土捧到雲觀月麵前,“這是月月,穿著粉紅色的睡衣!”
雲觀月捧場地接過他手中的陶土塊兒:“哇,這也太好看了,謝謝小澤,我好喜歡呀……”
雲聽澤一聽這話,一雙小肉手當即興奮地舉起另一塊被塗成黑色的陶土:“月月你有蔣教練的微信嗎?我想和他打視頻電話!”
蔣教練的微信倒是有。
打視頻電話也不是不行。
可是……蔣教練不一定有耐心聽雲觀月的電話。
雲觀月若有所思地盯著滿身臟兮兮的雲聽澤看了一會兒,最終還是不願打擊小朋友的滿腔熱誠,伸手擦了擦他臉頰上的泥巴印:“好。”
城市一角暗巷中,蔣承意身心俱疲地放倒了最後一個混混模樣的青年。
“哥,這麼多年,你的身手還真是一點兒都冇退步啊。”巷子的另一頭走來一名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陰森森地笑著,語氣譏諷,滿目倨傲。
蔣承意彷彿冇有看見麵前的人,聽見久違的視頻電話提示音,從口袋裡取出手機。
螢幕中央的小框裡,是一隻靠在女孩兒懷裡的小羊。
女孩的麵容被照片邊沿截去,隻留下一條編進彩色毛線的長辮,小羊羔的一邊耳朵被女孩兒的麻花辮擠著,蓋在臉的側麵。
小羊羔的嘴巴微微翹起,像是在朝螢幕前的他微笑。
蔣承意額角的青筋一跳。
是雲觀月。
他想都冇想,掛斷了視頻電話。
“玩兒夠了嗎?”蔣承意迎麵走到蔣立人的跟前。
蔣立人左右擺了擺頭,頸骨發出“哢、哢”的聲響:“哥,彆裝了,你知道我為什麼來。”
同樣的手段,同樣的說辭,這些年來,蔣承意有過太多相似的經曆,他心灰意懶,無力重複說過的話,他決定做一件從前冇有做過的事。
另一頭,盈滿暖色燈光的陶藝工作室裡,蹲著一個失落的小肉團。
“小澤,蔣教練可能在忙,”雲觀月不忍看見雲聽澤如此,蹲在他身邊安慰道,“過五分鐘,五分鐘以後我們再打一次,如果蔣教練還是冇空,那就等你下次去上課的時候再送給他,好不好?”
“我以為我和蔣教練是朋友了……”雲聽澤緊緊攥著黑色的陶土塊,哇哇地哭出聲來,“上次,上次他和我聊天了……他還幫我換了毛巾……我真的以為我們是好朋友了……”
雲觀月使勁搓了搓雲聽澤的後背。
雲聽澤今年五歲出頭,從小生活在雙語,偶爾是三語的家庭環境裡,他幾乎到三歲才能用漢語說出一些完整的句子,又因為老媽的身體不好,全家人都冇辦法等到他能學會好好表達自己,急匆匆地把他塞進幼兒園,和一大群表達流利的大人小孩兒上課、吃飯。
從那時起,他就因為語言問題,過上了很長一段被同齡人冷落、被老師忽視的日子。
所以,雲聽澤無比渴望友誼,無比珍惜每一個朋友。
在意朋友的雲聽澤今天被他心目中的好朋友掛了電話。
被果斷地掛斷電話,比冇人接通電話,讓彩鈴一直唱到第六十秒,還要讓人難受。
雲觀月不知道雲聽澤篩選朋友的機製具體如何,也不清楚他怎麼就認定了蔣承意是自己的好朋友,她隻是單純地心疼這個傷了心的小朋友。
她很想對雲聽澤說,不是的,不是你的問題,蔣教練是討厭姐姐,他以為是姐姐打的電話,所以不願意接,不是你的錯。
可是她要從何說起,蔣教練為什麼要討厭她,她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她說了什麼不好的話,蔣教練不會無緣無故地討厭一個人……
然後雲聽澤就會發現他的姐姐是個壞蛋。
壞蛋雲觀月忘記了,哪怕此前蔣承意再不願搭理她,也從來都冇有不接她的電話。
接起電話,哪怕他隻回覆一兩個字,好歹也是接了。
“小澤,彆難過,大人總會有忙的時候,等你的教練有時間了,肯定會來找你的。”張昊蹲在雲聽澤的另一邊,伸手摸摸他的頭。
“對啊,小澤,姐姐帶你去吃好吃的,怎麼樣?”徐芊也來安慰他,“你想吃什麼,我請客。”
雲聽澤上氣不接下氣地搖著頭,一句話也不願意說。
雲觀月眼見著又走來一個陌生的熱心姑娘安慰雲聽澤,心中愈發愧疚——作為親姐姐,她可以不厭其煩地哄著不懂事的弟弟,她的朋友卻不需要這麼做。
她緊握著手機,虎口處透出泛白的焦慮,她鼓起勇氣,再次點進了兩人的對話框。
蔣承意獨自走出暗巷,眼見著醫生從救護車上下來,把蔣立人擡上擔架,這才走到一邊,重新撥通了雲觀月的視頻電話。
“小澤,小澤,快看,蔣教練給你回電話了!”
“蔣教練!”雲聽澤掛著兩行清鼻涕,朝視頻那頭的蔣承意問好。
涕泗橫流的小臉猝不及防地映入眼簾,饒是蔣承意也冇忍住勾了勾唇角:“雲聽澤,你怎麼了?”
“蔣教練,我看不見你的臉……”雲聽澤擡手搓了搓鼻子,“我、我給你做禮物,我做了一個a……不對,一個月月的頭,還有一個你的頭,我想給你看我做的你的頭……”
“嗯。”蔣承意應了一聲,走到路燈下,準備迎接雲聽澤製作的他的頭。
“你看……蔣教練你流了好多血!”雲聽澤驚叫。
雲觀月下意識地奪過手機,看向鏡頭裡的蔣承意。
他的身後是一堵石灰脫落,露出紅磚和水泥的牆體。
蔣承意眼眶裡的紅血絲比上一次雲觀月見他的時候還要密,青色的胡茬已經冒了頭,嘴角青紫,隱隱滲出血絲,額角有一道一指長的刀口,新鮮的血液正從創口中汩汩湧出。
雲觀月目瞪口呆地看著麵前這個頹敗的青年。
他隨手擦掉淌在臉上的血漬,久違地和她開起玩笑:“不是說給我看我的頭嗎?”
“你……”雲觀月深吸一口氣,“好。”
手機又回到雲聽澤的手中。
“蔣教練,你冇有事吧?”他著急地問,“我可以帶你去醫院治病,你在哪裡?”
“我冇事,這裡太黑,不小心摔了。”蔣承意寬慰地笑了笑,“給我看看你做的禮物?”
雲聽澤把自己的作品往鏡頭前一堵:“你看!是黑色的!因為你喜歡穿黑色的衣服!”
蔣承意有一瞬間以為手機斷了網,直到聽見對麵的解說,才知道雲觀澤做出來的是這麼一顆黑頭。
鏡頭前又出現了雲聽澤期待的笑臉。
蔣承意不記得自己有多久冇見過這樣的笑容了。
注視著他的、純粹的、簡單的、喜悅的笑容。
他看見了雲聽澤背後的雲觀月。
沐浴在暖洋洋的燈光下,笑著的雲觀月。
她的身邊,有一個他從冇見過的年輕男人,男人正湊在她身邊,低聲耳語。
男人落在她身上的視線……
試探、侵略、渴求。
他也是男人,怎麼會看不出裡麵的門堂?
他擡眼看了看周遭的景緻,站在一片萎靡的夜色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他和雲觀月早已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
蔣承意感到自己的眼眶正在發燙,他感覺自己在笑,他看向手機螢幕裡的雲聽澤,他聽見自己說:“太厲害了,一模一樣。”
“真的嗎?”雲聽澤歡呼起來,“蔣教練,下週我去上課的時候就送給你!”
“好。”蔣承意後仰著頭,倚靠在粗糙的牆上,心中泛起一種很多年都冇有過的輕鬆。
“小澤,我找蔣教練有事兒,你說完就和他道個彆吧。”
雲聽澤點點頭,湊近手機螢幕,自以為小聲地叮囑道:“蔣教練,你要保重身體哦,你好好起來,不要流血……”
蔣承意在視頻的另一邊隻能看見他一動一動的臉頰肉,卻還是應道:“我會的。”
手機回到雲觀月的手裡。
“蔣教練,你……冇事兒吧?”雲觀月臉上是難以掩飾的擔憂,“我們現在冇有彆的事情,你需要幫忙嗎?我可以現在過去。”
身體各處傳來遲到的陣痛,蔣承意緊了緊牙關,生生扛下來。
“你還好嗎?蔣承意,我冇有和你客氣,我是真的可以過去,如果你需要多幾個人,我還有朋友在身邊……”
雲觀月看見他頸側泛起的青筋,猜到他的處境並不好受,愈發著急。
“你傷成這樣,要趕快去醫……”
“雲觀月。”蔣承意突然定定地看著她。
他的嗓音略顯沙啞,平淡的語調間,似有眷戀纏繞。
雲觀月已經很多年冇見過他外露的情緒,心底泛酸,麵上笑著迴應道:“嗯?怎麼了嗎?”
他張了張嘴,遲疑數秒,莫名地笑起來:“……掛了。”
然後他就真的掛斷了視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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