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劍弑天錄 第15章 青雲舊夢
濃稠的黑暗,帶著鐵鏽與腐朽的氣息,從四麵八方擠壓而來。
墨塵感覺自己正在下沉。不是墜向某個深淵,而是沉入一片無邊無際的、由記憶與痛苦凝聚成的泥沼。耳邊似乎還殘留著中州不夜城暗巷裡的喊殺聲,眼前卻已被更深沉、更扭曲的景象所取代。
那是血的顏色。粘稠的,滾燙的,從他手中的戮劍上滴落,在地上蜿蜒成一條條小溪。不,不是小溪,是奔湧的血河,是翻騰的血海!他站在血海中央,腳下是堆積如山的屍骸,有人族修士,有妖族精銳,甚至還有一些氣息晦澀、難以名狀的存在。他們的眼睛都空洞地睜著,凝固著臨死前的恐懼、怨恨與難以置信。
“殺…殺…殺…”
一個聲音在他腦海中低語,不是來自外界,而是源於他心底最深處,帶著蠱惑人心的魔力,與戮劍的嗡鳴完美契合。每一聲“殺”字落下,他周身的血光便濃鬱一分,那股毀滅一切的**便膨脹一圈。
他試圖運轉《寂滅劍神經》,想要以刻入靈魂的劍意鎮壓這翻騰的心魔。可往日如臂指使的毀滅法則,此刻卻像脫韁的野馬,在他經脈中橫衝直撞,帶來撕裂般的劇痛。心劍在他識海中劇烈震顫,發出尖銳的悲鳴,那不再是清越的劍音,而是瀕臨崩潰的哀嚎。
視線開始模糊,現實與幻境的邊界在消融。
忽然,一股極其陰寒、汙穢的氣息,如同跗骨之蛆,順著戮劍反饋而來的殺戮意念,猛地鑽入他的識海!
“呃啊——!”
墨塵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隻覺得眼前猛地一黑,隨即又被一片刺目的猩紅所覆蓋。那不僅僅是視覺,而是感知的全麵侵襲。他“看”到了無數扭曲的亡魂,它們沒有具體的形態,隻是一團團充斥著怨恨、恐懼、不甘的負麵能量聚合體,嘶吼著,哀嚎著,伸出無形的觸手,纏繞上他的神魂。
這是……殺戮過甚引來的業力反噬?還是那些死在他劍下之人的殘念彙聚?
不,不僅僅是這些。這其中,還夾雜著一絲更為古老、更為純粹的……魔意!是那戮劍本身蘊含的,屬於“終結”權柄的冰冷惡意,它在放大這些負麵情緒,在滋養這片心魔的沃土!
冰冷的殺意與灼熱的瘋狂交織,幾乎要將他的理智徹底吞噬。他緊握著仍在渴望飲血的戮劍,手臂上的青筋因極力克製而虯結暴起。他知道,自己再次站在了失控的邊緣。上一次,有酒劍仙的點醒,有《靜心咒》的輔助。而這一次,隻有他自己,和他腳下這片由自己親手造就的無邊血海。
就在他神魂搖曳,即將被那無儘的殺戮**徹底淹沒之際——
周圍的景象,猛地一變。
血海、屍山、亡魂的嘶吼……所有的一切都如同潮水般退去。
一股熟悉的、帶著草木清香和淡淡煙火氣的微風,拂過他的麵頰。
他怔住了。
眼前,不再是中州不夜城的奢靡喧囂,也不是血流成河的殺戮戰場。
而是……青雲宗。
是那個他曾經身為雜役,受儘白眼與欺淩,卻也承載了他最初卑微夢想的青雲宗。
夕陽的餘暉,將天邊的雲彩染成溫暖的橘紅色,給連綿的山巒和依山而建的亭台樓閣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熟悉的青石板路蜿蜒向上,路旁是鬱鬱蔥蔥的靈草園,幾個外門弟子正提著水桶,一邊澆灌,一邊低聲談笑。遠處,炊煙嫋嫋,那是宗門食堂的方向,隱約還能聞到靈米飯特有的清香。
一切都那麼寧靜,那麼祥和。
彷彿他叛出宗門、血染青雲巔、一路殺伐至今的所有經曆,都隻是一場漫長而血腥的噩夢。
“我…回來了?”
墨塵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身上不再是那件沾染了無數血跡、蘊含著恐怖法則波動的黑色勁裝,而是換回了那套粗麻布製成的、洗得發白的雜役服。手中空空如也,那幾把足以令天地變色的凶劍,似乎從未存在過。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混雜著巨大的茫然,瞬間湧上心頭。
是夢嗎?
可這風,這陽光,這氣息……真實得讓他想哭。
“墨塵!你個懶骨頭,躲在這裡偷閒?還不快去把後山的柴劈了!耽誤了長老用度,有你好看!”
一個尖酸刻薄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墨塵身體猛地一僵,緩緩回頭。
隻見一個穿著外門弟子服飾,麵容倨傲的青年,正叉著腰,趾高氣揚地指著他。那是王管事,曾經無數次剋扣他的靈石,將最臟最累的活計丟給他,動輒打罵羞辱。
若是往常,或者說,若是“現在”的墨塵,隻需一個眼神,那恐怖的劍意就能讓這王管事神魂俱滅,化為飛灰。
可此刻,墨塵卻發現,自己體內空空如也。那浩瀚如海的法力,那淩厲無匹的劍意,全都消失了。他彷彿又變回了那個手無縛雞之力,任人欺淩的雜役弟子。
一股久違的、名為“恐懼”和“卑微”的情緒,悄然爬上心頭。
“看什麼看?還不快去!”
王管事見他不動,臉上戾氣一閃,揚起手,習慣性地就要一巴掌扇過來。
那手掌帶著風聲,在墨塵眼前迅速放大。以他如今的眼力,能清晰地看到王管事掌紋的脈絡,甚至能預判出這一掌落下的軌跡和力度。若是以前,他有一萬種方法後發先至,將這隻手連同它的主人一起斬成碎片。
但他沒有動。
不是不能,而是一種……詭異的麻木。這熟悉的壓迫感,這深入骨髓的卑微,彷彿將他拉回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
然而,預想中的耳光並沒有落下。
就在王管事的巴掌即將觸及他臉頰的瞬間,一道清冷的、卻帶著不容置疑力量的女聲響起:
“住手。”
聲音不大,卻彷彿帶著奇異的魔力,讓王管事揚起的手硬生生僵在半空。
墨塵的心,猛地一跳。這個聲音……
他循聲望去。
隻見不遠處,一個身著月白道袍的少女,正靜靜地站在那裡。她身姿窈窕,容顏清麗絕倫,宛如空穀幽蘭,不染塵埃。夕陽的光輝落在她身上,彷彿為她披上了一層聖潔的光紗。
林清瑤。
他的青梅竹馬,他內心深處最後的人性錨點,太虛劍體的傳承者。
此刻,她正看著這邊,清澈的眼眸中帶著一絲不悅,看著王管事。
王管事臉色瞬間變得煞白,連忙收起那副囂張氣焰,躬身諂媚道:“林…林師姐!您怎麼到這邊來了?是這個雜役偷懶,我正要教訓他……”
“我看見了。”
林清瑤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股無形的威壓,“宗門之內,豈容你隨意欺壓同門?下去吧。”
“是,是!弟子知錯,弟子這就走!”
王管事如蒙大赦,點頭哈腰地退走了,臨走前還不忘惡狠狠地瞪了墨塵一眼。
周圍恢複了安靜。
林清瑤的目光,這才緩緩轉向墨塵。
那目光,清澈,平靜,卻帶著一種淡淡的疏離,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
墨塵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想問她,為什麼在這裡?想告訴她,自己經曆了多少,改變了多少,手上沾染了多少鮮血……想問她,還記不記得那個在後山禁地,與她並肩看流星的少年?
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一聲艱澀的:“清…清瑤師姐……”
他用了“師姐”這個稱呼。在這個幻境裡,在他重新變回雜役的身份裡,這個稱呼似乎無比自然。
林清瑤微微頷首,算是回應。她的目光在他那身雜役服上停留了一瞬,眼中沒有任何波瀾,既沒有曾經的親昵,也沒有同情或鄙夷,隻有一種看待尋常事物的平靜。
“勤勉修行,方是正道。莫要因瑣事耽擱了。”
她留下這句不鹹不淡,如同對所有底層弟子都會說的鼓勵話語,便轉身,衣袂飄飄,向著內門的方向走去。
沒有回頭。
夕陽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卻彷彿隔著一道無形的天塹,橫亙在兩人之間。
墨塵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那平靜的目光,那疏離的態度,那聲公事公辦的“師姐”……像一把無形的、淬著冰的匕首,精準地刺入了他心底最柔軟、最不設防的地方。
比任何神兵利刃造成的傷害,都要疼痛千百倍。
“嗬嗬……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從一開始的壓抑,逐漸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癲狂,帶著無儘的悲涼和自嘲。
原來……這纔是最殘忍的幻境。
不是屍山血海,不是亡魂索命。
而是將他打回原形,讓他重新體驗那深入骨髓的卑微,然後,再由他視若生命的光明,親手將他推向更深的黑暗。
讓她,用最平靜的姿態,否定他所有的掙紮與改變,否定他們之間所有的過去!
“我不是雜役!”
“我是墨塵!!”
“我是戮仙劍主!!是你們所有人都恐懼的存在!!!”
他在心中瘋狂地呐喊,咆哮。
現實與幻境劇烈衝突,理智的弦,在這一刻,徹底崩斷!
“轟——!!!”
一股遠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凶戾的氣息,猛地從他體內爆發出來!那身粗麻布雜役服瞬間被震成齏粉,取而代之的,是那件象征著殺戮與毀滅的黑色勁裝!戮劍、誅劍、絕劍、陷劍、意劍……五把凶劍的虛影在他周身環繞、咆哮,發出令人神魂戰栗的嗡鳴!
眼前的“青雲宗”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鏡子般,寸寸龜裂,然後轟然崩塌!
夕陽、山門、靈草、談笑的弟子……所有溫馨祥和的假象,全部消失不見。
世界,重新被無邊無際的血色所籠罩。
他依然站在那片血海中央,腳下的屍山更高,亡魂的嘶吼更甚。
不同的是,他眼中的迷茫和痛苦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比萬載玄冰還要寒冷的……殺意!
心魔?幻境?
那就用最極致的殺戮,將它們……連同這個虛假的世界,一起斬碎!
“吼——!”
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手中的戮劍爆發出滔天血光,向著前方那扭曲的、由他內心恐懼與執念化成的虛空,狠狠斬去!
劍光過處,空間湮滅,法則哀鳴!
這一劍,不再有任何猶豫,不再有任何保留。他要將這該死的舊夢,將這刺痛他心臟的幻影,將這糾纏不休的心魔……
斬!儘!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