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劍弑天錄 第1章 螻蟻的黃昏
夕陽像一塊即將燃儘的炭,懶洋洋地掛在天邊,勉力將最後一點昏黃的光塗抹在青雲宗連綿的山巒與殿宇之上。飛簷翹角在暮色中勾勒出堅硬的剪影,偶有仙鶴清唳,載著內門弟子禦風而歸,衣袂飄飄,恍若神仙中人。
山門之下,巨大的青石廣場邊緣,一個瘦削的身影正佝僂著,進行著今日最後、也最屈辱的勞作。
他叫墨塵。
十七歲的年紀,本該是氣血充盈、朝氣蓬勃的時候,但他的臉色卻是一種長期營養不良的蠟黃,嘴唇因缺水而微微乾裂。身上那件漿洗得發白、打了好幾個補丁的雜役服,空蕩蕩地套在身上,更顯出身形的單薄。
他手裡握著一把幾乎禿了的掃帚,一下,一下,機械而費力地清掃著廣場邊緣角落裡積攢的落葉與塵土。動作稍慢,旁邊監工的外門弟子王莽便會不耐煩地嗬斥。
“沒吃飯嗎墨塵?動作快點!耽誤了李師兄明日晨練,你擔待得起嗎?”
王莽抱著臂膀,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嘴角撇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輕蔑。他自己也隻是個外門弟子,但在墨塵這個連外門都算不上的雜役麵前,卻有著十足的優越感。
墨塵沒有回應,甚至連頭都沒有抬一下。他隻是更加用力地握緊了手中的掃帚柄,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那粗糙的木柄摩擦著他掌心早已磨出的水泡和厚繭,傳來一陣陣刺痛的鈍感。
這種羞辱,他早已習慣。自從三年前,家族被仇敵血洗,他僥幸逃生,被青雲宗一個心善的灶房管事撿回來,掛了個雜役的名頭苟活於世,這樣的日子便成了常態。
曾經的世家公子,如今淪落為仙門最底層的螻蟻。巨大的落差早已將他的棱角磨平,隻剩下日複一日的麻木與隱忍。
廣場中央,一群外門弟子結束了一天的修煉,正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談笑。他們身上光鮮的製式青袍,與墨塵的破舊衣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偶爾有目光掃過這邊,也迅速移開,帶著一種混合著憐憫與不屑的漠然。
沒有人會為一個雜役浪費多餘的情緒。
“喂,墨塵。”
王莽似乎覺得無聊,又踱步過來,用腳尖踢了踢他剛掃成堆的落葉,將其踢散,“聽說你昨天去傳功閣外麵偷聽講師授課,被執事弟子發現,打了出來?”
墨塵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嘖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麼德行。”王莽嗤笑一聲,“一個連氣感都感應不到的廢物,也配聽道?那《引氣訣》高深莫測,是你這種凡人能聽懂的嗎?聽了又能怎樣,你還妄想築基、金丹,一步登天不成?”
周圍的幾個外門弟子發出一陣低低的鬨笑。
“王師兄,你跟一個雜役廢什麼話,平白辱沒了身份。”
“就是,趕緊讓他乾完活滾蛋,看著礙眼。”
嘲諷的話語像冰冷的針,一根根紮進墨塵的耳朵裡。他依舊低著頭,但脖頸上的青筋卻微微凸起。那本《引氣訣》基礎篇,他其實早已在無數次偷偷摸摸的旁聽和撿拾廢棄玉簡的碎片中,爛熟於心。每一個字,每一句行氣路線,他都反複揣摩了無數遍。
可悲哀的是,正如王莽所說,他感應不到氣感。
他的身體,就像一塊絕靈之地,任憑外界靈氣如何濃鬱,任憑他如何按照法訣努力引導,都無法在體內留存分毫。這是天生的廢脈,是修仙路上絕無可能踏上的絕路。
希望?他曾經也有過。在剛被救回青雲宗時,他也曾心懷僥幸,期盼能有奇跡發生,期盼自己能像話本裡的主角一樣,遭遇奇遇,一飛衝天。
但三年過去了,奇跡沒有發生。他依舊是那個任人欺辱的雜役墨塵。
唯一的“奇遇”,大概就是他還活著。像野草一樣,卑微而頑強地活著。
夕陽終於徹底沉下了山脊,最後一絲光亮被墨藍色的天幕吞噬。廣場四周鑲嵌的月光石依次亮起,散發出清冷柔和的光暈,將廣場映照得如同白晝。
這月光石的光芒,也是分等級的。內門弟子居所和重要殿堂的月光石,明亮如炬,而雜役院和外圍區域的,則昏暗如螢。
就像這修仙界,等級森嚴,涇渭分明。
“行了行了,彆磨蹭了。”王莽看了看天色,不耐煩地揮揮手,“把工具放回去,然後去灶房領你的晚飯。今天算你走運,李師兄心情好,沒來查驗。”
墨塵沉默地放下掃帚,將散落的落葉重新歸攏,然後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走向廣場角落那間堆放雜物的小屋。
他的腳步有些虛浮,一天未曾進食,加上高強度的勞作和精神上的壓抑,讓他眼前陣陣發黑。
放好工具,他轉身走向位於山腳下的灶房。那裡是青雲宗最煙火氣,也最等級分明的地方。內門弟子有專人送膳,外門弟子可以領取不錯的靈食,而他們這些雜役,隻有最粗糙、幾乎不含靈氣的凡俗食物。
通往灶房的路,要經過一段陡峭的石階。石階兩旁是茂密的古樹林,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幽深。晚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帶來一絲涼意。
就在他走到石階中段時,上方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嗬斥聲。
“滾開!好狗不擋道!”
墨塵下意識地往旁邊避讓,但腳步虛浮,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一道身影帶著風從他身邊掠過,衣袍是內門弟子特有的雲紋錦緞,在月光石的光芒下流淌著淡淡的光澤。那人甚至沒有回頭看墨塵一眼,彷彿剛才撞開的隻是一塊路邊的石子。
墨塵扶住旁邊冰涼的岩壁,才穩住身形。他抬起頭,隻看到那個內門弟子遠去的背影,挺拔,驕傲,帶著一種他永遠無法企及的光環。
他默默地站直身體,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彷彿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隻有那雙在黑暗中過於明亮的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像風中殘燭的火苗,劇烈地搖曳了一下,又迅速歸於沉寂。
他繼續往下走。
灶房門口排著長隊,都是和他一樣穿著破舊的雜役。空氣中彌漫著食物腐敗和汗漬混合的酸餿氣味。
輪到墨塵時,負責分飯的胖管事眼皮都沒抬,用一個大勺從桶底撈起一勺幾乎看不到米粒的稀粥,倒進他遞過來的破碗裡,然後又掰了半個硬得像石頭一樣的黑麵饃饃塞給他。
“下一個!”
墨塵端著碗,走到灶房外一個無人的角落,蹲了下來。
稀粥很涼,黑麵饃饃需要用力才能咬動。但他吃得很仔細,很安靜,彷彿在品嘗什麼絕世美味。他必須吃完,這是支撐他活下去,支撐他完成明天勞作的唯一能量。
吃完最後一口饃饃,他甚至將碗沿舔得乾乾淨淨。
夜幕徹底降臨,繁星點點。
他抬起頭,望向青雲宗深處。那裡,燈火通明,仙氣繚繞,是內門弟子和長老們居住修煉的地方。偶爾有劍光劃破夜空,帶著清越的嘯音,那是修為有成的弟子在禦劍飛行。
那是一個他永遠無法觸及的世界。
繁華與強大是他們的,他什麼都沒有。
他隻是一個螻蟻,在仙門的陰影下,掙紮求存。而此刻,正是他一天之中,最為疲憊,也最為清醒的——黃昏。
墨塵緩緩站起身,將空碗送回灶房,然後拖著更加沉重的步伐,走向位於宗門最偏僻角落,那個陰暗潮濕,擠滿了十幾個雜役的通鋪房間。
夜色,吞沒了他瘦削的背影。
屬於螻蟻的黃昏結束了,但真正的黑暗,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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