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 > 留守日記 > chapter 11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留守日記 chapter 11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chapter
11

“我媽二十幾歲的時候就把她的墓碑埋好了,她得葬在那個女人旁邊。”童原雙手抱著母親骨灰壇一臉平靜地坐在樊靜副駕駛位,樊靜今天臨出們前特地在包裡塞了許多紙巾,她以為童原會哭,那孩子卻一滴眼淚都沒有。

童原在很多年前就已經預見了孔美善今時今日的離世,她覺得孔美善不是死去,而是赴約,她為母親靈魂解開枷鎖感到開心。童原愛母親,也恨母親,但是那份稀薄的恨永遠也無法衝淡愛,母親無論曾經對童原做過什麼,她在童原心中的地位永遠無可取代,那便是普天之下的孩子對母親這兩個字的執念。

童原在墓地裡弓著腰揮舞鐵鍬為孔美善的墓xue填土,樊靜點了根煙靜靜地看著那個十四歲的孩子一鍬一鍬埋葬母親,她不懂麵前這個小小少年為何可以如此鎮定,鎮定得像是個飽經滄桑的暮年之人。

樊靜當年聽到母親的死訊哭得撕心裂肺,一次又一次咬破嘴唇,一次又一次昏倒在外婆懷抱,她花費許多時間才走出那片綿延了十幾年的陰雨。

“阿原,我可以給阿姨填幾鍬土嗎?”童原身邊出現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

“給你。”童原把鐵鍬甩到那個麵板黝黑的女孩手裡。

“芍藥?”樊靜見白芍藥走來心中生出幾分驚訝。

“今天祖律媽媽忌日,我陪她來這裡燒點紙。”白芍藥用下巴指了指那個正在為孔美善墓xue填土的女孩。

“老師,我可以抽一根煙嗎?”童原走到樊靜麵前攤開微微顫抖著的泛紅掌心,樊靜將夾在指間的煙直接送到童原唇邊。

“好抽嗎?”樊靜問捂著肚子不停咳嗽的童原。

“不好抽。”童原一邊咳嗽一邊回答。

“既然不好抽,以後就彆抽了。”樊靜蹙眉抽走留在童原手裡的半截煙。

“那大人們抽煙是圖什麼呢?”童原擡臉仰望頭頂烏雲四合的天幕,銀絲一樣斜織的細雨落在她的鼻尖。

那天樊靜開車把童原從金水鎮墓園直接帶回青城家中,她沒有征求那孩子的意見,童原見車子再一次駛出金水鎮,也沒有表示反對,她們這對平日裡關係劍拔弩張的師生關鍵時刻總是很有默契。

那晚樊靜去衛生間時看見童原穿著睡衣一個人呆愣愣地坐在露台,她停下腳步凝神看了一會童原夜風之中的瘦削背影,想要安慰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假使像白芍藥像說的那樣穿透黑夜將她摟在懷中柔聲安撫,她真的會像小狗一樣停止顫抖乖乖倚在胸口嗎?樊靜覺得不會,童原不是輕易流露脆弱的人,正如同她不輕易展露溫情。

樊靜回到寫字桌前放大相機裡那張童原站在窗前的相片,那孩子明亮的笑容真讓人留戀,樊靜不知道這乾淨明亮的笑容是否還會在童原生命裡再出現,或許,那是一個句點。

童原第二天一直睡到下午還沒醒,樊靜看到她床頭擺著一盒拆開的抗過敏藥,那種藥的副作用就是讓人一直躺在床上昏睡,外婆每逢換季都會買來吃上十天半個月,童原這孩子顯然在把抗過敏藥當成安眠藥服用。

樊靜正想給白芍藥打電話談談令她感到手足無措的童原,白芍藥的名字便伴隨著鈴聲顯示在樊靜手機螢幕,樊靜按下接通鍵還未來得及開口,白芍藥的聲音便急匆匆地從話筒傳到她耳畔。

“樊靜,我懷孕了。”

“留還是不留?”

“方力偉說他找人讓我去縣裡醫院再查一遍,是男孩就留,馬上結婚,是女孩就不留,結婚暫緩。”

“芍藥,你冷靜下來仔細想一想,講得出這種話的男人能嫁嗎?”

“樊靜,你根本不瞭解我現下的處境,我今年二十四歲,金水鎮二十四歲不結婚就已經算是大齡,我爸,我媽,我家裡的親戚每天都在變著花樣兒催我結婚,我真的快頂不住了……”

“何必跳火坑呢,芍藥,我把班裡孩子們帶到高三畢業就準備辭職考研,你到時也和我一起來青城備考,你爭取考到一個大一些的城市繼續完成學業,學費、生活費這些我可以想辦法給你解決,芍藥,彆犯傻,方力偉這個男人一點也不可靠……”

“父母根本不可能放我這個獨生女離開金水鎮,他們身體不好,每天都眼巴巴地盼著家裡多個女婿可以依靠,我沒有更好的路可以選……樊靜,我不像你,你頭腦聰明,既有相貌又有錢,我什麼都沒有,方力偉是從小到大第一個追求我的人,除去他金水鎮沒人能看得上我……”

“白芍藥,你聽聽你在說什麼,你十幾年的書都唸到哪裡去了?你父母年紀大了犯糊塗,你也跟著一起犯糊塗嗎?如果你堅持和方力偉結婚,婚禮我不會去,我不祝福你這個糊塗蟲!”

樊靜一氣之下結束通話了白芍藥電話,她知道白芍藥的父母一輩子沒出過金水鎮,他們很難脫離自身生長環境去看待子女婚姻問題,可是白芍藥明明和她一起讀過很多書,明明受過很多正向熏陶,為什麼還是會被世俗束住手腳?

樊靜不懂這個世界為什麼這樣痛恨不結婚的女人,社會恨,媒體恨,網路恨,旁人恨,父母親人也不分青紅皂白跟著一起盲目地恨,如果他們也這樣恨偷拍者、鹹豬手、人販子、貪官汙吏就好了。

“童原,我吵醒你了?”樊靜放下手機轉過頭問客房門口睡眼惺忪的童原。

“沒,我在這之前已經醒了,老師罵起人來好凶,您彆生氣了好嗎?”童原像個大人似的走過來安撫麵色蒼白的樊靜。

“好,不生氣,我不生氣。”樊靜十指顫抖著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點了根煙送到唇邊。

“老師,您要不……揮起拳頭打我一頓撒撒氣吧,我可以做您的沙包,您的出氣桶,您的箭靶,您隨時隨地都可以找我痛痛快快發泄,我很樂意終身免費為您提供發泄服務,隻要您不恨我。”童原言語間令人費解地屈下雙膝直挺挺跪在樊靜腳邊,彼時的她像極了一隻被長期豢養在鐵籠裡的動物,等待被電擊,等待被剝皮,等待被宰割。她既懼怕這一天的來臨,又期盼那一瞬的解脫。

“童原,白芍藥氣我,你也氣我?你們兩個今天是想聯手把我氣死是吧!我為什麼要打你,我憑什麼打你,你究竟為什麼那麼想被我打?”樊靜右手捂著胸口靠在沙發扶手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像是一條躺在乾旱沙漠裡的缺氧金魚。

“因為我可恨,因為我是孔雨庭的女兒,您原本就應該痛恨我,不是嗎?您昨天已經在墓碑上看到我母親的真實姓名了,對嗎?她在那件事情發生之後改了名字——孔美善,美善,真好笑,她既不美,又不善,為什麼要給齷齪的自己起這樣美好的名字呢?

老師,您來這裡教書不止是為了緬懷母親,對嗎?您來到偏僻的金水鎮,您來到破舊的金水一中……是還想看看那個傳說之中的壞女人和她遺留在世上的孽種究竟落得什麼下場,對嗎?”童原目光悲慼地仰起頭問她身前麵露驚訝的樊靜。

“原來你都知道……”樊靜緩緩從沙發上支撐起身體,撚滅手中香煙輕歎一口氣,她來金水鎮確實不止為了能夠時時刻刻感受母親的氣息,她還想看看那個和自己擁有一半相同血緣的孩子究竟活成了什麼樣子,她想知道那個孩子是否和自己一樣活成了堅硬的石塊。

樊靜無論在進入金水一中教書之前還是之後,從沒有動過一絲向童原揭開真實身份的念頭,她原本不想靠近,她原本不想打擾,她隻想安安靜靜地在金水鎮做三年童原生命裡的旁觀者,然而,童原的自罰行為,白芍藥的勸說,孔雨庭的死亡與樊靜自身的遊移卻擾亂了一切,她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墜入一張錯綜紛亂的羅網,四肢越是掙紮,細線越是緊縛。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