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日記 chapter 25
chapter
25
童原一臉擔憂地望著身前麵色如紙的樊靜,白芍藥那句話委實太重了,重得像是敲擊在心房上的一雙鼓槌,她不知道樊靜是否足夠堅強,堅強到能承受得住來自密友的打擊。
樊靜一路沉默地載著童原來到金水鎮海邊,兩個人如同老友般肩並肩坐在橋頭一起吹海風,一起看夕陽映照之下火紅的落日。樊靜凝神看落日,童原用餘光偷看她,她好似已經融入金水鎮的海景。
童原在過去這兩年裡一直都是個鬼鬼祟祟的偷窺者,她每天都腳踏礁石手舉望遠鏡站在遠處偷偷看她,樊靜融入落日餘暉之下的身影是那樣沉靜,一如她的名字。
如今童原終於有機會順理成章地陪伴在樊靜身旁,她也成為了海景的一部分。童原本以為自己會因此歡呼雀躍,然而她現在心中有的隻是對樊靜的擔心。
“你偶爾會覺得自己是個罪孽嗎?”樊靜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目光依舊盯著天邊的晚霞。
“我……無時不刻……都覺得自己有罪。”童原低垂下頭盯著腳下碧波蕩漾的海麵,她的心彷彿是一艘被狂風巨浪吞噬的輪船。
“我也是。”樊靜仿若自語一般回答,“我常常會想,如果我當初不告訴母親會怎麼樣?如果我替父親保守住秘密,那麼是不是大家都不會死?是我親手在死神的筆記本上寫下了父母的名字,還牽連了一個無辜的孩子。三個人,三條命,好重,罪孽好重……”
“那是你母親的個人選擇,並不是你的過錯。”童原那一瞬發現言語是那樣的蒼白無力,她無論說些什麼都無法令樊靜的痛苦減少半分。
“我永遠都不會寬恕自己,永遠……永遠……”金水鎮鹹澀的海風沿著領口鑽進她的衣衫。
童原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回答陷入舊日回憶的樊靜,她就那麼眼睜睜地看著樊靜的身影隱入堪堪濃稠的夜幕,而她卻無力穿透夜幕伸手搭救。
那種如影隨形的負罪感童原又何嘗沒有,如果母親孔美善當年沒有和樊雄不知廉恥地攪在一起,樊靜就不會在偶然之間發現那個成年人之間的秘密,如果樊靜沒有發現那個齷齪的秘密就不會回家告知母親,那樣後來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童原就是孔美善與樊雄這段見不得人關係的罪惡產物,她是肮臟與背叛的最直接物證。童原深知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天大的謬誤,她原本應該在三歲那年跟隨樊靜父母一起墜入深海,那纔是她身為孔美善女兒應有的結局。
“你知道我十幾歲的時候會怎樣對待自己嗎?”樊靜轉過頭一臉平靜地望著童原。
“會怎樣對待?”童原心中不知為何生出一陣忐忑。
“我會一邊抽自己耳光一邊質問自己,為什麼要多嘴,為什麼要告密,為什麼要那麼自以為正義?”樊靜終於對童原講出她隱匿在心中已久的晦暗秘密。
“老師,你也……”童原這才明白樊靜先前為什麼那麼肯定地說她們不是異類,是同類,原來如此。
童原無比喜歡麵前對自己傾吐惆悵的樊靜,她看起來不再像是一尊冷硬的雕像,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類,如果有可能的話,童原想像今天這樣傾聽一輩子,她想留在樊靜身邊做一名忠誠的守護者。
想做她的守護者,那是童原第一次見到樊靜時心中生出的理想,隻是那時,她冷靜又疏離,如同天上的月亮那般遙不可及。
那晚童原幫樊靜搬走了她留在旅館裡的幾箱行李,兩個人回到家一起打掃房間,一起挪傢俱,一起掛衣服,一起換床單,仿若開啟一段全新旅程,童原好似又回到兩人在青城那段彼此陪伴的時光。
“老師,我空出了一行書架,您的書可以擺在上麵。”童原手裡拿著小抹布將空出來的書架裡裡外外細細擦拭了一遍。
“童原,你怎麼會有這麼多船舶方麵的書籍?”樊靜一邊擺放抱在懷裡的書籍一邊問童原。
“我爺爺以前是一名船舶修理員,這些書裡麵有一半來自爺爺收藏,另外一半來自繁榮書店,老闆娘見我每次去都找這方麵的書,就囑咐老闆留心幫我四下蒐集。”童原目光落在書架上那幾排船舶相關書籍,她為了買這些書不得不在身體瘋長的時候餓著肚子省下午飯錢。
童原爺爺奶奶尚在人世的那些時日,每逢放暑假父母就會把她送到這所緊鄰街麵的三間平房,她在這裡不必每天被孔美善逼著寫作文,不必被責罵,不必被打耳光,不必被燙煙疤,爺爺奶奶對她這個唯一的孫女極儘寵愛。
童原總是近似乎癡迷地翻閱書架上爺爺的各種專業書籍,那些旁人看起來很枯燥的船舶知識在童原腦中如同可以觸碰一般分外明晰立體,她可以輕易地看著圖紙在腦海中構建出一艘任由她拆解、組裝、除錯、檢測、維修的輪船,她可以在腦海中隨意前往輪船的任何一個角落。
爺爺見童原對船舶知識很是癡迷便拿出所有業餘時間對寶貝孫女傾囊相授,爺爺原本想把兒子培養成一名船舶修理員,奈何兒子對修船這個營生沒有半點興趣,他更想和朋友們一樣做個與海為伍的漁民,他喜歡大自然,喜歡更廣闊的天地。
金水鎮的漁船幾百年來不允許任何女性踏足,爺爺便想辦法領她去拆船廠大飽眼福,那裡不僅有漁船,還有郵輪、客船、散貨船、工程船。奶奶會在出發前用點心和水填滿爺爺的揹包,童原每次都能在那裡從早到晚呆上一整天。
爺爺時常會出各種刁鑽的題目來考驗童原,她幾乎每一次都可以及時指出故障並提出相應解決方式。十一歲那年,她已經掌握了爺爺畢生所學的全部知識,十二歲那年,爺爺沒在家的時候有人上門求助,童原用口頭指導的方式成功幫那位漁民解決了燃眉之急。
爺爺去世之後,金水鎮的漁民時不時地請童原幫忙口頭指出船隻故障,那幫人仍舊不許女人登漁船,即便是屢次協助解決關鍵問題的恩人,童原唯有在聽他們口頭描述一番後做出相應猜測。
大抵是爺爺維修經驗實在太豐富,又或者是童原在這方麵極其幸運,她幾乎每一次都能把問題找準,鎮上那幫男人開始傳言童原是金水海母在人間的使者,大家都在私下裡說童原根本不懂得修船,而是通靈開了天眼。
……
“我週末有空也經常去逛繁榮書店,他們家不隻有新書可以選,還有舊書可以淘,說來也巧,我就是在那裡買來你的這本詩集。”樊靜彼時手中恰好拿著童原那本白色封皮詩集。
“那不是我的詩集,隻不過是收錄我寫的一首詩而已。”童原言語間麵頰浮上一抹淺紅,隨後又道,“我時常覺得那首詩之所以能發表,很有可能是我母親賄賂了出版社,或者是出版社的編輯單純覺得我母親很可憐。”
“為什麼要這樣講?”樊靜停止手上擺放書籍的動作問童原。
“那段時間她突然變得很瘋狂,她將我寫的詩用稿紙謄抄了許多份,一部分貼在牆麵,另一部分寄去投稿。她幾乎投遍了世麵所有的詩歌刊物、報紙、雜誌和出版社,每一封投稿裡她都附上一封自己寫的親筆信。
她在信中向乞討一樣懇求編輯給她年僅九歲的‘天才’女兒一個機會,她對那些人言之鑿鑿地說寫詩就是我的天命,那個時候的孔美善活像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瘋子。
我還記得當時有一個詩歌刊物編輯給她回了一封信,編輯在信裡問她,你知道駱賓王寫出《詠鵝》的時候年僅七歲嗎,你知道寇準寫出《詠華山》的時候年僅八歲嗎?
你女兒寫出的東西在我看來就是一灘既不是詩歌又不是歌詞的畸形產物,龍生龍鳳生鳳,你這種平庸家長就請彆再做虛妄至極的春秋大夢了。”童原不禁又回想起來母親陷入瘋魔狀態的那段時光。
“所以你長大後才對寫作文感到很反感,對不對?每次寫作文的時候都會令你想到那段往事。”樊靜忽然弄明白童原每次考試抗拒寫作文的關鍵。
“嗯。”童原下意識地隔著衣料撫摸一下布滿煙疤的醜陋後背。
那天童原並沒有對樊靜訴說母親具體用怎樣的方式來逼迫自己,她不喜歡袒露脆弱,那種感覺好像是伸出雙手跪在樊靜麵前乞討,她永遠不會選擇用這種方式獲得樊靜憐憫,永遠不會,即便她也時常渴望一個關切的眼神,一下溫柔的撫摸,一個溫暖的懷抱。
“好的,老師知道了,下次月考我允許你作文空白,作文打零分沒關係,不是第一名也沒關係……寫不出詩也沒關係……我命令你鬆緩一下心中那根緊繃的弦,張弛有度纔是最好的狀態。”樊靜很慶幸終於找到童原的問題所在。
“真的可以嗎,老師?”童原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真的可以。”樊靜伸手拍了拍童原的麵頰。
童原覺得自己陳年的傷口正在長出新的血肉,原來她可以不寫作文,也可以不做第一,原來寫不出好詞句不僅被允許,還會被對方憐愛地拍拍麵頰。
“期中考試不寫作文也可以嗎?”
“可以。”
“期末考試不寫作文也可以嗎?”
“可以。”
“難道高考不寫作文也可以?”
“可以,你擁有自由選擇的權利。”
樊靜放下手中書本耐心地回答童原的一連串追問,她在這同時也想告訴年幼的自己,聽著,你不必凡事第一,舞蹈不獲獎也可以,書法不標準也可以,小提琴拉走音也沒關係,你不必非得成為媽媽眼中的那個模範孩童,你可以肆意做你自己,你擁有自由選擇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