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日記 chapter 52
chapter
52
那間空房的牆壁已經被裝修公司做過一番細致的防撞處理,樊靜老師選購的新床亦是四邊沒有棱角的安全款式。童原站在門口若有所思地看著擺在房間正中的那張新床,她本以為新臥室裡會出現兩張單人床,樊靜老師會與她像兩尊石獅子似的隔著大門各守一邊。
“還滿意嗎?”樊靜老師那晚將近十點才穿著一身睡衣來到新房間。
“當然滿意,老師好細心。”童原知道這世上再也找不出另外一個人會對她如此上心,孔美善不會,童金虎更不會。孔美善隻會在發現童原出現夢遊之後,每天晚上用麻繩將她的腳踝係在床尾,導致她夜晚連人帶床撲通一聲翻落到地板。
“死了?”孔美善慢悠悠地走過來擡起鞋尖來來回回扒拉童原下巴,她蹲下身蜷起食指放在童原鼻子下方試探,童原屏息,她感歎,“你死了也好,十年前本就該死,倒是讓你白賺了十年。”
“我還沒死。”童原卯足力氣張開嘴巴惡狠狠地叼住孔美善小腿,她泛起片片淤青的麵板上頃刻多了一個血淋淋的牙印。
“童金虎,你快來管管你女兒,你女兒今天晚上好像惡鬼上身了!”孔美善扯著尖利的嗓子叫醒躺在床上打呼嚕的童金虎。
“你這個咋咋呼呼的娘們兒真是不消停,大半夜吵什麼吵,孩子不就是咬你一口嗎,能死?”童金虎邊罵邊解開係在童原腳腕上的麻繩,隨後又將四仰八叉的小鐵床翻了個麵重新擺回到窗前。
“你就不管管她?”孔美善瞪大眼睛望著對眼前一切置若罔聞的童金虎,她本以為身為丈夫的童金虎會在這種時候與妻子站在一邊,她本以為身為父親的童金虎會在這種時候幫母親在孩子麵前樹立威信。
“閉嘴吧,我不想管,她隻是做了我小時候一直不敢做的事情,孔美善,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平時總是欺負阿原,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代表我什麼都不知道。”童金虎言畢扯著胳膊拽走瘦得像是一捧枯柴的孔美善。
童原踩著鐵床翻出窗子去院子裡打水洗乾淨鼻子、額頭以及牙齒上的血漬,金水鎮鹹澀的海風與嘴巴裡血液的腥氣混雜在一起,童原捂著翻江倒海的胃跪在地上嘔吐,直到眼前出現一灘苦澀的黃綠色膽汁。
童金虎第二天淩晨三點鐘就從被窩爬起來和兄弟們一起出海,孔美善盯著頭頂的天花板發了好一陣子呆,她一遍又一遍撫摸小腿上尚未消腫的那圈齒痕,繼而驀地停止手上的動作揚起嘴角自嘲地笑出了聲音。
孔美善站在窗前點一根煙吸了幾口踱著步子來到童原房間,她從昨晚就開始盼望童金虎今早快點穿衣服滾蛋,她還有一筆隔夜的舊賬沒來得及和童原這個狗崽子清算,那天距離童金虎死於鐵錘之下大約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狗崽子,你給老孃起來,我今天要好好教教你什麼是孝順!”孔美善彎腰撿起一隻拖鞋砸向陷入夢境之中的童原。
“媽媽。”童原睡眼惺忪地翻了個身。
“快點起來,衣服脫掉,手撐這裡。”孔美善一臉不耐煩地用力拍了拍身旁的書桌。
“好的。”童原一見到孔美善夾在指縫的煙頭便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孔美善幾乎每一次都是這樣迫不及待,她好像是一個手裡抖動空藥瓶不停往外倒的癮君子,她需要藥,她是童金虎的藥,童原是她的藥。
那個該死的孩子又在孔美善麵前露出那種神明愛世人的眼神,她好像在用肌膚之痛對身為母親的孔美善佈施,她明明正在承受懲罰,她明明正被按住頭俯視,孔美善卻感覺被懲罰,被俯視,被欺淩,被踐踏的那個人其實是自己,那個身為童原母親的自己,那個被孩童憐憫的自己。
“你倒是喊啊,你倒是叫啊,你是哪裡來的骨氣,你為什麼不求饒,你當自己是落難的神明嗎!不,你什麼都不是,死了都沒人在乎你!”
孔美善恨她小小年紀偏偏生出一副隱忍的大人模樣,孔美善恨她眼裡與年齡不相符的沉靜悲憫,孔美善恨她身為普通漁民的孩子卻自持高貴,即便那孩子顫抖得再厲害也不會讓自己流露出哪怕一絲絲狼狽,即便那孩子疼痛得再厲害也不會涕泗橫流地向母親求饒。
那孩子心裡好似一直都在抱有某種堅定的信念,孔美善不懂她究竟在瘋魔地堅持什麼,孔美善更不懂她為什麼不可以像其他小孩子一樣扯著母親的褲腳大聲哭喊、耍賴、掙紮、躲避、道歉,那纔是被長輩懲罰的孩童理應擁有的可憐巴巴模樣。
“媽媽……”童原背後頂著十幾處新鮮的煙疤語氣頗為平靜地喊了一聲,仿若此刻是另外一個人撐在桌前替她承受痛苦,她隻是個不動聲色的旁觀者。
“哎呦,你這是想通了來向我求饒嗎?那你就好好地為昨天的事給我道歉!”孔美善難得見到童原在這種時候像個孩子似的喊自己媽媽,她突然覺得不再那麼恨眼前這個孩子了,她需要孩子臣服,她需要孩子柔軟,她需要孩子像個孩子,唯有如此她纔不會隱隱感受到那種令人惶恐不安的危險。
“媽媽,昨天是我不對,你也來咬我一口吧,我還給你,我也想嘗嘗被人咬的滋味。”童原趁孔美善挪開煙頭的間隙迅速從書桌上起身套上短袖襯衫,那孩子的動作靈敏得就像是一條險些被捉住的馬口魚。
“我允許你起來了嗎,誰給你的膽子?”孔美善沒想到童原今天竟然膽敢在自己麵前這樣放肆。
“媽媽,你確定不還口嗎?”童原陡然間好似變了一個人,她話語中多了些許挑釁意味,那種菩薩一樣悲憫的眼神在她眸中已經全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隱藏在平靜海麵之下的凶險,那個駭人樣子真的很像是情緒爆發之前的童金虎。
“我咬你做什麼,我又不是牲畜,牲畜才動不動咬人。”孔美善言語間舉著煙頭吐了童原一臉煙圈,她倒是想看看這個該死的孩子到底能在自己麵前折騰出什麼花樣。
“那麼輪到我了,媽媽。”童原一邊站在書桌旁平靜地係襯衫紐扣一邊語氣淡淡地通知孔美善。
“輪到你什麼?”孔美善冷笑著問道。
“今天該輪到我讓媽媽好好體驗一下被煙頭燙的滋味。”童原係好最後一粒襯衫紐扣的刹那擡手奪走了孔美善手中的煙頭,那個位於金水鎮海邊的漁民之家自此又多了一個年少的魔鬼。
童原彼時終於想通為什麼孔美善在一個月之後對童金虎毫不猶豫地掄起了鐵錘,原來不是因為孔美善對童金虎的惡行已經忍無可忍,是因為她,因為她親手用水泥封死了母親情緒的出口,因為她拆卸掉了母親前往那個幽暗秘境的按鈕,因為她停止向母親供應那種名為暴虐的有毒藥劑,因為她剝奪了母親在女兒麵前扮演暴君的權利……那個家中原本有序的迴圈無法再繼續……孔美善如同被暴雨灌滿的江水一樣驟然決堤……
“阿原,你怎麼洗澡洗了這麼久,是不是在裡麵暈倒了?”樊靜站在浴室外聲音不大地敲了幾下門。
“老師,我馬上出來。”童原聽到樊靜敲門從沉思之中回過神來應了一聲。
“你額頭上有傷口怎麼還敢碰水?”樊靜見童原頭發濕漉漉地走出浴室難掩吃驚。
“我一天不洗頭渾身不自在。”童原被樊靜略帶嗔怪的眼神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就不怕感染?”樊靜不依不饒。
“老師,您儘管放心,我頭上這一點點小傷根本不礙事,我小時候每次撞傷額頭都不耽誤洗澡、遊泳,我們金水鎮的孩子身體像鐵皮一樣結實。”童原怕樊靜過於擔心連忙解釋。
“好了,老師知道了,來吧,過來讓我看看傷口。”樊靜開啟床頭燈擺手招呼童原。
“來了。”童原走過去順從地坐在床邊。
“低一點,大個子。”樊靜拍了拍童原肩膀。
“啊?”童原半晌才意識到樊靜是在叫她。
“我叫你頭低一點。”樊靜又拍了拍童原的肩。
“這樣可以嗎?”童原身體向下一滑索性落座在地板。
“可以……我來瞧瞧,你還口口聲聲說沒事,傷口一碰水又在流血,還不趕快去把醫藥箱拿來?”樊靜一邊仔細檢查傷口一邊不停地數落童原。
“給您。”童原俯身開啟櫃子取出醫藥箱,隨後又好奇地問,“老師,為什麼咱們家每個房間裡都要備一個這種東西?”
“大抵是因為你們這些金水鎮的‘鐵皮少年’平時太容易受傷了吧,我的心總是提著,有備無患。”樊靜一邊捏著棉簽給童原塗藥一邊調侃。
“嘶。”童原感到發間傳來一陣刺痛不自覺閃躲。
“忍著點,可彆哭鼻子,萬一哭了我可不會哄你。”樊靜伸手把童原重新摟回到自己身前。
“我可是一點都不怕疼。”童原講完這句話自己都覺得裡麵好像包含著一股孩子氣的較真。
“好好好,我們阿原最厲害了,我們阿原天下無敵。”樊靜給童原塗完藥起身收好了醫藥箱。
童原發現樊靜老師似乎已在這些年間不知不覺學會了用柔和的語氣表達愛意,她現在講起這些溫暖的話來再也不像從前那般生硬,每隔幾年講話時的語氣就會變得比從前更加柔軟一點。九年之前,孔美善死訊傳來的那一天,老師對她表達關心的時候就像是一個撇腳的演員,九年,原來孔美善已經死去了九年,原來樊靜老師已經照顧了她九年。
窗外月光的清輝透過玻璃灑進熄燈後的房間,童原掀開被角小心翼翼地躺在那個人身畔,她很怕驚擾到眼前猶如透明肥皂泡一般易碎的夢境,她很怕指尖一觸碰眼前的一切便會消散於雲端。
“怎麼還不睡?”樊靜側過身。
“好幸福。”童原感歎。
“哪裡幸福呢”樊靜追問。
“老師守著我,我很幸福,老師為我上藥,我很幸福。”童原垂眸思忖片刻回答。
“那老師數落你的時候呢?”
“也很幸福。”
“傻孩子,你好容易滿足。”樊靜聽到童原的感慨無奈地搖頭。
“老師,如果小的時候遇見你就好了,如果小時候傷痕累累地遇見你,你一定也會像今天這樣悉心幫我處理傷口,你很有可能還會把我從金水鎮的家中帶走,那樣我或許就不會活成一片陰雨。”
“阿原。”
“嗯?”
“很疼吧?”樊靜溫熱的指腹緩緩拂過童原背後那些凹凸不平的煙疤。
“很疼,老師。”童原眼眶裡有兩行眼淚墜落。
“老師給你揉揉吧。”樊靜攤開手掌在那片傷疤密集的麵板上輕輕地揉啊,揉啊,她彷彿看到當年那個咬著牙忍痛的無助金水鎮孩童。
“老師,真的很疼。”童原下意識地往樊靜懷裡靠了靠,那些九歲那年留下的傷疤在二十三歲這年得到了遲來的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