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日記 chapter 59
chapter
59
那天樊靜回到家中和柳姨一起幫童原換掉身上沾染酒氣的衣衫,柳姨取來毛巾幫童原抹去額頭上滲出的一層細汗。那個孩子嘴裡一邊嘟噥著什麼一邊沉沉睡去,樊靜半晌才反應過來,童原嘴巴裡含糊不清的內容是一組倒計時,她好像在數二十、十九、十八、十七……
童原入睡之後幾次三番抻起身上的被子矇住整個腦袋,那是她失去安全感時的下意識習慣,樊靜隻好一次又一次走過去扯下捂在她頭上的被子。孔美善去世那年,兩人初在青城居住的那段時間,樊靜亦是夜裡一次又一次地走進客房察看。
樊靜對即將邁入二十四歲的童原依舊無法徹底放寬心,童原年幼時在學校天台上自扇耳光的畫麵意味著她是一個存在自毀傾向的孩童。樊靜深知這種自毀傾向未必隨著年齡的增長消逝,有時還會像滾雪球似的越積越沉,越積越厚。
童原在睡夢之中蹙起眉頭一翻身,滑落的被子被她捲成一團抱在懷裡,樊靜又看見她背後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煙疤叢林。童原手腕咚地一下磕到床頭,樊靜從椅子上起身卸下那塊童原平日裡二十四小時都捨不得摘的手錶。
那孩子手腕上並排列著六道顏色明顯淺於膚色的細長刀疤,大抵是因為色素減退的關係,瘢痕處麵板看起來近似於白色。它們如同一根根鑲嵌在麵板上的白燭芯,又如同一條條奔赴死亡之路的鐵軌。樊靜摘下自己的手錶將手腕放在童原手腕旁邊,兩個人手腕上各自探出的白色觸角如蔓藤般糾纏在一起。
樊靜手腕上也生著六條奔赴死亡之路的鐵軌,兩條屬於童年時期,兩條屬於少年時期,兩條屬於青年時期。年幼時出生在教師之家的樊靜常常讓身邊不知情的同學們很是羨慕,老師是家長在他們眼裡仿若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樊靜卻時常反過來羨慕那些家長不是老師的孩童。
母親錢書遇在金水鎮支教時認識了家境一般的美術教師樊雄,外公外婆不同意她們的婚事,母親便與外公外婆斷絕了聯係。母親婚後曾經抱著三個月大的樊靜回過一次錢家,她認為這個生得如此周正可愛的小小嬰孩一定能博得父母的極度寵愛,畢竟她的父母平時很偏愛堂妹家的一對小女孩。
錢書遇懷揣著與父母修複關係的美好願望興衝衝地回到錢家,外公外婆卻毫不留情地把忤逆父母的女兒趕出家門。他們說錢書遇這樣不孝順的逆女根本教不出來什麼好孩子,所以這個逆女生下的孩子他們錢家自然也不認。
錢書遇自那以後一輩子都沒有再回錢家,她心裡始終憋著一口氣,她要變得優秀,她要變成青城乃至全國最優秀的人民教師,她的女兒則要變成青城乃至全國最優秀的孩童。
錢書遇就是要儘心竭力做給父母看,她既能經營好自己的小家,又能把兩個人生下的孩子教育得十分優秀,她想向父母證明當初決定嫁給樊雄是一個極其明智的選擇。
樊靜打出生那天就活成了一根過於緊繃的琴絃,錢書遇認為女兒應該贏在起跑線,那是當年流傳在許多家長當中的口號。錢書遇給樊靜安排了密集的補課以及各種興趣班,文化課藝術課兩手抓,樊靜上小學的時候因為一天隻能睡四個小時導致十歲之前一直無法長高。
錢書遇是個向來都不會動手打孩子的母親,她的教養絕不允許家庭裡出現一絲一毫暴力行為,那是目不識丁的粗人才會做的傻事。錢書遇自有一套教育孩子的“絕佳”方式,她會在樊家家庭聚會上把英語僅扣了兩分,數學得到滿分的樊靜叫到身前一句緊接著一句厲聲訓斥。
“樊靜,你是不是考班裡第一名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你才年級第三,我認為你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你比年紀第一名、第二名缺胳膊少腿嗎?不缺,你隻是比她們還缺點努力,人家學得比你多,睡得比你少,人家上課之前預習得好,課堂上自然吸收得快,你得學會取長補短……”
“今天我當著樊家人的麵說你就是為了給你敲一個警鐘,你要記住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永遠有人比你更優秀,永遠有人比你更努力。”
“你這次數學和前幾次一樣打了滿分確實表現不錯,但是這根本不值得驕傲,你本來就應該做到滿分,你要知道打滿分原本就是學生的份內之事,你們這幫孩子整天除了學習什麼也不用做,衣食住行都是家長為你們操心……”
“樊靜,我看你剛才和堂姐說話的時候笑得挺開心啊,是不是在炫耀自己的成績?如果因為連續考了幾次第一名而沾沾自喜,那隻能說明你這個孩子思想存在嚴重的問題,彆吃飯了,站起來!雙手背到身後,我三天不收拾你就飄飄然!”
“老師說你在昨天的小提琴課上打瞌睡,你還有良心嗎?你知道你上一節小提琴課媽媽要為你支付多少學費嗎?你知道爸爸媽媽每天口乾舌燥地給學生們講課是為了培養誰嗎?你知道媽媽為了讓你過得舒服連水果和護膚品都捨不得給自己買嗎?”
“媽媽可是從小在富人家長大,我要不是為了你怎麼會遭這種罪,你對長輩難道就沒有一點感恩之心嗎?你知道我為了把你培養成優秀的孩子吃了多少苦嗎?你知道我正在為你忍受一種多麼疲憊的生活嗎?”
樊家的叔伯嬸母和樊靜的兄弟姐妹們原本還在飯桌上開開心心吃飯,錢書遇一旦訓斥樊靜大家便默契地交換眼神不再吭聲,大家一開始還會苦口婆心地勸,後來才發現越是勸說錢書遇越像是被打了雞血,越訓越激動,越訓越亢奮。
錢書遇每次都能憑一己之力毀掉樊家的整個飯局,叔伯嬸母們聚在一起吃不安生飯,那些成績遠遠不如樊靜的兄弟姐妹們看到她拿到這麼高的分數還被訓斥,每個人心裡都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錢書遇口中的那些責罵彷彿她們也脫不了乾係。
樊靜覺得自己那脆弱的自尊在姐妹兄弟麵前碎了一地,她直到長大後也不想再與兄弟姐妹們恢複聯係,兄弟姐妹們都很禮貌和善,問題在於她,她不想憶起那個所有人都在餐桌前坐著享用美食,她一個人雙手背在身後低著頭被母親嗬斥的場麵。
母親身旁的那個位置於樊靜而言是一張永恒的被告席,而母親活著的時候一直都坐在高高在上的審判席審視樊靜,樊靜討厭被母親拿著放大鏡照遍全身,那種挑剔的目光三十幾年以來每一分每一秒都黏在樊靜背後。
樊家人長此以往都受夠了這種在熱鬨場合裡頻繁被錢書遇掃興的局麵,每個月兩次的家庭聚餐被叔伯嬸母們找藉口取消。樊家人不再聚會,錢書遇隻好遺憾地另尋舞台,她的新舞台是每一個人多的地方,錢書遇當著輔導班同學們的麵,當著家長會家長們的麵,當著餐廳顧客們的麵,當著公交車乘客們的麵,當著學校同事們的麵,當著小區鄰居們的麵……隨時隨地威風凜凜地拍下驚堂木當眾對樊靜開庭審判。
樊靜十一歲那年在重壓之下開始了所謂的叛逆,大抵是因為偷偷讀了哲學和心理學書籍的關係,她學會了換一種方式思考生活中發生的事情。樊靜發現,即便打了滿分母親仍然能找到各種理由當眾羞辱自己,兩人之間出問題的絕對不止是永遠也無法讓母親滿意的女兒。樊靜還發現,錢書遇的嚴苛要求不僅僅是為了讓她有個很好的未來,除此之外,母親還對她這個女兒抱有某種近似乎變態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