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日記 chapter 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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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童原第二天中午醒來想起了昨天酒醉時和樊靜的全部對話,她好慶幸樊靜沒有和自己大發脾氣然後徹底翻臉。樊靜這十多年來並沒有苛待過童原,反倒是童原總是時不時地惹她生氣,可是童原不知為什麼會在心底對她抱有一種畏懼,那種畏懼不是怕被樊靜傷害,而是畏懼失去。
童原很怕長成大人的自己有一天會和樊靜形同陌路,她很怕樊靜有一天身邊會有伴侶出現,她將淪為這個家裡不受歡迎的多餘角色。那些旁人看起來十分繁重的工作並沒有使童原感到焦慮,她所有的焦慮都來自對樊靜不理智的佔有慾。
那束被樊靜發配到露台的百合花對童原來說依舊如昨晚一般刺眼,刺眼得如同在三平米衛生間裡開啟八百瓦的燈光,刺眼得彷彿再注視一會兒就會被烈火灼傷雙目。
童原洗過澡來到露台坐在椅子上靜靜望著花瓶裡的嬌弱花朵,它們為什麼會一瞬間擁有了人類的表情與神態,它們花瓣隨風輕輕搖曳的樣子好似在對童原示威,既然如此,它們就不應該繼續存活於這個世界。
童原抽出一支百合花摘下一片花瓣攤在指腹揉碎,那種淡淡幽香彷彿透過麵板沁入了她的身體。童原不由得想起金水鎮的孩子們小時候會用搗碎的鳳仙花加上白礬染指甲,通常隻消敷上兩三個小時指甲就會變成一種令人倍感舒適的橘紅,假使想要顏色深一些就得耐著性子重複染色兩三次,屆時一一拆開纏繞在十根指頭上麵的樹葉,指甲就會變成像楓葉一樣的深紅。
童原自那些金水鎮的舊時回憶當中抽離出來時被蹂躪的花瓣已經散落滿地,細頸花瓶裡隻剩下九根光禿禿的綠色花枝。童原將地上不成形的花瓣全部收集在一起扔進垃圾桶,隨後回屋換好衣服去了一趟家附近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
童原站在便利店的貨架前看了許久才挑選出兩盒煙,她想嘗試一下這種不知道為什麼會生產出來的東西是否能減少內心的畏懼與焦慮。童原明知她早應該就心理問題求助醫生,然而她不知為何心裡十分抵觸,她怕萬一查出什麼嚴重的精神疾病,嚴重到讓樊靜老師把她當做一個需要操心的精神病患來看待,嚴重到讓她無法繼續為之努力十幾年的心愛船舶事業。
童原現在已經很久沒有發生過夢遊,她身上近來卻又新增了一種新的症狀,每天晚上即將睡著的那個當口,童原都能聽到孔美善喂一聲試圖將她喚醒,那個聲音利落清亮,中氣十足,她總是想方設法阻止童原入睡。童原前一段時間在網路上查詢過可能會引起幻聽的各種誘因,搜尋引擎反饋幻聽通常是精神疾病引起或者是疲勞、恐懼、悲傷等情緒波動所導致,她也不知道自己這種糟糕的精神狀態究竟是緣何而起。
“您好,三十六元。”便利店收銀員結完帳擡頭看了童原一眼。
“胡阿姨?”童原沒有想到孔美善的獄中好友胡蘭花竟在離她這麼近的地方打工。
“阿原,你稍等我幾分鐘,我馬上就要換班,咱們出去聊聊天。”胡蘭花小聲叮囑童原。
“那我去門口等您。”童原站在超市門口想點一支煙,卻發現自己身上根本沒有打火機。
“久等了,阿原。”胡蘭花大概十分鐘後提著一隻無紡布手提袋急匆匆走出便利店。
“沒關係,胡阿姨。”童原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地將雙手插進外套口袋。
“我們去那邊坐一會兒吧。”胡蘭花擡手指了指幾十米開外的一個小型廣場。
“好的,我們去吧。”童原乾巴巴地答話,她一時之間也找尋不到什麼合適兩人的話題。
“如果你不介意來個飯團吧,我出來前已經在微波爐裡加熱過,還有三天過期。”胡蘭花自無紡布手提袋裡掏出一個熱騰騰的飯團遞給童原。
“謝謝您。”童原本想拒絕,可是聽到胡蘭花話尾的那句還有三天過期,又覺得拒絕的話若是講出口好像是在表達嫌棄。
“好吃嗎?”胡蘭花咬了一口她手裡的飯團問童原。
“好吃,您給我的這個是金槍魚飯團。”
“你喜歡吃金槍魚?”
“嗯,小時候在爺爺家裡偶然吃過一盒金槍魚罐頭覺得很可口,後來長大後跟樊靜老師生活在一起經常有機會可以吃。”
“樊靜老師是不是知道你很喜歡吃金槍魚?”
“我倒是從來沒有特意在樊靜老師麵前提過,她或許是自己猜到了吧,每次吃飯的時候如果有金槍魚刺身、香煎金槍魚、金槍魚沙拉、金槍魚意麵、金槍魚壽司之類,我都會忍不住比平時多吃一點。”
“為什麼不能直接告訴老師你喜歡吃金槍魚呢?”
“大概是因為在老師麵前很害羞吧,小時候也很少向父母提這種要求,我在潛意識裡總是覺得為了滿足口腹之慾提要求很丟臉。現在想起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傻傻堅持什麼,阿蠻就可以和老師毫無顧忌地說出自己愛吃什麼食物,想要什麼東西,同樣的事對我和小律來說卻異常艱難,我們心裡一致認為對老師或者家長提出那樣的要求好像令人很不好意思。”
“如果你能大大方方提出來,你的樊靜老師沒準兒反而能更高興呢。”
“也許是吧。”
“稍等,我吃個藥。”胡蘭花將飯團外麵的透明包裝紙扔進對麵座位旁的垃圾桶。
“您身體不舒服嗎?”童原見胡蘭花從無紡布袋裡麵掏出一隻藥盒和印著便利店標誌的保溫瓶。
“我出獄後不大適應社會,醫生診斷我患上了焦慮症伴隨驚恐發作。你不用擔心,這也不是什麼絕症,現在社會節奏快,很多人都患有焦慮症,抑鬱症之類的心理疾病,我現在通過服藥症狀已經比從前減輕了許多。”胡蘭花服下兩顆白色橢圓藥片過後開口安慰童原。
“胡阿姨,你吃的這個藥叫什麼名字,我也想買一盒試試,我平時上班壓力比較大。”童原想私下裡試試醫生開給胡蘭花的藥對她是否有效。
“我把剩下這半盒給你好了,我的家裡還有一整盒,這藥初期服用可能會伴隨一些頭暈、惡心,嗜睡之類的副作用,後期症狀會慢慢消退……阿原,我認為你最好還是去一趟醫院。”胡蘭花把那盒抗焦慮藥直接遞給了童原。
“謝謝胡阿姨。”
“你如果覺得自己很焦慮就多出門和人接觸接觸,多曬曬太陽,醫生告訴我曬太陽,多活動可以讓人變得快樂,你可以試一試。”胡蘭花很是熱心地向童原提議。
“好的,胡阿姨,我會試一試。”童原把那盒抗焦慮藥揣進外套口袋。
童原與胡蘭花告彆之後順路去了一趟小廣場旁一間新開的花店,她在花店裡又挑了九枝百合花,等回到家中將它們重新放入露台的細頸花瓶,現在它們既不像八百瓦的燈光那樣刺眼,又不擁有人類的表情與神態,更不會猖狂地向童原示威,它們單純隻是一種植物,一種裝點。
童原發覺自己近來越來越像是一條掙脫了鎖鏈的瘋狗,那種在失控感驅使之下做出的種種不理智行為,一方麵讓她心中鬱積的情感得到釋放,一方麵又前所未有地令她感受到一種巨大的失落,一輩子無法真正擁有樊靜的失落,獨屬於她這個欲壑難填的貪婪者的失落。
胡蘭花說多曬太陽會讓人變得快樂,童原便抱著一本書躺進院子裡的吊床,她想試試會不會得到一丁點快樂,一點點獨屬於她這個得蜀望隴的貪婪者的快樂。
“毛姐,錢的事你完全不用擔心,我自有辦法……你先去確定一下具體的時間……你放心,我都二十來歲的人了,我們家沒人管我……哎呀,童原,你這個撲克臉為什麼躺在我的吊床上麵?你要是想把我嚇死你就直說!”阿蠻見到童原居然敢霸占她的吊床一瞬怒火直竄頭頂。
“樊老師一早說過這個吊床大家都可以使用,我現在心情不好,你最好不要惹我。”童原實在懶得理會一驚一乍的阿蠻。
“咱們家這個吊床一直以來就隻有我一個人在用,你們三個之前從來都沒有碰過它,它當然獨屬於我!撲克臉,你快點從我的吊床上下來,否則我去找樊老師說理。”阿蠻開始像個幾歲的孩子一樣胡攪蠻纏地威脅童原。
“你都多大了還告狀……等等,阿蠻,你的臉這是怎麼了……你是不是真的跑去往臉上打那種亂七糟八的針劑,難怪你這段時間從來都不和我們一起吃飯。”童原離得很近才發現阿蠻原本十分明豔的麵容似乎和從前有所不同,她臉上所呈現出的表情明顯無法跟得上內心情緒的翻湧,如同一艘貨船被裝載了最大許可載量幾倍的貨物,船體吃水,操控失靈。
“你該換眼鏡了,撲克臉,我的臉明明還是老樣子!”阿蠻聞言立馬雙手緊緊捂住自己麵頰,惡狠狠地透過指縫白了童原一眼。
那天午後的陽光很愜意,很舒適,日光透過斑駁的樹蔭落在麵頰,童原感受到一種來自自然的撫慰。她從小到大都活得很沉悶,很不安,很焦慮,遇見樊靜老師之前極少有什麼放鬆的時刻。
樊靜老師上班之後兩個人生活都變得很忙碌,她們幾乎沒有什麼時間和精力再去爬山、騎馬、滑雪、攀岩、打壁球,話劇、舞劇、音樂劇之類的倒還是會偶爾抽時間去看一看,那是樊靜老師為數不多會沉浸其中的真心愛好,至於其它隻能勉強算作是她打發漫長時光的消遣。
“阿原,這會起風了不要睡在外麵。”樊靜老師的聲音裹著風吹樹葉的沙沙響動一起傳進童原耳畔。
“幾點了,老師?”童原起身揉了揉眼睛。
“五點三刻,我們還有十五分鐘就吃晚餐。”樊靜擡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時間。
“那我們一起去吃晚餐吧。”童原雙手拄著係在兩顆大樹之間的吊床搖搖晃晃地起身。
“當心摔倒。”樊靜見這情形下意識地伸手扶了一下童原。
童原從吊床上下來身體失重踉蹌了一步,胡蘭花給的那盒藥和口袋裡的煙一前一後滾落到樊靜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