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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日記 chapter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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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金水一中高二下學期期末考試各科成績今天在課堂上發布,童原毫無懸念又取得了全年組第一名,她的語文作文成績也毫無懸念地隻打了二十九分。童原上台領成績單時樊靜假裝檢視手機垂眸避開了她的注視,成績單發放完畢,樊靜照例做了一番總結囑咐同學們帶回去給家長簽字。

童原低頭快速掃了一眼成績單上低於曆次考試的語文分數,意外發現右下角家長簽名那一欄寫著樊靜的名字與聯係方式,她如死水一般沉靜的心泛起了幾許波瀾,那是童原長這麼大第一次有人給她在成績單上簽字,她從小學一年級時就學會了模仿母親的筆跡填寫各種學校需要的回執。

童原這一次沒有將成績單疊成四折放進校服口袋,而是將它平平整整地夾進語文課本扉頁,她擡起頭偷偷地看了一眼正在講台上收拾東西的老師,知道老師一結束學校裡的工作就會離開金水鎮返回青城,童原開始怨恨暑假為什麼要這樣漫長,漫長到她需要一個半月之後才能看到老師的身影重新出現在校園。

“難道我這次作文隻打了二十九分……她也不批評我嗎?”那天放學後童原站在天台上目送樊靜的車駛出金水一中大門,她卸下書包掏出語文課本翻到扉頁,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成績單上樊靜的簽名。

童原不知為什麼很羨慕班裡英語老師的課代表,英語課代表每次考試隻要一犯丟三落四的老毛病就會被叫去辦公室訓斥,樊靜卻隻會像聖人一樣仁慈而體諒地告訴她,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短板,即便你作文寫不好仍舊是年級第一名。

童原打心底討厭這種被樊靜敬而遠之的感覺,她討厭被對方平等而視,討厭被寬容,討厭被理解,她期待被對方寄予重望,期待被折磨,期待被苛責,唯有濃烈與疼痛能讓她感到一種熟悉的心安,她在母親入獄後的每日每夜都在病態地渴望重回牢籠,童原祈盼樊靜可以重新予以她牢籠,予以她黑暗,予以她束縛,予以她深淵,危險即是安全。

童原覺得樊靜的存在像是一陣沒有形狀的風,時而凜冽,時而輕柔,而她自己則像是一片長期侵泡在雨水當中的鐵皮屋簷,它終有一天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脫漆、生鏽、斷裂、跌落、坍塌、腐爛。童原的生命自年幼時候就已經開始被紅褐色的鏽垢慢吞吞地啃噬,她不知如今靈魂已被蛀空幾何,她不知還能假裝沒事硬撐多久,她無時不刻都在渴望被那個滿身書香氣的女人伸手搭救,又無時不刻想推開她,遠離她,怕她同自己一樣在雨水中生出斑斑裂紋,黯淡、殘缺、發黴、染鏽。

童原在回家的路上去影印店花五塊錢塑封了那張成績單,樊靜的名字出現在家長簽名一欄,令她心中陡然生出一種失物被認領似的歸屬感。傍晚時分,童原一如既往地騎自行車前往金水鎮的海邊,樊靜來到金水鎮的這兩年間幾乎每天都會一個人坐在海邊看落日,童原這兩年間每天都站在不遠處的一群礁石上舉著望遠鏡看樊靜,如同一動不動守望麥田的稻草人。

樊靜看落日,童原看她,看鹹澀的海風吹拂她的發絲,看她入神地盯著落日緩慢下沉,她凝望她像湖麵一樣平靜的麵容,凝望她如玉雕一般清秀的側臉,如同凝望一個像肥皂泡般絢爛卻無法觸碰的幻夢。

那天淩晨童原頂著一張紅腫的臉開始在家中做清潔,她嘴裡始終蔓延著一股難聞的血腥氣,每隔十幾分鐘便用冰水漱一次口。玻璃窗擦得一塵不染,地板拖得沒有半點汙漬,床單被罩全部洗乾淨拿到外麵晾曬,隻剩書架上長期積累的一層灰塵還沒有清理。

童原雙手拄在身側坐在地板上呆呆仰望蒙塵的書架,書架頂層擺著一行厚度相同的藍色封皮詩集,藍色封皮詩集下方擺著一行同樣厚度相同的白色封麵小說,童原一直以來都把這兩行書籍書脊向內放置,唯有如此她纔不會頻繁地看到書名,唯有如此她纔不會時不時想起那些晦澀潮濕的記憶。

童原清楚地記得,自打記事起,每逢父親童金虎和同伴們一起出海打魚,母親孔美善便從早到晚地用音響播放時下流行歌曲。大抵還在母親肚子裡的時候,童原腦海裡就塞滿了各種情歌,彆人家的孩子上學之前家長都會教著背誦幾首古詩,童原第一次完整背下的卻是一首你儂我儂的纏綿歌詞。

童原至今還記得母親手中仿若環抱另一個人腰間似的寂寥姿勢,她就那樣環抱空氣在音樂下和根本不存在的舞伴腳下生風般地旋轉,熱烈地,投入地,奔放地,不知疲倦地,一曲又一曲,深紅色裙擺在泛著魚腥氣的房間裡綻放成一珠綺麗的花朵,仿若是著了魔。

童原起身從書架上取下一本藍色封皮的書籍,翻到印有自己名字的第十一頁,她又見到了那首年少時故作憂傷寫下的矯情詩句:她是稀薄雲霧,籠罩青山的幕;她是褪色畫布,神憂傷的筆觸;她是式微的花,留不住的殘夏;她是心上的疤,風斬斷的枝椏。

那本來應該是一首報紙雜誌上隨處可見的普通情詩,如果是由一個大人來書寫一定不會引起什麼關注,旁人之所以對這首詩感到驚奇,皆因為詩人當時年僅九歲,正是因為如此,這首詩纔有機會被編入一本反響平平的藍色封皮詩集,它是童原這輩子寫下的第一首詩,也是唯一一首。

童原雙臂搭在窗台前寫下那幾行詩句時並未覺得那一天有什麼稀奇,那時她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因為這首僅僅四十八字的小詩而經受波濤洶湧的起伏。童原認為學會寫詩這件事和學會釣魚,學會做飯本質沒有什麼不同,可是孔美善卻認為這首詩的出現代表著來自上蒼的啟示和無法掙脫的宿命。

“阿原,當真是你寫的詩?”

“阿原,我是不是在做夢?”

“阿原,她果然沒有騙我!”

孔美善緊緊捏著童原寫在舊作業本背麵的那首詩瞪大眼睛一再向女兒確認,童原被孔美善突如其來的狂熱勁頭嚇到,她覺得母親瞬間變得像是一頭賽場上的瘋牛,白色作業本在母親眼中猶如一麵鬥牛士手中揮舞抖動的紅布。

童原雙手交握在背後被孔美善逼問得一連向牆角退了好幾步,她不懂母親為何麵目猙獰,她不懂母親因何亢奮,她不懂這首詩句和那些時常能在家中聽到的歌詞有什麼太大差彆,那便是童家母女之間悲劇的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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