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日記 chapter 73
chapter
73
“阿原,老師的存在令你很痛苦是嗎?”樊靜擡手抹掉童原眼眶裡不斷溢位的淚水,那個隱忍的孩子在這之前從未如此直白地坦露過自我,她很少傾訴,很少抱怨,很少流淚,那些晦暗的過往她在樊靜麵前亦很少提及。
“不是老師的存在讓我痛苦,而是我對老師的愛令我痛苦。”童原抽泣著解釋。
“阿原……”樊靜心疼地看著在沙發上蜷成一團的童原,她好像是一個正在對家長承認自己犯下大錯的小孩,然而愛一個人又有什麼錯可言呢?
“老師,我心裡很清楚,您對我而言就像是一座一輩子無法攀登的高山,我從小到大一直都在仰望您,我仰望您就像是在仰望天上可望不可及的月亮,可是我根本無法像控製方向盤一樣控製我自己的貪心。
我好貪婪,我好庸俗,我明明已經得到很多卻不知滿足。我每天都唾棄自己一百萬次,我唾棄自己為什麼要對您生出不應有的心思,我唾棄自己玷汙了您對我純潔的感情,我唾棄自己……唾棄自己覬覦躺在身邊守護我的……您的身體,我唾棄自己每天夜裡都一千次一萬次地想要親吻您,占有您。”童原如同開啟閘門的江水一般向樊靜滔滔傾訴她多年以來壓抑在心中的愛意。
“那就從改變稱呼開始吧。”樊靜決意要用兩個人在一起的方式來終結童原綿綿無儘的痛苦。
“什麼?”童原緊緊握住樊靜的手腕。
“那就嘗試著從改變稱呼開始……改變我們之間的關係。”樊靜和風細雨地對麵前的童原解釋。
“您是說……”童原仍舊不敢相信。
“以後對我的稱呼不要再用‘您’,也不要再用‘老師’,既然得不到我讓阿原如此痛苦,那就讓我們試試看吧。”樊靜滿眼溫柔地伸手揉了揉童原的頭發。
“叫我樊靜。”
“我不敢……阿靜,靜,靜靜,小靜,靜子……好像怎麼都不對……”童原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稱謂。
“如果不知道叫我什麼,以後就叫我姐姐。”樊靜笑著颳了刮童原的鼻尖,隨後又調侃道,“彆哭鼻子了,你今年已經二十五歲了,以後學著像個大人一樣做我的伴侶吧,我可不想和小孩子談戀愛。”
“好的,老師,不,好的,姐姐。”童原躥起來抱起樊靜像個小瘋子似的開心地在地板上轉了好幾個圈,樊靜被嚇得尖叫著緊緊摟住了童原的脖頸,那是童原出生二十五年以來最幸福最快樂的一天。
樊靜見到童原那樣快樂心中百味雜陳,她怎麼可能在一時之間就愛上這個比自己小十歲的孩子,樊靜隻不過覺得童原的人生實在是太過痛苦,她不願意讓自己像孔美善那樣永恒地成為童原痛苦的一部分。假如這個戀人的名義能夠令童原在命運的扼喉中得以片刻喘息,她可以心甘情願地給予。樊靜暗自叮囑自己從今天開始也要學會把童原當做一個大人來看待,唯有那樣才對彼此公平。
那天晚上童原與樊靜依舊像從前那般在床上比肩而臥,兩人之間好似沒有什麼,又好似多了一些什麼,童原把頭埋進樊靜懷裡時不時地露出陶醉而又幸福的笑容,隔一會兒她又擡起頭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樊靜,那個樣子彷彿是要把樊靜重新認識一遍。
“後背疼不疼?”樊靜打破沉默開口問童原。
“後背怎麼了?”童原嘴角笑意難掩。
“今天不是在衛生間打了你一下嗎?”樊靜提醒童原。
“啊。”童原好似高興得全然忘記了那件事情,隨後醒過神來又故作誇張地抱著肩膀抱怨,“你這麼一說,我突然感到好疼,估計有一個紅紅的五指印。”
“我來看看。”樊靜聽到這話將信將疑地掀起童原的睡衣,她的後背除去煙疤之外並沒有其他痕跡,哪裡有什麼紅紅的五指印。
樊靜剛想開口責怪童原講話太不靠譜,忽然意識到童原竟然在和自己調皮,原來那個如同陰雨一般的孩子也有鮮活生動的另一麵。樊靜看到童原那副開心得不知該怎麼好的樣子又開始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古板,痛恨自己吝嗇,痛恨自己為什麼不早一些給她愛人的名義,反正她們兩個人的命運已經註定一輩子鎖在一起。
“有沒有?”童原問樊靜。
“嗯,有,五個指印腫得像是一座山,你的衣服馬上就要被五指山撐開了……”樊靜放下睡衣捏了捏童原的臉。
“老師,你居然也會開玩笑。”童原彷彿發現什麼新奇事物一般感歎。
“叫我什麼?”樊靜微微蹙眉。
“妹妹。”童原故意惹樊靜。
“你覺得那樣叫合適嗎?”
“姐姐。”童原麵頰蒙上一層薄紅,她不知為何覺得這個聽起來很普通的稱謂叫起來很是曖昧,那兩個字裡麵彷彿藏著什麼彼此心照不宣的隱秘。
“嗯,這才對,我平時就那麼嚴肅?”樊靜忍不住追問。
“你平時真的真的很嚴肅,金水一中的同學們都說一見你生氣就膝蓋發軟想下跪。”童原時隔多年以後向樊靜透露。
“你怎麼說得我好像虐待學生一樣?”樊靜想不到同學們還會在私下裡這樣議論老師。
“你生氣了?”童原擔憂地望著樊靜看不出任何情緒的眼眸,她知道樊靜的嚴肅並不是因為冷漠,而是因為她過早地失去了快樂的能力。
“我怎麼會因為這點小事生氣,我隻不過是覺得今天的你有一點調皮。”樊靜言語間又把童原向自己懷中攬了攬,她的身體很溫暖,樊靜在秋去冬來的那些夜晚會不自覺地這樣抱著她取暖。人一旦習慣了另外一個人的體溫,分開過後便會感到孤寂,童原每次出去參加試船,樊靜即便吃過安眠藥也會徹夜難眠。
“調皮?”童原覺得這個詞語對她而言很陌生,她先前的人生裡從不允許這種情況發生,她能選擇的隻有“懂事”和“服從”,“調皮”對金水鎮的孩子們來說是一件多麼奢侈的事情。
“嗯,我也是今天才發現,原來我們阿原還會調皮,以後多調皮吧,姐姐喜歡,我說讓你做個大人是騙你的,你以後在我麵前可以繼續做個小孩子,我不需要你因為關係改變而變得更加成熟,你隻要繼續做你自己就好。”樊靜不想逼迫童原成熟,她無需在二十五歲的年齡成熟到三十五歲的程度,兩個人在這種事情上無需做到步調一致。
“老師,不,姐姐,你知道嗎?假如人生重來,如果知道十三歲的時候會遇見你,我願意從頭開始經曆一次現在的人生,如果說經曆那些不幸之事是遇到你要付出的代價,我將對所有苦難甘之如飴。”童原還有一些藏在內心深處的感慨沒有講給樊靜,她不僅願意為了遇見樊靜重新經曆一次苦楚的童年,她還感激孔美善的適時退場幫她自己完成了命中註定的交接。
“阿原,你以後不會再受苦了,這輩子不會,下輩子不會,下下輩子也不會。”樊靜從來都不會在心中感激苦難,更不會神化苦難,所謂這輩子受苦下輩子享福之類的話都是自我麻痹。即使隻是一個單純的假設,樊靜也不希望童原再受苦,苦難沒有任何意義,它是一種單純的傷害。
樊靜還有一件事沒有告訴童原,那就是她根本不想擁有下一輩子,即使下一輩子註定會遇到童原,她也無法再承受一次年幼之時失去雙親的痛苦,樊靜希望這輩子即是她千百年輪回的句點。
童原彷彿怎麼都抱不夠似的貪戀地依偎在樊靜胸口,樊靜可以聞到她頭發上洗發水的清新味道,她其實很享受童原對自己那份深深的依戀,以及童原對自己那份近似乎病態的佔有慾。
那個孩子的心思樊靜在很久之前就已經知道,她抽屜裡刻著當天收集日期的幾盒半截粉筆,她塑封過的那幾張右下角簽有樊靜姓名的成績單,她錢包裡攜帶多年的那張樊靜的證件照,她在露台上一片又一片碾碎的百合花,她看莊寧時那雙厭惡無奈而又充滿敵意的眼睛。
樊靜一向都很清楚地知道,她在某種意義上也同樣貪戀童原的陪伴,童原的夢遊症在家裡房間做過防撞處理之後一共隻發生過兩次,她早已經不需要家人監護睡眠,樊靜這幾年卻依然留在這個房間,夢遊症彷彿隻是兩個人為了住在同一張床上找來的藉口。
樊靜十分喜歡把手搭在童原身體上時指腹感受到的那種溫度,那種感覺就如同在無邊無際的海浪之中搭著一根浮木,童原的存在早就已經成為樊靜留在這人世間的唯一意義,兩個人隻要還在一起,無論最終飄向哪裡,樊靜都不會放棄。
那天樊靜在月色之下迎來一個綿長如細雨般的親吻,那個人仿若對待珍寶一般好愛憐地觸碰她的雙唇,那是樊靜三十五歲人生裡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親吻,那也是童原二十五歲人生裡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親吻,樊靜在月光的清輝之下將自己徹底交給了她的浮木,兩片陰雨在風裡纏繞,在霧裡喘息,它們跨越十二年的漫長時光交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