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日記 chapter 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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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莊寧得知童原死訊的那天收到了一封郵遞員送來的長信,發件人是童原,童原在那封信中交代了十五年前那起漁船事故策劃與實施的始末,同時還交代孔美善殺夫一案她纔是真正致使童金虎喪生的凶手,兩起時隔十五年的漁船事故通過這份詳儘的資料一舉告破。
兩年之後的那個深秋,四十歲的樊靜陪同前來青城交流的一群外國師生前往金水海母廟參觀,當地導遊一邊為客人講解,樊靜一邊向同來的外國師生翻譯。莊寧那天恰好和朋友一起來金水海母廟,她看見樊靜正在向異國遊客翻譯金水海母廟的故事,便與朋友跟在隊伍後麵聽了一路。
“金水海母傳說中是掌管金水鎮這片海域的一位海神,你們一定以為金水海母是人類肉眼無法看到的神明吧,我現在要鄭重地告訴大家,金水海母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神明,金水海母是曾經實實在在存在於人間的一群女性,她們是一群最小九歲最大十三歲的金水鎮少年。
你們現在看到車水馬龍的金水鎮是不是覺得這裡的旅遊業發展相當繁榮,我不得不在這裡遺憾地告訴您,金水鎮早在二十年之前遠遠不是現在的模樣。那時的金水鎮荒涼而又閉塞,當地人們的思想遠遠要比當代都市落後數百年,金水鎮極端重男輕女,那裡的女孩們當年所過的生活據說還不如現在一些普通家庭裡的寵物。
她們有一部分還未出生就因為性彆為女被打掉,另外有一部分雖然得以僥幸出生,雖然受益於九年義務教育製度能夠上學,卻仍舊難以逃脫被父母、親戚乃至全鎮逼迫出嫁的命運。她們在金水鎮不是作為人類生活,而是作為一種商品在金水鎮男性手中流通,身為商品的她們婚姻裡根本不存在愛情,父母對她們非打即罵,拚命壓低養育成本,丈夫對她們拳腳相向,視她們為生育機器,免費保姆,變相奴隸。
金水鎮的女人們世世代代如此,她們大部分都麻木地活著,她們以為全國的女性皆是如此,後來有一部分受到教育的女性有機會見識到金水鎮以外的世界,她們方纔明白原來天底下不是每個女人都活得像是一輩子圍著石磨打轉的牲口般痛苦。她們有人抗爭,有人出走,有人尋短見,有人不惜付出下輩子蹲在監獄的代價殺死屢屢施暴的丈夫。然而因為地位低下力量有限,自顧無暇的她們無力保護家中的女兒,她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女兒走向那條自己曾經走過的荊棘之路……
於是那些不被父母保護的金水鎮女孩們就自發地聯結到一起,她們選取了一種很巧妙的方式對那些犯下惡行的金水鎮男人進行了報複。那些女孩當中有一個名字叫做……阿……阿原利用她豐富的船舶維修知識成功地製造了一起海上漁船事故,金水鎮十三名犯下惡行卻未被法律懲戒的男性在那起漁船事故當中全部死去,無一生還。
那些孩子們為了保護自己的母親和她們自身共同編造了金水海母的神話,漁船事故發生之後鎮上的男人們因為忌憚神明再也不敢對女性胡作非為。至此您應該明白我一開始所講的那段話究竟是什麼含義,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麼金水海母,所謂的金水海母就是一群父親囂張跋扈,母親軟弱膽怯的年幼孩童……
您一定想知道那群孩子們現在的下落吧,我不得不非常遺憾地告訴您……那群童年經曆過非人對待的孩子,她們最終……最終大部分都沒能活下來……據說她們死後魂魄凝聚到一起真的成為了守護一方安寧的金水海母,這就是金水海母的故事,一個弱小孩童為自己披上神明的羽翼的故事。”
樊靜翻譯完那段長長的故事與人群當中的莊寧對視了一眼,那天樊靜結束陪同工作以後一個人留在了金水鎮,她去曾與童原居住的那間位於街邊的平房看了看,那裡幾個月後也將麵臨拆遷。
樊靜站在馬路對麵凝視平房油漆剝落的窗戶,她想起童原十四歲那年,孔美善火花的前兩天,她在淅淅瀝瀝的小雨中按下喇叭,兩分鐘後那孩子吱呀一聲推開玻璃窗,向外探出一張紅腫不堪的臉,她猶如雨後驟晴般毫無預兆地對樊靜綻放出笑容,那是樊靜在金水鎮工作兩年以來第一次見到童原笑,那孩子生著一排整齊而又潔白的牙齒,她的笑容像冬日正午陽光照射下的白雪一樣璀璨耀眼。
莊寧與樊靜時隔五年又聚在一起吃了頓晚餐,金水夜市大排檔依舊像從前那般充滿人間煙火氣,五年之前莊寧被樊靜給足體麵地拒絕以後很少主動再與她聯係,她也說不清究竟是自卑心還是挫敗感作祟。莊寧這五年以來其實一直都很關注樊靜的動態,樊靜平時不使用任何社交媒體,她便關注了青城大學的官方賬號,試圖從中得到與樊靜相關的哪怕一點點訊息。
“最近忙嗎?”
“最近在整理小律的日記。”
“小律她有寫日記的習慣嗎?”
“當年我給小律和阿蠻佈置了一項每天寫日記的家庭作業,我希望孩子們能夠通過這種方式疏解鬱積在心中的負麵情緒,小律走後我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她留下了許多本日記,對了,小律還寫下了我們幾個人這些年間從金水鎮到青城所有的生活經曆,我已經將書稿交給了出版社,如果沒有意外變動的話書名應該是《留守日記》。”
“小律的母親當年也是這樣……”
“嗯?”
“戴雲舒死後她寫下的手稿輾轉被交給一位出版社編輯,那本記錄她與孔美善之間愛情的小說因此纔有機會麵世。”
“原來是這樣。”
“記得到時候送我一本《留守日記》。”
“當然要送你一本,那本書裡麵也有你,一名守護金水鎮安寧的正義警官。”
“太好了,小律的肯定比任何功績都讓我感到榮耀。”
……
樊靜四十四歲那年於莊寧打來的電話中收到阿蠻的死訊,三十歲的阿蠻出獄以後一直躲在金水鎮家中不肯出門,她的鼻子因為最後一次整容手術使用材料出現問題而嚴重走形。阿蠻死的時候臉上戴著一隻劣質粉色口罩,她的手裡抱著一方做工十分精緻的木製首飾盒,首飾盒裡麵放著一枚小美人魚發卡,一根美人魚中性筆,還有一串曾經掛在祖律脖頸上的鑰匙。
樊靜四十五歲的那年冬天受邀到陸城大學講座,學生中間有人問了她這樣一個問題。
“樊教授,您這麼好的基因沒有後代不覺得遺憾嗎?”
“我曾經有過三個孩子,我養大了她們,然後又親手埋葬了她們,逝去不代表未曾擁有。”樊靜清了清嗓子回答,台下一片安靜。
人生很多事情都沒有辦法細想,如果細想就沒有活路。如果當年沒有帶童原去遊輪旅行會怎麼樣?如果當年索性給阿蠻一筆錢整容會怎麼樣?如果當年沒有阻止小律幫阿蠻還貸款會怎麼樣?
如果這些事情沒有發生,那麼三個孩子是不是不會死?樊靜覺得自己將她們從金水鎮帶走看似是在延續她們的生命,而在她們二十多歲時,樊靜彷彿又親手結束了她們的生命……
那些孩子其實早已經死掉,阿蠻死在被父親玷汙被母親遺棄的六歲,祖律死在母親穿著紅裙子吊死在房梁上的七歲,童原死在被母親孔美善頻頻施虐的九歲。
樊靜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時常會想念那個自己始終無法愛上的孩子,那個一輩子隻調皮過一次的孩子,那個或許意識到自己要離開這個世界,所以才故意對她凶巴巴的孩子。
樊靜本以為她會跟隨童原去死,然而沒有,她堅強地活了下去。樊靜現在才意識到她的浮木已然將她安全送達了彼岸,那根浮木如今已經代替她緩緩沉入海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