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不長東 第65章 難堪
渟雲無動於衷,看見纖雲將那兩隻蝶貝花冠從盒裡取出,又舉在高處作勢要戴。
日頭底下,更照鱗羽片片暈彩流絳,宛如虹在其間。
她生的可愛,人襯華冠冠照人,兩廂得宜。
丫鬟婆子圍著七嘴八舌誇了好些,綺娘並不以此為重,隻道“非是京中少有稀奇,齊地通海易得拿來玩爾。”
她轉頭看與張太夫人,“還得是老祖宗的物件,隨手散出一樣,我就喜的捨不得丟。
私心要藏個三年五年,宅中阿家康健些一看,叫我趕緊還了來以免流言日盛,巧了今兒個老祖宗又在。
怪是爹媽生的我年歲小,沒趕上前年那一回,去年新嫁不知事,”綺娘目光又轉崔婉,“今年可還有,叫我也湊熱哄,非要贏個十七八件藏著。”
話落一揚頭,耳墜兩粒芙蓉石的珠子跳往笑靨去,俏如二月桃帶露,嬌勝雪中梅含苞。
張太夫人指點周圍,笑道:“不得了了,你們都記住了,今年誰往我門上走動,就是陷害我來了,拿不出這麼多家夥什兒。
該是你謝府的客,彆叫我躲暑吃個茶,傾家賠產要了命去。”
又是一陣鬨堂笑裡,綺娘顫顫呼過一聲“哎呀”,捂著帕子紅了臉。
纖雲捧著那冠問“為何靠海就易得”,乳母笑道:“這是海中蚌殼切來的。
聽人說,臉盆大的一個,隻有珠子貼著那指甲大小的一片能生光好看。
娘子說易得,是哄你呢,哪裡容易,大海撈針也就這麼回事。”
崔婉笑道:“開爐是幾家相熟的聚了玩哄,不定在何時,也不定在誰處,攏共幾家人,哪來的十七八件給你挑。”
“那我請婉姐姐玩哄,婉姐姐來不來?”綺娘眼珠子一轉,稍有為難,“就是登州不興這個,我沒做過炭餅,還得婉姐姐教教我。”
“她可說不得準,一大家子人等她忙活呢。”謝老夫人輕晃過手中團扇,另問道:“郡夫人如何,該去看看她,又怕擾了她。
往年,我們幾人是時有聚在一處的。”
六月裡,謝府院子花開的熱哄,立夏已過,冰盆擺在各處栩栩生煙,杯盞傾交間,隻看得人人含笑帶哄,渟雲全然看不出謝老夫人態度是要拒絕丘綺娘。
身後丹桂再戳了戳她後背,丫鬟耳朵裡,聽方纔老夫人那話就差明說“你家郡夫人來得,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和我們一處”。
“禦醫有術,阿家已康健許多,除了”長者有疾,不宜再作歡聲,綺娘笑意斂起,頷首道:“有些怕水,聽不得遠行江河之類的話語。”
“哦。”張太夫人點頭道:“今朝聖人仁厚寬懷,我沒記錯的話,是逢初十還是十五,太醫局會遣人往命婦宅中問診。”
她與謝老夫人道:“咱們倆老貨身子骨硬朗,家中大夫早晚問個安就保了太平,也算在後宅替聖人儘心了。”
“老祖宗記性好,是初十。”丘綺娘正聲回了話,不似那會跳脫。
“我說是有這麼個規矩吧。”張太夫人笑與綺娘道:“盛世福氣,免了咱們惦記郡夫人那頭醫藥不當,家裡大夫再好,總比不上宮裡。”
“是,聖人寬懷。”丘綺娘福了福身。
崔婉從張太夫人話裡聽出,禦醫並不是去給王家郡夫人看診,是去給京中所有皇親誥命內婦慣例問診的。
寥寥數字之差,裡間區彆是風牛馬各不相乾。
“難得走動,彆逮著這個丟不開嘴,早說我不過來的,一來就掃了興。”謝老夫人拿起蓋碗輕吹,琥珀色茶氣升騰模糊麵目看不清表情。
“那可不是,阿家也常念老夫人呢。”綺娘說話起了身,親將桌上剩下盒子開啟,說是給謝老夫人備的見禮。
又與張太夫人作了告罪,來時不知張家祖宗也在謝府,實沒準備,轉而一扭頭,看著桌上茶碟果鮮,笑道:
“不若我與老祖宗奉個茶花,算是賠禮。”
“不知者不罪,快免了這場事吧。”張太夫人將手上帕子往下一壓,笑得上邊四粒牙齒都露在外麵:“
你若上趕著,下回我再要來,還得叫我底下管事的跑斷腿,去王家宅子告你一聲,免得害你失禮不成。”
曹嫲嫲將盒子捧到謝老夫人麵前,裡間是一對金絲嵌寶萬福紋的水琉璃春甁,凝碧透光,漾青懸影。
雖是價值不菲,謝府麵前倒也不值當什麼,多半是知道謝老夫人醉心於花間工夫,特選了兩個瓶子來。
張太夫人瞄過一眼,誇道:“早聽得齊地琉璃有盛唐之風,這物件沒辱沒名聲,晶瑩剔透的往床前書案一擺,看著就涼浸浸,省了用冰了。”
“老祖宗喜歡,我這就叫人趕著回去再挑一對兒。”綺娘道。
她來之前,聽得謝老夫人行事板正,恐有難奉。
沒想到是張太夫人笑語咄咄,一對上好的天青琉璃淨瓶,隻合她丟案幾上生塵。
“你費心了,給她做什麼,她是個笨手,理不來花弄不來茶的。”謝老夫人甚是喜歡樣,回頭交代曹嫲嫲道:“你去房裡,把我那個”
似想了好一陣才記起來,“天寧三年做的纏枝項圈拿來,給王家娘子收著。”
說罷轉與綺娘道:“那個顏色鮮嫩,是桃花石和水玉串的花兒,我原要藏著等雲兒大些了玩。
這不,”謝老夫人指了指渟雲,“家中又添了個雲兒,我給這個不是,給那個不是,偏再湊不出一副同樣的來。
你來的好,趕緊收了去,替我省個事兒。”
曹嫲嫲應聲要走,旁餘人目光齊齊聚到渟雲身上,綺娘這才意識到,謝府的小菩薩,從進門就沒說過話。
打聽來的訊息,人是道家觀子裡長,謝老夫人求進門,張家老祖宗作的保,又跟襄城縣主結了緣,似有通天徹地能耐。
那會看,也隻尋常富貴姐兒,現嫋嫋站著,確有幾分仙姿鶴骨,仍說不上如何神異奇絕。
至於冠子的事兒,這事兒在王家藏著的齷齪麵前根本算不得什麼屁事兒,她壓根沒工夫和一個通房計較,偏又不能和自己郎君計較。
人在屋簷下,更不能和這位計較,綺娘一咧嘴,開懷道:“那我就沾小菩薩的光,再拿得一回,這一回,我可是不還的。”
那副彩頭還金光閃閃擱在桌上,張太夫人笑道:“誒,物件麼,到了誰手上,就是誰的。
你這當著我的麵張口要拿,閉口要還,叫人聽了去,豈不坐實了我那東西是指給誰的。
我這老臉,以後見不得人了。”
“老祖宗定是聽了底下閒話故意笑我呢,她們說我”綺娘撇臉,手在桌麵輕敲數下,赫然又急又惱,“真是冤死了,我是不理的,老祖宗定也不當個事。”
“雲雲。”張太夫人喊道,轉臉看著她,“你說呢?”
聽盈袖回話,和這位雲娘子私交甚好,綺娘指尖觸到耳旁芙蓉珠,含笑看與渟雲。
二人目光對視片刻,渟雲垂頭道:“這本是盈袖姐姐得的。
去年盈袖姐姐來我這,跟我說將那冠子送了人,該是送了這位丘娘娘。”
她說的甚是艱難,像胸口壓著大石,越要呼吸,就壓的越緊。
渟雲道:“她既送了你,不用再還我,張祖母明理通慧,根本不會將那些胡謅放在心上。”
謝老夫人唇角帶笑,用碗蓋無聲抹了茶麵浮沫,不鹹不淡道:“什麼閒話,我沒聽過,今兒講了一並聽個趣兒。”
綺娘手往桌上果盤裡捏了一粒葡萄,好不生氣道:“
誰知道是哪處傳的呢,我本以為大喜之日,來的都是親朋至交,哪成想有歹毒嫉恨心腸,見不得老祖宗東西與我添妝。
明理人聽了就要笑,可阿家病榻之中,哪能受得住這個委屈,她老還在,就有長舌編排底下婦人失德,豈不是故意與她難堪。
也怪我貪新鮮,兩位老夫人與她有舊,還勸勸小菩薩拿回去吧,我是不敢再捧著的。
敢叫她哪日又看見犯了毛病,那才真是我眼淺,闖出了天大的禍事。”
“你是個孝順孩子,郡夫人精氣神不足,是苦了些。”張太夫人笑笑,轉與渟雲道:
“雲雲拿著吧,她家郡夫人,你去瞧過的,人在病中,不比咱們,莫叫她老的小的為難。”
又與眾人道:“看見了,以後再聽見誰嚼舌,就說,是我老婆子丟了個禍根出來,非要菩薩才解得。
我就給她了,怎麼著吧。”
院裡各人笑得直不起腰,纖雲不明就裡抓著果子吃的雙頰圓圓鼓鼓,點頭晃腦道:“今天這個娘娘好,來了大家都在笑。”
渟雲應聲稱了“是”,與綺娘微福身道:“謝過丘娘娘。”
院裡再喧嘩一陣,曹嫲嫲跑著拿了謝老夫人口中的纏枝項圈來,盒子開啟,一時珠光寶氣動人。
“來來來,我瞧瞧。”謝老夫人雙手捏住拿起,往麵前微微抖了兩下。
那圈子金絲編的纏枝牡丹骨架,珍珠為露翡為葉,頂部雙鸞銜帶,懸垂蓮蓬水玉,圈子正中掛的是個桃花石雕祥雲仙童。
綺娘拎了裙角,小跑兩步到謝老夫人麵前,由著人將東西掛在了脖子上。
“還得是這個年歲的姐兒才合戴呢。”曹嫲嫲笑道:“不怪老夫人藏著遲遲不肯拿出來。”
眾人再說笑一陣,謝老夫人稱了“年邁”要走,且交代崔婉領著行午膳,往園子四處走動玩樂。
能見著已是運氣,東西也送出去了,丘綺娘再沒相留,乖順告了安,又聽張太夫人要拉著渟雲走,說的是:
“你往後多的是時日過來,咱們老東西走動不便,今兒就把菩薩讓給我,莫叫她在此處煩你了。”
渟雲默然跟在人身後,天道炎熱,兩個老祖宗行腳甚慢,邊走邊隨丫鬟說笑,走到一半要傳轎輦。
小輩在宅中走動,不宜逾禮靡費人工,議論一陣,獨留了丹桂候渟雲回去。
一群人烏泱泱才走,丹桂長歎一聲,“完了,咱們把張家老祖宗得罪了。”
渟雲隻顧得看手上抱著的盒子,歎道:“這東西能換銀錢麼?我還要買藕的。”
她也是個隨口抱怨話,無須丹桂苦口婆心講如何使不得。
前兒輦子上謝夫人與張太夫人道:“你滿意了,趕緊賠我個圈子來。”
“哎呀,真真好討巧的一張嘴,但凡有個能撐事的,給她就給她些。”張太夫人笑道。
“你知她要的什麼東西,就說要給。”
“能要個什麼,十個造物的九個求貢,她家作緞子的,了不得再添你那一對兒琉璃瓶。
形色都看的過眼,單子呈到宮裡頭,那些人估摸也挑不出毛病,有了這趟差,她娘屋往京中的門路就有了。”
張太夫人嗤道:“總不能要你我一把老骨頭,掏私房給她王家門裡頭填坑吧。”
轎輦微晃搖的人昏昏欲睡,謝老夫人半眯了眼沒作答話。
謝簡身在禮部,凡朝中禮儀用器司物,少不得他能置喙兩句,可京中關係盤根錯節,拿了這家的,就得放開那家。
非是舊情不顧,不肯拿王家,實是王亨扶不起,彆的還有權在當朝,根本放不得。
張太夫人心如明鏡,卻也未覺戲耍丘綺娘,能往謝府走動一趟,暗處還等著對王家敲骨吸髓的那些人,多少得再掂量掂量。
真個另有能耐,借著這一趟來往還能在彆處換些東西,低聲下氣賠個笑就得幾張保命符,不是為著雲雲,誰給啊。
至於丘綺娘如何想,轎輦上坐著的,誰管她。
唯渟雲回了房趴在書桌上許久不肯抬頭,個個躲的遠,丹桂進了出出了進,當她是擔憂盈袖來不成,氣道:
“你午間有這個哭喪臉,人不妥妥的來了。
現來不了,幾個果子問”丹桂緘口,想起今日多半得罪了張太夫人,多半是要不來了。
她再沒個主意,心煩意亂退到一旁,片刻後記起什麼似的,轉進裡屋往櫃子取出去歲作的炭餅,撿了幾塊包在帕子裡匆匆往前院趕。
這個點,客定是沒走,反正渟雲房中雜活兒不多,丹桂打聽丘綺娘早間進的是東角門,便往角門處候著。
日暮時分,仍是嫲嫲送客,丘綺娘出了謝府,抬腳要上馬車的檔口,聽見身後人喊,“丘娘子。”
丹桂小跑幾步到人前,將那包著炭餅的帕子遞給丘綺娘道:“我院裡雲小娘子與你宅中盈袖有過往,你知道的,我也不多說了。
今兒她沒給你難堪,六月十八是她生辰,無論如何你彆讓她難堪,就將這東西給盈袖,讓她過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