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不長東 第76章 鬼神
平和日子過了數年,且謝府裡人人本就體麵,渟雲已有許久沒聽過惡聲,遑論是誰朝著自個兒摔東西。
尚沒反應過來,謝承袖沿攬過桌麵,筆墨瓶罐連那個素木盒子悉數被推到地上。
“滾”。他平靜重複,並不歇斯底裡。
盒上金屬活頁扣受不住力脫落,蹦跳數下後跌的老遠,隻留散開的盒和蓋子躺在渟雲腳下,吐出一張和幾年前彆無二致的銀票。
這是藏書處,並非謝承起居院,丹桂也過了那個被攔在外麵的年歲,聽見動靜,立即衝到了屋裡。
看渟雲腳下狼藉紛紛,立馬猜到是謝承發了氣性,這死蠢貨真是分不清好歹。
丹桂上前幾步直接拽了渟雲往外,連安都懶的跟謝承告,反正各院歸各院,謝承沒資格說娘子院裡不是。
出了房門才感歎真不容易,大多數時候她是拖不動渟雲的,難得今天手到擒來。
再瞧渟雲麵上似有恍惚,當她是被謝承嚇到,奇怪問:“你怕他做什麼?”
初來謝府那兩年怕謝承還能理解,現兒個,倒也不說是時移世易。
但張太夫人怒氣衝衝站渟雲麵前,丹桂也沒見她如何畏懼,實不理解在謝承麵前哆嗦個啥。
“早說彆來,又不是非要他買,與陶,”丹桂稍頓,並不十分情願提起陶姝,“陶娘子說一聲,不信她弄不到。”
“啊。”渟雲停住腳步,驀然回神樣反手指著身後門口,“銀票,我的銀票沒拿。”
正如宋雋所想,渟雲從陶姝那拿的銀子還真不多,半點丟不得。
倒也不是陶姝不給,而是陶家何等人也,安樂公陶矜能做出離京雲遊以避權的事兒,陶籬豈會全無伎倆?
他在京無官無職丁憂,私下與人收些畫些無大礙,且有些人,是他拒絕不得。
而陶姝名動朝堂,與禁宮太妃常有走動,如何能明麵上以千金萬金賣畫,還不得立時被人告個“受財枉法”。
如此正合陶籬心意,立時對來者該與則與,該拒則拒。
又因陶姝以清絕居士自稱,餐雲霧而忌葷腥,棲煙霞而藐金銀。
故凡其畫作,多贈知己少售庸人,多供賞學少供自珍,偶得些許奉物,散碎茶果爾。
至於看不見處,富貴加諸薑素娘,渟雲則分文不肯多沾。
不管薑素娘給什麼,這頭年年隻取千兩分作兩份,一份買藕,一份給丹桂存作體己錢。
主婢皆有盤算,渟雲想早晚要回觀子,錢銀都是虛事,丹桂想等渟雲十六七議親,定會將自個兒帶走,到時候討一紙放書,良籍銀子都有了。
隻五百兩雖是巨額,對比陶姝得到的東西,顯然九牛一毛,丹桂時有不憤,隱於心間未發罷了。
現看渟雲還想回房間去從地上撿東西,勸道:“撿那個做甚麼,白白叫大郎君瞧不起你。
他以前不是給過你,就當是還他了,誰也彆給誰臉色看,咱們再去陶娘子處拿些不就好了。”
安樂公歸喪早滿三年,次次去陶府,雖見薑素娘仍穿的顏色沉舊不飾金銀,實則工繁物貴,桌上茶盞在謝老夫人處也不多見。
若非她娘女兩個欺天罔地,這份富貴本是雲娘子的,憑什麼這個被人摔了一地東西,還要死皮賴臉回去撿錢。
要不是她跟著渟雲聽了幾年女教習講文,習得一身涵養,非要趁著人今天好拖動,連推帶搡當個圓球趕緊的弄回去。
五百兩,說的好多似的,值個什麼東西,不就年年爛在冰窟裡的一灘。
“他瞧不瞧的起我,與我有何關係呢。”渟雲索性回了身,巴巴望著門口,“但我隻有那一張銀票,求不著他,我還要去求宋六哥的。”
“沒關係你剛剛在怕什麼?”
“我沒有怕他。”
“我去撿。”丹桂不想在此處爭執浪費時間,反正她一個下人無所謂丟臉不丟臉。
話落幾步跑進屋裡,不見隨侍小廝,謝承自己彎著腰在收拾,手上抓了數片碎瓷和那張銀票。
兩人對視一陣,丹桂指了指他手上,尷尬道:“娘子令我回來取銀票。”
說來自從前幾年血竭事後,她對這繡花枕頭一包草的大郎君全無好感,今兒還是第一回單獨說話。
曾經悸動湧上心頭,有種莫名其妙的難堪,大抵是,她不知何時明白,她對眼前謝承品性才學其實一無所知,並非傾心。
或然皮相,或然風度,或然錦衣華服,那些令她豔羨仰望夾雜鉤織而成的自以為是的愛慕,實則是:
隻是一個下人對掌握著生殺大權的主家諂媚討好,像街邊野犬的搖尾乞憐。
太卑微了,卑微到卑賤,是在渟雲身邊呆久了,連看過去的自己都覺得心酸刺眼。
謝承站起隨手遞還給她,“告訴她,子彀會幫她找的,不必掛著了。”
丹桂雙手接過出了房門塞給渟雲道:“拿到了拿到了,趕緊走。”
她又覺得那些過往其實也不值得困窘,偏止不住臉色發燙,恨時日不能重來。
可重來也該如此,哪怕是成為謝承通房,生個一兒半女,就用不每天數著存銀子了。
府中綠萱不就是這樣,一舉得子,成了主君名正言順的貴妾。
孃胎生出來是個下人,除了卑賤,又如何存活呢。
去道觀,作姑子麼?那還是作妻作妾的好。
所以並非大郎君不該看不起雲娘子,而是他現在有什麼資格瞧不上自己院裡娘子?
可他仍能天經地義的,瞧不上自己,故而渟雲不在身旁,她就百無適從。
渟雲不知丹桂所想,接過銀票捋順確認沒破,喜道:“這就好了,不然我又得愁好久。”
說完纔看見丹桂雙頰赤色,立馬斂了笑意道:“你怎麼了?”略作設想,“他罵你了?”
她再無那會薄哀感,轉身要往屋裡,“我去跟他好好說道說道。”
“說什麼。”丹桂忙將人拉住。
“我來揭他傷疤,他心中有氣也是應該,罵你做什麼,我早跟你說我不怕他。”說著還要往裡。
“不是。”丹桂恐一會又拽不走人,趕緊拖著往外走,“是我看咱們兩三天做的糖都灑了,怪可惜。”
“那也是。”渟雲慣來不疑身邊人說啥,當即泄了力道,乖順跟著走,“也沒事,物過不留念。”
“那你那會在房裡發什麼呆,知道是他傷疤還非要過來。”丹桂不想緊著那話頭一直掰扯,另問了句。
“嗯~”渟雲抿嘴將歎息哼的老長,雙手捏著銀票往空中舉起,邊走邊道:
“傷疤也得掀開了才能治啊,我想給他念幾篇經文也是行的,學學祖師。
可等我看到長兄,覺得難過,祖師說的也不好使啊,就像我看到幺娘也很難過,還有襄城縣主,他們都是。”
“難過什麼。”丹桂嘟囔道,沒說“你可難過難過你自個兒吧,那三人誰誰誰不比咱們好過。”
謝承是暫無功名,主君肯定有氣,難免苛責。
陶姝也就吃素慘點,人簡直都快活成公主架勢了,不對,她成了太妃義女,本來就是公主,聖人沒給封號而已。
至於襄城縣主,真正的皇親國戚,論的到誰替她難過。
“天下人人都難過,怪不得師傅總說紅塵難解,我看長兄夙興夜寐,必有萬千舉子也是懸梁刺股。
生老病死無常事,過錯明明不在他們身上,隻因太後殯天,就要叫九州四方諸人苦心東流。
不過,聖賢也不行,書上說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為何天下事不由天下做主,要由一家之言。
雷霆雨露,喜樂”
“你快住嘴吧。”丹桂打斷她念經樣咕噥,再念下去,彆人不知道,但自個兒倆人一定再不會難過了,因為人死透了。
夫孝者,百行之冠,諸善之首,人倫之至,君為天下父,焉有不孝之理?
“大郎君說還會叫宋家二郎幫你尋藕的,叫你彆掛著了。”丹桂記起這個。
“哎呀。”渟雲霎時將銀票捏回手裡,喜的一蹦,轉而步履輕快往院門,不忘問:“那他幫纖雲找蟈蟈嗎?
不找的話,我也想辦法找找,養在咱們那,彆叫崔娘娘發現就是了。”一院子草藥,藏個蟈蟈容易得很。
謝承站在窗前,看院中柳木新發,攪動五月驕陽,水綠薄衫從中過,鵝黃拂嬌掠影走。
直到裙角翩躚出門,手心汗水將攥著的糖塊浸的又黏又膩,他還在想那場縱馬失蹄。
渟雲對謝承處境其實洞若觀火,而今謝府唯謝簡身在官場,近年最大的指望有二:
一則兒子登榜,二來晉王加封,結果時運不濟,雙雙落空,且不知何時纔有眉目。
總不能叫聖人剛死了老孃,文武就勸“你也活不長久,趕緊立個太子萬全些”,這就不是諫言而是逾越了。
何況孝期之內,如何給新太子加冠慶賀呢?
謝府肯定不能怪晉王沒努力點早早當選,太後死了也不能說死的不對,士大夫為天家守孝更是古今禮製違不得。
那二兒子湊巧碰上也沒辦法,錯處都堆在了謝承一人身上。
倒不是她深諳朝堂,而是苦悶的非謝承一個,另有襄城縣主日夜不平,本來晉王若被加封為太子,她就成了郡主,沒準過幾年尚公主也未可知。
奈何皇奶奶突然撒手人寰,父親仍是個閒散王爺,眼看自個兒年近及笄,不知要被輕許何人。
金印煌煌未入手,世事洶洶來無情。
以至於這兩月渟雲再往晉王府,襄城縣主興致缺缺,隻道“劍一人敵,不足學,師才無堪用,賊遁帝王州”。
渟雲猜她說的是袁簇,以襄城縣主地位,定然知道袁簇是偷離盛京,至今未歸。
師傅箭術登峰造極,要靠做賊夜逃。
文如何,武如何,無兵無權,手中劍也隻得一人敵而已,父親成了太子才能養親兵,郡王什麼都不是,更不要說區區一個縣主。
唯一高興的,好像隻有陶姝,當年“廢太子謀逆”一案牽涉安樂公,雖得聖人開恩赦無罪,然終未平反,汙名至死。
古來天家奪嫡手腕毒辣,安知不是晉王陷害,前太子城門失火,殃及安樂公池魚?
反是丹桂輕蔑評過一句“安知不是安樂公真的夥同廢太子謀反?她做得瞞天過海,父親能好到哪去。”
渟雲對這說法並無感觸,她既不以陶姝喜悅為喜,也就不會以丹桂諷話為怒。
隻如她所言,有些難過,連宋雋,連各位祖宗,個個都在負重他人苦果,喜樂不以自身。
一人如此,人之患矣,人人如此,世之患矣。
世間大患消不得,各人自有各人機緣,正是觀子裡說,驚不破芸芸浮生夢,且修得自身悠悠方寸山。
一如此時,她夾著那張銀票歡喜行過簾廊,走得一身碎汗回了自己院裡,轉頭描起桌上醫書。
這兩年張太夫人不許她在人前落筆,兼之陶姝那邊所需寥寥,走動也頻繁,大多時候是去陶府呆一天畫個兩三張。
因此在謝府時,廢墨就以文字書冊為主,恰藏書醫經不缺,逐字抄好交給陳嫲嫲,還能往市集書館換點散碎銀錢。
總而謝府的紙墨份例月月都給,不賺白不賺。
六月漸至,襄城縣主處忽遣了女使告知謝老夫人,以後無須再著渟雲往晉王府伴讀。
而今已不需要在路上與陶姝的女使交換食盒,因此並不是迫切要往晉王府走動,渟雲並無太大所謂。
但這事突如其來,難免謝老夫人擔憂緣由,問過渟雲並無得罪之處,晚膳時又問了謝簡一回。
謝簡神色略有忡忡,甚少見的先正眼看了渟雲,歎氣道:“聖穆敦肅太後百日祭快到了,有小人趁機生弄口舌是非。
想來是晉王處避嫌,襄城縣主又到了閨齡,無須師傅授課了罷,母親不必太過多慮。”
敦肅為封號,聖穆乃是諡號,梁有祖訓,凡垂簾聽政過的太後方可追四字,故敦肅太後雖為今聖人生母,仍不可逾製。
謝老夫人麵容稍鬆,未作多問,她右邊坐著崔婉,崔婉再往下位,乃是謝簡妾室綠萱,隔開了纖雲和生母。
渟雲在數日之後纔在陶姝處聽得那個“口舌是非”全貌,說是“晉王命數不吉,這才導致敦肅太後殯天示警,阻止聖人擇其為太子”。
鬼神之言固不可信,鬼神之言,不可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