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飛雪【第二版】 風雨欲來
風雨欲來
另一邊,丞相府,書房。
房光磊靠著椅背,木然的對著月光,望著手中的卷軸。“吱呀”開門聲傳來,他還以為是那個不懂事的送飯小廝,頭也不回的想趕人。
軍靴踏在木地板上的聲音由遠及近,他才驚覺回頭。沈則錫一身黑色出現在他麵前,抱著雙臂,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外頭都在傳,老婦人宮門一跪驚天地,那老頭有冤難報泣鬼神,是世風日下,道德淪喪,人心不古。房丞相好手段。”
“雕蟲小技,何必掛齒?畢竟為官做宰總逃不開算計,一天天的算計這個,算計那個……身處高位總難善終。”房光磊聳了聳肩,故作鎮定撂下卷軸,上麵赫然是沈則歡及笄時的樣子。
“我又不入仕途,你不必說這些……”沈則錫說著,目光落在卷軸上,心下瞭然。
凝夜紫緙絲盤金繡海水江崖蟠金九龍袍,藤蘿紫打籽繡雲彩福壽比甲,紫茄間優曇瑞鳳尾裙,九龍九鳳赤金點翠龍冠,芥拾紫珠繡纏枝牡丹點翠鳳頭履,赤金鏨花鏤空雕龍護甲……通身深紫,她穿得卻不顯老氣,反而麵上慈悲為懷的笑容顯得她有一種語言文字難以形容的美。
沈則歡的一顰一笑他記得清楚,及笄那天,她絕對沒有笑過,更沒有這麼畫上這麼悲天憫人。
“倒是多嘴了……”房光磊小心卷好卷軸,那年兩人間的劍拔弩張重現……
“喲,小舅子,在這等姐夫呢?”
那年天下初定,前朝勳貴們貶的貶,死的死,風聲鶴唳之下,沈氏祠堂的燈不眠不休的亮了三天三夜。榮國公府作為前朝勳貴世家,既舍不下這榮華富貴的空架子。最後決定先把家族琴棋書畫最出色的沈則歡嫁給家道中落的寒門學子房光磊,以求新帝不懷疑他們結黨營私,好歹保下著門楣。
房家原本也算個勳貴,可惜亂時站錯了隊,押錯了寶,擎天之柱轟然倒塌隻在一瞬。房光磊他爹不算本支,幼時便沒了父母,抄家滅族時他假死脫身都沒人發現,就這麼逃過一劫,更名換姓後僥幸活了下來。後來亂局初定,房光磊自己恢複了本姓,認回了本家。
沈家跟房家甚至是五輩以上祖宗定下的婚約,當時陰差陽錯下沒能應約,後來也沒人當回事。還是當時沈家沒人能抗事,想著保命才把沈則歡推出去換一個暫時安心。
沈則錫被這決定氣紅了眼,站在大門口堵他,還沒開口就聽他陰陽怪氣的挑釁,猛得上前給他一拳,搶過他懷裡的婚書砸在地上,惡狠狠地吼道:“你個貪圖富貴,不知廉恥,妄想攀上高枝,沒本事的貨色,無錢無財無功名,怎麼敢來求娶我姐姐!!!”
還穿著粗布麻衣的房光磊挑了挑眉,不緊不慢地撿起掉在地上的婚書,不緊不慢地拂去塵土:“我沒本事去你姐姐,你有本事阻止嗎?”
“你!”沈則錫喘著粗氣衝上去還想打,剛揚起手就被房光磊接住,他心平氣和的聲音傳入他的耳朵,讓他沉默。
“房某不才,連中三元。家室乾淨,不像你這偌大個府邸隻有大門口的石獅子乾淨。且無妾室通房,隻傾慕沈大小姐。”語罷,他愣了幾息,掙紮著抽回自己手。
他們都很清楚,自己入仕還要花時間沉浮經營,入軍營也要花時間掙軍功,不管從文從武都要一步一步往上爬,他還不應定會,而且獨立危樓之上的沈家沒人能等得了。
亂局初定,朝堂人才稀缺。連中三元的狀元之才,最低最低也是一個三品官。家室乾淨且無妾室通房,至少那時的沈則歡日後能安穩度日。
就算是他自己有狀元之才,弟弟怎麼能娶姐姐呢?
往事流轉,思緒被拉回現在,往日之事曆曆在目。
房光磊挑眉一笑,收拾好卷軸:“怎麼?你還要打?”
“我不想,更不會做讓姐姐為難的事。”
“你又不是沒做過。”
“那時眼見著姐姐要嫁個無錢無財無功名的布衣,我都想到我的後事了。現在看來,我寧願當時娶姐姐的是你。”沈則錫搖頭,坐到一旁的客椅上,唉聲歎氣。
“我現在有錢有財有功名了,還是沒娶到沈大小姐。”房光磊也坐下,仰頭靠著椅背,盯著天花板上層層疊疊的藻井,斟酌著才道:“話說,你為什麼這麼愛慕她?沒了她你會死?”
沈則錫同樣靠著椅背,聞言大聲反駁:什麼叫‘沒了她我會死’?”雖然這是事實。
“你剛剛說的啊!”房光磊扭頭,但腦袋沒有移開椅背。
沈則錫沉默了。這個時候,他們倒想是親兄弟。
“深宅大院裡掙紮的情誼非同小可,可你們是姐弟啊!”房光磊不解道。
“名義上的姐弟!”沈則錫突然死死盯著他的桌案,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陰狠。
“什麼意思?”房光磊故作驚訝的明知故問,以前還能糊弄一句“小姑娘還沒長開”,但現在的沈則歡就不一樣了。
“那年戰亂,我那個隻信神佛的娘,非說要去清心觀裡頭才會生出男嬰來。她發動時還自己忍著疼爬山,直接把腹中胎兒悶死在了肚子裡。當時各種關於‘談下死胎’的荒誕傳言滿天飛,她縱使不信也沒法,也沒管什麼男女,直接換了當時也在清心觀生產的孩子,也就是現在的姐姐。”
“那生產的婦人呢?是誰?”房光磊追問道,擡手為他斟了一碗茶。
沈則錫盯了他半晌,才道:“告訴你也無妨,那婦人其實就是界空道人。”
“?!”房光磊驚了。
“你確定?”他問道,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沈則錫扭頭與他對視,惡狠狠地端起茶碗,一飲而儘。
“你怎麼確定的?”房光磊又問道,眉頭逐漸緊鎖。
……
“娘親,為什麼我不可以在彆人麵前喊您娘親?為什麼我要喊榮國公府的那個二夫人娘親?為什麼我不可以跟你生活在一起?”
小小的沈則歡趴在一位約莫而立時的界空道人懷裡,悶悶不樂的嘟嘟囔囔:“榮國公府不好,歡兒不想回去,隻想要娘親。”
界空道人正溫柔的拆散她的發髻,從新為她編發。聞言不由得輕愣,隨後勉強自己展顏,掛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神說我們母女緣淺,此生隻能已師徒相稱。”
“什麼大羅神仙?淨乾些拆散母女之事。”沈則歡想爬起來換個姿勢靠著她,但界空道人微微用力按著她,不想讓她看到自己難看的神色。
小小的沈則錫靜靜的看著這一幕,直到小小的房光磊喊他了好幾聲,他纔回過神來,沉默著拉著房光磊跑了。
……
“……就是那次你拿你那幾本破書來求我,要我帶你去見我姐姐那次。”
語罷,房光磊靜默半晌,恨鐵不成鋼道:“那些可是孤本!我爹留下的唯一的遺物。”
他知道,界空道人,是沈則歡帶發修行時期的師姥。關於她的一生,他手上的訊息也隻有寥寥數語。
隻知道她年輕時世道亂,跟了位老道學本事,後來就是清心觀裡那個像月光一樣的界空道人,從來沒有聽說她生過孩子。
至於清心觀,也許是繼承了那個老道的房產,也許是自己本來就有,也許是自己攢錢,反正他要是找附近老人問起,老人們也隻會說那清心觀是觀音菩薩顯靈。
沈則錫猛地把茶碗砸在桌案上,外院中那棵榕樹上棲息的雀鳥突然四散展翅,逃也似的飛走了。兩人猛地回頭,隻見外院空無一人,安靜得讓人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