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101章 二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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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二
陸令從在入宮之前,一共做了三件事。
其一,他命人到摘星樓送信,請蕭遙派出宣室人手暗中埋伏於昭王府四周,保護陸書青和陸書寧。
其二,他讓周伯與銀綢帶著昭王府所有賬簿田冊地契,立刻前往吳家,在他舅父吳欽的幫助下連夜分割掉屬於謝竟的那一部分,將這些年他送給謝竟的所有“真金白銀”的東西——田產、錢莊、商行,城郊的彆院、遠在江南各地的園林——全都改到兩個孩子名下。
其三,他手書一封拜托李岐,整飭這一年多以來偷偷養在淮北的三千虎師人馬,將他們帶到金陵城外百裡處挺屯駐,隨時等候訊息。
最後他踏下王府馬車,徑直往神龍殿的方向去。
鐘兆就守在寢殿的門前,見到陸令從似乎並不意外,彷彿趁亂竊走裝有玉璽的劍匣不是他所為,來向王府通風報信的人也不是他所遣。
陸令從同樣冇有多說半個字,他在邁進寢殿的前一刻回過頭,深深看了鐘兆一眼。
皇帝就寢的時辰早過了,但內室燈影幢幢,顯然一早已經在等候著來人。陸令從撩袍跪在榻邊,開門見山道:“父皇當日把藍田玉傳國璽交予昭王府保管,而王妃仗著身為青兒生母,欲替謝家牟權奪利,竟將璽印私藏到烏衣巷,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實屬大逆不道!”
帳簾被緩緩掀開,皇帝一半麵容遮在陰影中,看不清神色,隻問:“是你的王妃做的麼?”
陸令從知道那之下的弦外音——棄王妃與謝家、保昭王府,這是你為皇位做的選擇嗎?
他擡頭,強行去捕捉皇帝的雙眼,定住視線:“若父皇允準,兒臣可即刻下旨廢置王妃,一切罪名,聽憑父皇論處。”
皇帝喚道:“鐘兆,筆墨伺候。”
殿門旋即就開了,鐘兆捧著紙筆悄無聲息走至陸令從身後,恭謹地為他鋪排開。皇帝心平氣和道:“憑朕論處?有丹書鐵券在,朕不懲處他。”
陸令從的筆鋒微微一頓:“……父皇不治他的罪?”
皇帝看他的目光幾乎稱得上“審視”,彷彿能將人從內到外剖開來,無處遁形。良久,他淡淡道:“他縱有千萬般不是,到底還有誕育世子的功勞。畢竟十年夫妻,你又對他寵愛過甚,想為他留條活路也屬尋常,朕冇有不許的道理。”
陸令從聽這話的分量,皇帝竟是連“嫁禍”的本質都無意去掩蓋,甚至於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真心廢棄謝竟。
“但是謝家……你不能再插手了。朕交了王俶去辦,相府是局外人,裁奪起來也有個度。要避嫌,要在世人麵前不偏私,你得準備著些。”
陸令從緘口動筆,腦中盤算著相府為什麼成了局外人?此事牽涉儲位之爭,而相府從來都在局內,從來都在風口浪尖,除非……除非這個爭端即將告終,皇帝心中已然有了決斷:相府出局了。
出局了,自然不再利益相乾,更重要的是也冇有能力再憑藉候選人身份翻起風浪,所以皇帝纔會放任相府去做那“不偏不倚”的裁判。
陸令從又想到那句“準備著”。要他準備什麼?為什麼要他準備?
從一開始皇帝嫁禍的目標就不是謝竟,而是陳郡謝氏。說到底,隻懲處謝竟一人並冇有用,皇帝其實也不屑於懲處謝竟,因為太清楚他手無實權,不過是繡花枕頭一包草。徹底切割掉陸書青與陳郡謝氏的關係、將外戚坐大的苗頭掐斷,纔是皇帝對謝家動手的根本目的。
陸令從隱隱察覺,那個自他出生就開始折磨他、桎梏他的問題,答案終於近在眼前,呼之慾出。
蛐蛐罐裡勝負已分,皇帝是在為昭王府——或者準確一點,為陸書青的登極之路翦除一切障礙,但這隻是個開始,陸令從想。主子待兩隻蛐蛐從來都是一視同仁的殘忍,皇帝絕不是臨時起意將對謝家的處置權交予相府,他還有後手,他一樣要藉機清洗琅琊王氏,隻不過假借兩族爭鬥的名義。
誰也彆想逃。
陸令從猛地擡起頭來,後脊發涼,直視昏黃燈火下的皇帝——這真的是個行將就木、垂垂朽矣的病人麼?
謝竟匆匆罩了件披風,縱馬直奔謝府,越是靠近,嘈雜喧鬨在夜裡就越清晰。這個時辰連秦淮河畔的歌吹都止歇了,異樣的寂靜從水麵蔓延到街頭坊市之中,人家門戶緊閉,躲在黑暗中悄悄豎著耳朵,見證變故上演在烏衣巷這簪纓之地。
金陵城要變天了,人人心中都這麼想。
烏衣巷口有羽林衛執劍而立,閒雜人等早被清場,謝竟勒馬停下時,麵對的隻是兵刃的寒光,和一道道從盔甲下射出來的冇有溫度的視線。
首領與他對視片刻,率先開口:“王妃來了。”
謝竟沉聲道:“放我回家。”
首領做了個虛禮:“謝家有私藏國璽之嫌,牽涉國本茲事體大,臣等遵陛下聖旨,闔府上下俱要細細搜查,一律不許放人進去。”
“那讓我見我父兄,就在此處見也可以。”
首領冷嗤:“兩位謝大人這會兒已經被帶去詔獄,隻等著提審了。”
謝竟一震:“你們豈敢擅自扣押朝廷命官!”
“陛下有令,由王相全權處斷此案,”首領擡手往巷中一指,“在貴府搜出陛下托昭王殿下代為保管的藍田玉傳國璽,謝家庫房中的來路不明的藍田玉料,可都是實據。”
謝竟緘默須臾,翻身下馬:“此事乃我一人所為,謝家上下無人知曉,陛下降責,也應由我一人承擔。”
“哦?”那首領玩味地笑了笑,“你們要不先對一對口供?你父兄可是已經對罪責供認不諱,說他們圖謀儲君之位從你手中騙取國璽,你纔是那個毫不知情的人!”
“欲加之罪!”謝竟喝道,“我身為昭王妃,縱有梟首重責也不牽涉九族,王相若定要殃及無辜,莫非是想棄琅琊王氏這百年文吏世家的清明善斷於不顧?難不成還要衝進宮裡,把陛下也關進詔獄?”
說罷他擡步欲強闖,兩側羽林衛的佩劍立刻出鞘,那首領剛要命手下強行將他製住,忽聽不遠處有人喊:“慢著!”
來者駐馬在謝竟身後,他回頭看去,正是王俶的長子王契,手裡提著一卷軸:“下官剛從宮裡來,奉旨替昭王捎來一封諭令,王妃可願一起聽一聽?”
眾人四散為他讓出路,王契繞到謝竟麵前,徐徐展開那捲軸,道:“傳昭王手諭,王妃謝氏驕縱橫行,窮泰極侈,更兼挾子弄權,覬覦儲位,不宜垂範庭闈、誨化兒女。其上璽綬,著斥逐出府,恩斷義絕。”
王契高居馬上,睨著謝竟:“謝大人如今不是皇親了,這罪責株不株連九族,還得再好好考量纔是。”
哪怕是叮囑過陸令從,必要時一刀兩斷、切忌優柔,但在親耳聽到“斥逐出府”幾個字時,謝竟還是不自禁地一晃神。
幾千個日夜不離,隻需要幾十個字就可以抹得一乾二淨,天家的姻緣線果真就如那織繡龍袍的金絲,脆弱不堪,一觸即斷,如何能與堅韌不移的結髮青絲相較?
謝竟擡眼逼視回去,冷冷道:“謝家有太宗皇帝禦賜的丹書鐵券,王俶即便認真想要連坐,也得有祖宗之法可依。不敬先祖、濫用職權的罪名,相府可擔待得起?狡兔死走狗烹,相府今日把謝家逼上絕路,不怕明日陛下就借這個罪名收拾了王家?螳螂捕蟬,鷸蚌相爭,得利之人且在後頭呢!”
王契卻隻搖頭,彆有深意道:“誰說相府不怕?誰說相府不敬丹書鐵券?這免死金牌叫謝家一代又一代地供著,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自然要準許貴府物儘其用纔是。至於怎麼用——閣下隻睜著眼睛,好好等著看便是了。”
語畢他轉臉吩咐那首領:“謝大人既然想見一見親眷,就讓他見。”
謝府正門大開,羽林衛森然佇立兩側,而帶領家丁站在廳前、與其對峙的,正是衣冠齊整的謝夫人。
謝竟幾乎是被押進了烏衣巷,不知誰的劍柄照著他的膝窩就是一下,將他一把搡倒,跪在門檻之外。
謝夫人看到他,原本不動聲色的麵上終於露出一絲怒意:“他是昭王妃,你們膽敢動他!?”
謝竟定睛搜尋,卻冇見姚氏和謝浚的蹤影,直到聽見角落裡有斥罵聲響起,這才發現謝浚被綁在廊下的柱子上,想是事發時當先護在祖母和母親身前,卻終究寡不敵眾,反被控製。而他嫂嫂則讓幾個亮著佩劍的羽林衛團團圍住,不許她靠近謝浚。
“我父兄都已下獄,我也可以即刻隨你們走,相府還要為難這滿府婦孺和無辜家仆,難道是要趕儘殺絕不成?”
謝竟掙紮著想要起身,卻被兩名士卒按住,王契站在他身後幽幽道:“謝大人還是冇有拎清楚,打心底裡要為難謝家的,又豈是相府?陛下要借刀殺人,王家不過是趁勢把自己打磨淬鍊成一把好刀,讓陛下使得更趁手罷了。”
他身側那首領藉機道:“下官承的是陛下聖旨,辦的是公家差事,無意刁難,還請夫人以大局為重,並少夫人與小公子一道隨羽林衛走一趟,也好早日定奪此案,還貴府一個清白纔是。”
他刻意加重了後半句的語氣,謝夫人卻驟然一啐,叱道:“爛了心的東西,陳郡謝氏的清白,就憑你們這些宵小鼠輩也配信口置喙?”
她掃視過一眾官兵,那淩厲目光如有實質,照得人心慌底虛、不寒而栗:“若我從這道門出去,便是假也成了真,無也成了有,坐實謝家的異心,豈不正遂了你們的意?不曾做過的事,莫須有的罪名,哪怕你們顛倒是非、嚴刑逼供,哪怕我夫君和兒子都認了,我也絕不會認!”
王契卻毫不以為怵:“夫人好風骨,不愧是執掌中饋幾十年的一品誥命,隻是夫人要保全自家聲譽,也要為你身後這些家丁仆婢想一想——謝大人纔剛說得好,他們又有何辜,要死守在這烏衣巷裡給你陪葬呢?”
謝夫人目光一凜:“此事恩怨不涉外姓旁人,你若還在意琅琊王氏的名節,便放他們各自離開!”
王契隻是不緊不慢道:“天下哪有那麼多忠孝兩全的美事?陛下口諭,無詔任何人不得擅自進出謝府,詔獄裡可塞不下您全家老少,他們全都得在貴府乖乖聽侯發落,王相隻點名要您祖孫三人,連咱們這位廢昭王妃,”他一瞥謝竟,“可都格外恩準,不必收監呢。”
一旁的姚氏怒極反笑,譏誚道:“恩準?王相把自己當成什麼人了?即便來日二殿下即位,王氏也隻是外戚,也隻能是外戚!打量我們不知道呢,那藍田玉傳國璽本就是個假貨,莫說是天子寄放在昭王府,哪怕是真到了謝家手裡,大齊百年的國本,就這麼輕易便能被區區一塊玉動搖?相府這是藐視天威,還是懷璧其罪?謝家庫房內那些藍田玉料乃是去歲除夕雍州太守何誥所送,入府時登記在冊,白紙黑字,你們不去徹查來曆追根溯源,究竟是在遮掩什麼?”
王契神色微變,大概不曾料到她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將事情挑明,陰惻惻道:“姚夫人慎言,就算自己不要命了,也要想想令郎該如何自處。”
謝浚聞言,顧不得羽林衛的刀還抵在他腦後,叫罵道:“你休想拿我來要挾我娘,謝家上下冇有人怕死,隻怕死不清白,死不得其所!”
“口口聲聲,”王契將幾人挨個掠了一回,“攀扯相府也就罷了,小公子和兩位夫人再說下去,言上天子,怨及龍庭,在場數百人聽得真切,那異心和罪名可就是板上釘釘,再不能用‘莫須有’來粉飾了!”
謝夫人絲毫不為所動,冷笑道:“我們有什麼不敢言上天子?如今玉料都被抄走了,那憑空出現的傳國璽也被搜出來了,烏衣巷除去我們這些**凡胎,再冇有什麼可供報還天子這些年的‘知遇提攜’之恩了!若天子還想要,那便拿去就是了!”
謝竟被製在原處動彈不得,隻喊道:“娘暫且留些餘地,哪怕先到獄中我也可設法轉圜!王氏豈會不在乎史冊留名?”他擡頭剜了王契一眼,“想必相府亦不願受萬民唾棄、口誅筆伐!”
謝夫人神情是早已望到宿命終點的平靜:“你以為此刻在烏衣巷中和他們撕破臉,與囚於詔獄多做幾日甕中鼈,下場會有什麼不一樣?”
謝竟隻得轉向姚氏:“嫂嫂!你與浚兒帶著娘先走罷,謝家的清譽名節都不必管,什麼東西能比你們的命重要!”
姚氏眼神中有淡淡的哀惋,她同樣一步都未動:“他們若然真正敬服丹書鐵券,今日之禍根本就不會發生。事已至此,隻剩‘虛驚一場’和‘十死無生’兩個結果了,之無,你覺得會是哪一種?”
謝竟一頓,愣愣地張著口說不出話來,茫然看向滿院的謝府家仆,那裡麵大多數麵孔他是熟悉的,他是認識的,甚至有不少人在這座宅邸生活的年頭比他自己還要久。他喃喃地哀求著:“你們……你們走啊……”
冇有人挪步。
“你們走啊!”
良久,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二公子,我們走不掉的。”
謝竟恍然發覺,在場除他之外的所有人似乎都很清楚,這場劇變裡冇有緩衝,冇有轉圜,所有那些退而求其次的權宜之計,在政治角逐麵前,統統都是不存在的。
要麼無事發生,要麼死。
等待他們的是什麼?所有人都有數,而且一早就心知肚明。謝家祖孫三人一被下獄,他們緊隨其後便要被夷滅。逃出這道大門,他們是抗旨不遵,更是謀逆罪人,根本不必妄求生路;而一樣是死,留在這道門裡死,至少無須替權力傾軋揹負惡名,至少對得起陳郡謝氏這些年對他們鄉裡家眷的庇護,至少不辜負主仆一場的恩情忠心。
就如謝浚之言,死得清白,死得其所。
王契已經不耐煩繼續虛耗下去,他在門前來回踱著步,不時轉眼看看謝府之內,彷彿在掂量事態輕重。半晌他對家仆們開口,意味不明:“諸位抱定了主意甘心殉主?”
無人予他迴應。
王契又把視線轉向姚氏和謝浚:“你們母子呢?”
兩人隻是漠視了他。
他最後將目光集中回謝夫人身上:“夫人仍不走?”
謝夫人坦然道:“即便是到了天子眼前,我一樣還是這句話,你們休想迫我踏出大門半步。今日誰若想強闖謝家,就要先從我的屍身上踏過去!”
王契再不猶豫,幾乎是在她話音落下的同時擡起手來,那首領立即施令,門外等候已久的羽林衛頃刻挽弓,謝竟心中大震,脫口嘶吼道:“娘——”
然而王契的手已經揮下,數箭齊發,鏃心卻一起對準了門下最前方那道從未彎折的身影。
謝竟耳中的世界從那一刻之後變得岑寂無聲,他瞠目欲裂,甚至連眨眼的能力都忘卻,直勾勾地注視著箭頭冇入他母親那脆弱的、毫無防備的心胸。他冇辦法數清究竟有多少支箭,因為血是那麼乍眼那麼迅速地在謝夫人的錦衣上蔓延開來,在避無可避地親睹她仰麵倒下去之前,就已經永遠烙死在了謝竟眼底。
他感覺到自己應該是聲嘶力竭地喊著,但他什麼也聽不到,便無從判斷究竟是失聰還是失聲。
王契定定地望著謝夫人倒在階下,不再動彈:“如夫人所願。”
衝突就在這一瞬間被點燃,謝竟看到家丁們迎著箭雨和槍戟頂上去,哪怕難以與禁軍相抗,但他們仍然不約而同地將謝夫人的遺骨團團圍起來,護在中央。
他看到手無寸鐵的姚氏硬生生奪下羽林衛的長劍,砍斷綁縛謝浚的繩子,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地送他一路逃出前廳,然後轉回來背抵角門、以身作鎖,被追兵一刀斬斷側頸。
他看到鮮紅的焰光自內院而起,這纔是貞祐十七年這個冬夜真正要燒的地方。他看到時近破曉濃雲壓簷,須臾間暴雨傾盆而下,可為什麼澆不滅沖天的大火?
火冇有聲音,雨冇有聲音,人嚥氣也冇有聲音。
謝竟被狠狠摁在原地,身掙不脫,眼閉不上,烏衣巷的浩劫從今鐫入他餘生的每一個日夜。
最後他揚起臉直迎上雨水,視線瞬時被模糊掉。中庭遍地狼藉,供桌上的東瓶西鏡摔得粉碎,化作腳底埃土,可是“百忍家聲”四字卻牢牢高懸廳前,堅固得近乎殘酷。
“忍”字頭上那一把刀跨越百餘年的矞麗和榮光,終於,在此刻堂皇地劈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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