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114章 二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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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三
是夜,回宮途中,陸令從和謝竟在車內對麵而坐,氣氛凝重,久久無言。
纔剛崔濟世並他的兄弟驚聞變故,到大理寺門前收殮了亡姐。因事出突然,幾人俱是直接從任上趕來,更冇想到麵臨著的是如此慘烈的噩耗,根本來不及準備棺槨壽衣等物,還是謝竟取了自己一件披風,將崔淑世的遺骸包裹起來,不使其沾染塵灰。
陸令從惻然道:“據崔濟世所說,王家為了掩人耳目,連阿篁墳前的碑都不許立,更不必提供奉她的靈位神主。”
謝竟低喃:“逝者為大,隔日知會崔濟世一聲,讓他們將阿篁的靈柩移回崔府——哪怕與崔淑世葬得遠些,那也好過孤零零一人在地下受流言蜚語。”
昭王府的馬車纔剛停穩在皇城外,便有一名內監快步趕出來通報:“殿下,雍州太守何誥夫婦已然入京,小人按殿下吩咐請他們先回府安置,但何大人卻說,有話要當即、當麵向殿下講。”
在陸令真被確認身故、陸令從決心要起事清君側之時,他便已經給何誥去了密信,請他即刻啟程返京。
二人掀簾,遙遙就看見何誥與其妻跪在公車門外,竟似請罪之態。
陸令從與謝竟對視一眼,當即下車,快步上前道:“大人與夫人這是做什麼!?”
何誥轉臉看見他,立刻頓首至地:“殿下同王妃還記掛著我這一具無用軀殼,願圓我與內子一個還京終老的念想,老朽萬死不儘感激!”
謝竟忙跟著下去,道:“大人何須如此?昔年在雍州分彆時曾許諾要親自接大人回京,今日諸事繁雜,未能遠迎,我與殿下正恐怠慢了二位。”
何誥聲音哽咽:“隻是老朽心中有兩事深愧,若不能一訴,實在無顏麵見殿下與王妃!”
他擡頭,看著公車門上的白幡:“身上同樣被下了剔骨弦,超過百日未換絲線,已然毒入骨髓、渾身青紫瘢痕,今番即便不亡於張太傅箭下,也是時日無多!”
謝竟語罷,話音猶在空寂的殿內久久迴響。太後定在階上,過了漫長的一瞬間,才輕輕眨了一下眼睛。她的聲音十分平靜,也許是真正不在乎,或者已經冇有事可以再掀起她心緒中的波瀾。
“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他從未與我和琅琊王氏齊心,”她喃喃道,“你看,他向著的難道不是陸姓江山麼?”
謝竟輕嗤一聲:“太後與王相是一路人,在你心中,冇有什麼比得上自家能世世代代居高官、受厚祿更重要,琅琊王氏雖為臣,卻實為頂聰明的不臣之臣。”
“遇上先帝那樣玩弄人心權術的君主,自然奈何不得貴府;然而令章,你的兒子,他是一位不君之君!最怕是你不視人為人,人亦不視己為人——太後視他為擡母族上位的墊腳石,那他便也視自己為壓倒琅琊王氏的最後一根稻草,古今無往不勝者,無非‘豁出去’三字!”
“太後說令章不向著母親、不向著舅族、不向著琅琊王氏。若這所謂的‘向著’,是他六歲時明明背會了書卻死活不敢告訴太後、生怕自己達不到母親要求、給母親徒增煩擾——那太後想必比我更清楚,自己到底為什麼冇有得到令章的孺慕之情。”
“陸子奉對我說,當日長公主的死訊傳回宮中,太後原本已要下旨將之告知吳太妃,臨了,卻又忽然改了主意、收回成命,默許了令章‘瞞死鳴鸞殿’的口諭。”
謝竟低低道:“太後,那一刻你心中究竟在想什麼?你身為天家兒媳的年月比我隻多不少——你又是否真正看透?”
太後出神良久,最終道:“琅琊王氏的戲都要唱至終章了,我看得透,看不透,什麼也不能左右。不論陸子奉還是陸書青登基為帝,你的手在前朝伸得都會比我長多了,我今日所言無非是身為中宮、誡後來者的幾句教訓,真坐到這個位子上該如何自處,那是你該去思量的了。”
“或者就從眼前這件事開始思量罷——先帝的真遺詔如今存放在神龍殿殿頂軒轅鏡之上,待你讀過,也許就會知道自己到底能否看透——真若不能,那麼趁此刻諸事未定,知難而退,尚為時未晚。”
“等你步步深陷,深宮二十年,再想要抽身就來不及了。”
宮人一早得了令,不必謝竟再吩咐,一聽到太後言及真遺詔的藏匿之處,便立刻著手命人去尋。待謝竟兜兜轉轉、終於又回到神龍殿時,裝有先帝遺詔的錦盒與貨真價實的傳國璽和氏璧,已都靜靜地放在了禦座前的案幾上。
與之一併等待他的,還有陸令從。
謝竟微訝:“怎麼冇打開來看?”
“宮人來稟告,說聽太後言外意思,真遺詔的內容隻怕有些微妙,我擔心先獨自看了便不知該怎樣麵對你了,索性就擱下不碰,待你來了一起看。”
直到這一刻,謝竟的心都是展的,平的,冇有任何芥蒂的。他隻是淡淡地笑了一笑:“能有什麼,再不濟也就是先帝選定了你繼位,這不是我們當年隱約就有察覺的麼?”
陸令從回望著他,未置可否,隻道:“是嗎?”
這一天一夜之間,從謝竟被王俶推出去頂偽造軍機之罪,到王家倒台、張延下獄、陸令章與崔淑世先後喪命,他們待在一起的時間雖不短,可相互之間實在無暇多說兩句話。甚至連陸書寧和銀綢被平安接回王府中,他們都來不及回去看一眼。
謝竟上前半步,打開錦盒,取出那封肇始一切的、由先帝親筆所書的卷軸,徐徐展開來。
也許是因為先帝在寫時很清楚,這隻是一枚扳倒琅琊王氏的誘餌,所以字裡行間並未展現出太多行將就木的歎惋,滿打滿算,也就不過言明瞭三件事:
其一,由皇長子昭王陸令從繼承大統;
其二,以昭王世子陸書青為儲,無論後位歸屬何人、無論此後再有多少皇子出生,絕不可更易;
其三,昔日天子為昭王娶妃謝氏,謝家有王佐之才,謝氏有賢後之風。今謝家收羈在監,新帝當警於蕭、王二族前車之鑒——立謝氏為後,則謝家不可留;留謝家,則謝氏必死。
先帝在遺詔上對陸令從寫道:“去孰留孰,爾可自行定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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