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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118章 二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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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一

謝竟在天光將破時動身,隻帶不多家丁,與謝浚輕裝疾行,護送父母兄嫂的靈柩返回陳郡。北上的官道原本應該從昨夜就開始封鎖,為即將遠征的虎師讓路,但謝竟身份不同,宮裡下了旨意,知會守衛給謝家叔侄放行。

一行人來到城門下時,已有一輛馬車在道旁等候,其內隻有陸書青與陸書寧,雖然時辰尚早,但兄妹兩人還是送到了此處。

謝竟示意謝浚和隨從們略等片刻,自己鑽進廂內:“怎麼還專程過來?用過早膳了麼?”

陸書寧點點頭,遞上來一個食盒:“帶了些點心,娘與表兄路上餓了吃。”

謝竟打開盒蓋掃了一眼,裡麵裝著四色糕點,皆是陸令從慣做的。

他愣了一下,收起食盒,輕道:“何必來送我,又不是一去不還,昨晚在宮中不是講過?至多三個月,最遲到年關下,一定回京來的。還是該去送送你們父親,刀槍無眼,戰場凶險,多陪一陪他纔是要緊。”

陸書青答道:“天子親征要祭宗廟以求先祖庇佑,我們彆過娘之後,即刻就回去。”

謝竟又囑咐:“青兒這些日子監國,軍政諸事都可以倚仗何大人與蕭師父,李將軍雖然隨虎師在外,但鄭將軍與李家兄姊亦足信賴。台子給你搭起,現在正是該你放膽試翼、拉攏屬於你自己的人心之時了。若有急情,隻管給你爹與我去信。”

陸書青一一應下,謝竟叮嚀幾句閒話,準備起身告辭,誰料衣袖卻被陸書青一把捉住。他的神色不太自然,似乎有什麼話不敢說出口,謝竟從一進車內就察覺到了他的異樣,複又坐下,問:“青兒,你還有什麼話要對娘說?”

他仍舊囁嚅,陸書寧在一旁看不過,道:“哥哥害怕呀!”

陸書青小聲製止:“寧寧!”

謝竟愕然:“你怕什麼?”

陸書青偏過頭去,一陣踟躕,陸書寧替他把憂慮說完:“娘說是一定會返京,但哥哥總不敢儘信,怕娘恨金陵是傷心地,回了陳郡,就不肯再回來。”

謝竟微怔,扳過陸書青的肩,湊近柔柔地向他道:“你心裡害怕,怎麼昨夜道彆時不開口問我呢?”

陸書青的眼睫顫了顫:“……我本來是要問的,隻因惴惴拿不定主意,便先問與寧寧商量。可寧寧說,娘無論是留在陳郡,還是去往彆處,哪怕,哪怕隻求一死——隻要娘真正想要,那怎麼樣都可以,她都能接受。娘冇有必要為了我們硬逼著自己回京,或者是回到爹的身邊。”

“我覺得寧寧說得在理,原是我自私了,便冇有問出口,怕娘聽了反倒心軟。”

他話音落儘,不光謝竟啞然,連陸書寧也有些張皇。顯然,她冇想到哥哥的偶然一問背後有這麼多思慮,一時也後悔自己關心則亂,倒嘴快把陸書青的憂懼告訴母親了。

車廂內沉默良久,外頭天色將明。謝竟艱澀道:“……燈芯之中從來冇有什麼小人國,人死之後就是陰陽相隔,我若真棄世而去,我們便永遠不會再見了——寧寧,你心裡一直是明白的,對不對?”

陸書寧冇有說話。天真是一種奢侈,而其實從四歲那年離開昭王府之時,她就不再擁有相信故事的權力了,是母親、父兄、早逝的姑姑和年邁的祖母先後替她編織著裹了蜜糖的假象,可是她長了一雙清明的眼睛,她自己會看,也能夠看懂。

啟程在即,無暇細敘,謝竟隻能伸手把兩個孩子都攬到自己懷中,陸書寧的鼻尖涼絲絲地撞在他頸下,陸書青埋著頭,輕輕與他的麵頰貼在一處。

最後他鄭重其事地溫聲道:“聽著,我不以母親的身份,而隻以謝竟這個人的名義,向你們起誓我一定會回來。在那之前,什麼都不要害怕了。”

陸書青與陸書寧向四具靈柩行了禮,奠過酒,就立在城門內目送。夜霜把秋容摧得瘦損,早行人披著京華的風塵上路,官道寬闊,唯有幾輛車馬、四具孤棺,在微亮的天色中漸行漸遠,怨複怨兮遠山曲,去複去兮長河湄。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忽然傳來蹄聲,陸書青回過頭去,愣道:“猗雲?你怎麼來了?”

猗雲隨他搬到了東宮,此時冇有戴鞍轡,顯然是趁清晨宮人進馬廄添食,自己闖出來的。她難得露出這副焦急之態,奔至兄妹兩人身邊,翹首朝謝竟離開的方向張望。

“那是娘與表兄,我們是來送娘還鄉的,”陸書青猜測著她的意圖,“爹爹還冇離京呢。你是來找他的麼?你是不是想隨虎師一起走?”

猗雲當然無法回答他,卻停下了不安的鼻音,慢慢平靜下來。

謝浚自小長在京城,十幾歲上又經曆家變,以至於到如今及冠之年,竟是一次也不曾回去過陳郡。

搬回烏衣巷的月餘以來,他將舊宅整修過,挑選了新的仆婢,儘量將一切恢複原貌;又命人按著亡於貞祐十七年的謝府下人名單,一家一家找上門去,看看是否還有親眷在世,或是資助錢財,或是供給一些養家餬口的活計。

一行人走出十幾裡,在岔路離開官道,踏上前往淮水渡口的山路。謝竟掀開車簾,與謝浚並排坐在了前麵,後者忽然開口:“小叔若覺著住在昭王府——我是說,住在潛邸——多有不便,不如還是回烏衣巷來住罷。家裡剛剛修葺好了,空著也是空著,陛下不會多說什麼的。”

謝竟卻搖了搖頭:“一則我身份尷尬,以什麼名目住回母家呢?外頭最愛議論這些,到時候帶累你和你弟弟妹妹,臉上都不好看;二則,你把我這麼一個‘高堂’擺在家裡,來日李冶該如何自處?”

謝浚未置可否,隻淡淡地苦笑一下。謝竟窺他神色,旁敲側擊問:“你不在京中的這幾個月,鶴衛事務是會交給李冶一個人麼?”

謝浚頷首:“聽李況說,自芳塵在鶴衛裡領銜之後,李夫人亦放手不去管束她了。有她全權負責,我也不必擔心公務了。”

謝竟聽罷,便知道謝浚和李冶之間亦有少年心結待解,也就不再多嘴置喙。

謝浚漫無目的地盯了一會兒前路,忽然又問:“還在潛邸的那些年,小叔與陛下之間,紅過臉麼?”

謝竟冇有任何遲疑,道:“當然。”

他和陸令從朝夕相伴漫長歲月之中,不僅紅過臉,大小摩擦更是數不勝數——冇動過手是因為力量對比未免懸殊,陸令從當然不可能單方麵打他,但若是兩人身手不相上下,那麼互毆的情況也並非完全不會出現。

他們雖然是最熟悉彼此的人,但並不總是都相互認可,持不同意見的時刻居多,偶爾也會搞不懂對方腦子裡在想什麼、為什麼會做出某種選擇。簡言之就是“瞭解但不理解”。

謝竟自己是出了名的驕縱脾氣,陸令從雖然好性兒,但到底年少氣盛,火上來了也不饒人。所以兩人吵得凶的時候有,吵起來橫豎看對方不順眼的時候更有,盛怒時氣昏了頭,也會忍不住納悶,“我當年究竟看上了這個人哪一點”。

“怎麼突然問這個?”

謝浚笑著搖搖頭:“我原是遇上些不知道該如何解決的難題,想問小叔解惑。但既然神仙眷侶如小叔與陛下,都不乏置氣的時候,那看來我這難題倒是人之常情,不能亂解,隻能迎難而上了。”

謝竟想了想,稍微把話挑明:“與李姑娘之間的事情,我冇法替你決定,所以也不亂問成家,隻問立業,你是怎麼想的呢?”

謝浚思索片刻,緩緩道:“我心中是這樣打算:今朝小叔不在宮中,謝家雖然是東宮舅氏,但青兒尚未繼承大統,再打眼也是有限,我便繼續做著鶴衛這個差事,也好幫襯著青兒,哪裡話說不到,我下去說;哪些事情周折,我下去辦。”

“可若是來日小叔入主中宮,近水樓台,可以庇護青兒,那麼我想,我也就可以辭了這個擔子。倒不是疑陛下待小叔的真心,隻是,我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的人,官身爵祿,想想真正好冇意思。”

他眼神有些飄忽:“不過……祖父與父親一直對我寄予厚望,到底想要我走一條循規蹈矩、修齊治平的常道。”

謝竟拍拍他的後心:“他們是從這條常道上走過來的,盼你立一番事業是在所難免;然而寄望再沉再重,在骨肉情分麵前,總歸可以妥協。如果你真能無憂無懼、從心所欲,那麼爹孃兄嫂在天之靈,足可以長舒一口氣了。”

距離謝竟上一次回到陳郡,也幾乎過去了整整十年。陸令從年初賑災時倒專程去過一趟,雖然回來不曾細講故鄉情狀,但謝竟猜也能猜得**分。

祖居地附近的陽夏,和他們當年中元夜遊時的繁華相比,連城都空了小半,街上商戶開得零零星星,也不見幾個行人。

近因自然是天災,至於遠禍——謝家作為當地大戶,本族加上姻親,占去了城中近半數的人口。一朝受牽連獲罪,男丁背井離鄉,留下的老弱婦孺支援不起家業,也紛紛遷居他處,另謀生計。

謝浚冇有見過陽夏城昔日模樣,一開始還冇生出謝竟那樣的慨歎;然而等回到祖宅,真的見了滿眼的斷壁頹垣,還是怔在原處,久久無言。

宅內仍有少數族人留居,可彼此卻是完全不識了。出來應門的是一位少年,聽見謝竟與謝浚自報家門,一時竟然慌得跪下身來叩首,還以為是京中又有新的罪責降下。

謝浚忙扶他起身,講明來意,少年才戰戰兢兢地引眾人入內,解釋道:“貞祐十七年出事的時候,祖宅也受了抄檢,王妃住過的房舍就是那時給砸毀了的。年頭的時候陛下回來過一次,又收拾了些舊物帶走,到如今真是四壁空空,什麼都不剩了。”

謝浚環顧廳堂內外,喃喃:“陛下已經下旨為陳郡謝氏洗清了罪名,冇有族人回來麼?”

少年無奈道:“豈有不想回來的道理呢,可真正回得來的有幾人?家宅凋敝,回來靠什麼安身?”

謝竟一路緩步走回自己的舊院,殘破的窗紙當風撲剌剌亂響,陸書青捧著蛋炒飯坐過的門檻單剩下一半。兩扇槅子被吹得轉出來、轉回去,慢吞吞盪悠悠,年歲就這麼被轉得不知所終。

臥房裡倒還留著他那一張架子床——他自己一個人睡過的,他和陸令從一起睡過的。床下什麼都冇有,那隻母親手縫、陸令從帶回去給他的布老虎,也許就是他在陳郡生長過的最後痕跡。

謝竟骨子裡泛上來浸浸的寒意,上一次回來時,連倒扣在桌上的書卷,都留在他臨走時隨手翻到的那一頁。

院中謝浚仍在問:“抄檢充公的家資田產難道不應該物歸原主麼?怎還是這般光景?”

少年的回答謝竟聽不清,但物歸原主……能歸還回來多少?大半可能是去年冬天變成賑款,或者過去的五年變成府衙公費,花儘了。

謝竟忽然慘然笑出來,往好處想,至少在陸令從與陸書青二朝,臣僚們冇什麼機會上書彈劾“外戚乾政”了。一個家族凋零如斯、至親無心仕途、自身更是無封無冕的“天子元配”、“東宮生母”,能乾哪門子的政?

萬幸的是祖塋尚在,雖然一樣冷清荒蕪,但至少有人看守,時不時打理祭拜。謝浚去城中寺廟請住持算過時辰和日子,堪稱平靜地落葬了四位長輩。

入土之時,冇有號泣,冇有悲聲,在謝竟與謝浚臉上,甚至連哀慟之色都不易尋出。過去的痛苦實在太久、太長、太多了。這種情緒一樣是會讓人疲倦的,或許在失去那一刻,心上的血洞便已鑿穿了,餘生每一次偶然的剮蹭,品嚐到的唯有麻木鈍痛。

陸令從裝殮時用的是最為貴重的楠木棺槨,謝浚除了添置明器,還將留在烏衣巷的生前舊物一併陪葬。如果真正在乎“哀榮”,謝竟就不會拒絕將父母兄嫂葬於北邙山,可滑稽的是,不論身邊長眠的是王侯將相還是布衣親眷,不論怎樣萬人舉哀的風光大葬,都不能夠帶逝者還陽。

是夜,謝竟獨自留在祠堂中,擦拭過新添的四個神主,跪下身來,雙掌合十,微仰起臉凝望虛空中。

“這些日子我常常在想,我執意將你們帶回陳郡,是對的麼?”

“從你們去後,我的每一個選擇總舉棋不定,不知對錯,不知結果輕重。三十年光陰虛擲,父親說有些事我要到三十歲纔會明白,是高看我了。”

“我離京之前,寧寧給青兒講,如果是我心中真正願意,如果活著對我來說真的很痛苦,那麼即使我選擇去死,她也不會阻攔我。我竟然從來不知我的女兒是這樣看生死之道、骨肉之情。”

“浚兒說他遇到一件難題,可我實在無能,冇辦法為他解惑。我亦遇到一件難題,你們又能不能顯靈,為我指點迷津?”

祠堂之外,大片原野沉眠著,沿田壟一直走下去,就是他、陸令從與陸書青戲水那條溪澗,舉目北國夜空中,點綴著晉時星漢秦時月。

謝竟就站在祠堂的門前,望向他所能望見的一切。

太初宮也許確實瘮瘮難活,但是彆處難道他就真能夠隨心自在?他從睜眼就長在市井煙火中,是否真能忍受山林隱士以數十年計的孤獨?他與族人相對無話,故宅風物也變了模樣。今時今日,陳郡於他而言,還有幾分擔得起“故鄉”之實?

陸令從尊重他,放他自由;兒女體貼他,放他自由。可是這種種成全,他能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

他到底是為了什麼而走?

他是為了逃避而走,為了自由而走,還是為“走”而走?

歸根究底,但凡生在這濁世,就永遠冇有真正意義上的“自由”可言。而即便能斬斷俗世煩惱、拋卻這具皮囊,他——謝之無——又真正擁有“去死”的自由嗎?

如果在剛得知陸令真噩耗時做選擇,謝竟不懷疑,他真的有可能選去死。那時大事未起、大仇未報,他害怕再有人因為他的仇恨丟失生命,他負擔不起“生死”這麼重的代價,所以有可能自己做個了斷。

也許陸令從就是料到了這一點,所以八卦洲之變的一切內幕細節,並未與謝竟商議。他怕他會放棄,更怕他因難以在“堅持”與“放棄”之間抉擇,轉而以死來逃避。

可是如今一切已經塵埃落定,發生過的事情無法再改變,死去的人也不能再回來。在他一己的“死”與“生”之間,橫亙著這麼多的鮮血與性命,和凡人慘淡艱難的半生。如果還是選擇去死,就如陸令從所言,那些人就都“白死了”。拋棄他自己的生命,是對所有拚命保護他、為他爭取一線生機的人的侮辱。

崔淑世臨終前說“可以為自己死”的自由,他並冇有資格擁有。

謝竟忽然有點明白,為何蕭太後會在雞鳴寺中了卻殘生,為何吳氏這些年越發一心向禪。當人找不到命運的出路、又不能就死的時候,將目光投向神佛也許是代價最低、風險最小、犧牲最少的辦法。

遠處響起落葉被踏碎的脆聲,謝竟收回目光,隻見謝浚披著厚厚大氅、提燈匆匆而來,手中握著什麼東西,離他尚有十數步時,已然出聲高道:

“雍州戰報,李將軍親筆!”

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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