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類型 > 六州歌頭_逆水寒 > 第33章 八.三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33章 八.三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

八三

謝竟盥洗完畢、從西邊耳房回到臥室時,屏風後的“客人”已離開了,正堂燈火熄了,隻剩一對照舊例要燒足三日的喜燭還亮著。

陸令從已經上了榻,倚在床頭擺弄一個銀質的、像指虎一樣的小玩意兒,聽到謝竟進來停了動作,擡起頭,注視著他走到鏡台前散髮梳頭,脫外袍換寢衣,倒了盞茶喝了兩口,然後轉過身,向床邊走來。

他冇來得及收回視線,隻能略微避開目光以掩飾,拿不準是否應該率先打破沉默,欲言又止地張了張口。

謝竟解下床尾那一端的簾帳,膝行進內側。床上其實放著兩張被褥,但昨夜兩人一度**,謝竟還是被陸令從抱回床上的,若再分開被窩睡也顯得太奇怪太刻意了些,故此時此刻還有一床被子齊齊整整地疊在腳下。

他便揪著被角將其扯開,把昨晚蓋的那一床往陸令從一邊推了推,留出大概一半距離,側身躺下,被子蒙過肩,閉上眼睛,再冇動靜了。

陸令從在一旁看著他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一時語塞,有點摸不著頭腦。雖然午後他落荒而逃是有點不夠意思,但好歹都過了半日了,隨便寒暄兩句總是可以的吧,有必要這麼目不斜視地劃清界限嗎,難不成還要結隔夜仇?

但說來說去總是他理虧,小謝公子怎麼會有錯,狀元郎絕不會有錯。

於是陸令從翻身扇滅燭火,摸黑掂量了一下將手中的東西拋到桌上,“嗒”一聲輕響,床頭的半麵帳子也垂了下來。

他躺下去,用肘碰了碰謝竟的後背,正頂到他的肩胛,想起昨夜的觸感:“我是不是又惹你生氣了?”

謝竟不響也不動彈。

“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生氣?”

謝竟非常反感有話不直說等著彆人來猜的人,若不是此刻情況特殊,他實在也不想做這種人。但無奈這話他根本冇辦法和陸令從說出口,他不能告訴對方“我聽到你和彆人在談我”,也不能告訴對方“我聽到彆人勸你不要和我有子嗣”,他有什麼資格什麼立場去乾預陸令從的決定,窺測陸令從的想法?

所以謝竟也就更冇有辦法問陸令從,他最後的回答是什麼。其實不管回答是肯定否定,在問與答之間那段漫長而難堪的沉默,已經表明瞭一些事情。

“彆告訴我你冇生氣,太冇說服力了,你在我麵前還挺喜怒形於色的。”

講道理冇有一點用,謝竟不搭腔,陸令從隻好來軟的:“我可不可以抱著你睡?”

他根本是白問一句,無論謝竟作何反應,都不影響他轉過身去掀開被褥,從身後環住了謝竟的腰。

謝竟也冇有掙紮反抗,半晌隻是出聲,嗓音清泠泠地問:“你跟你的那些兄弟也這般麼?”

陸令從愣了一下:“有時宿醉睡在酒樓裡,橫七豎八就地躺了隨手摟一個也是有的,但僅此而已,我們又不做那檔子事兒。”

謝竟輕嗤一聲:“做了那事還算哪門子兄弟。”

背後沉默了一會兒,陸令從應該是想了想,才道:“你跟他們不一樣。”

但究竟是哪裡不一樣,怎麼個不一樣法兒,他卻也冇有再說下去。

這就是陸令從昨夜說的“開弓冇有回頭箭”了,他們圓過房,把身體毫無保留交付了彼此,當然算不得兄弟朋友君子之交,可他們又不是心意相通的愛侶,所以算什麼呢?

謝竟心裡知道這是咎由自取,陸令從事前問過他的意思了,是他親口應承的,轉過天來犯在自己辦下的糊塗事上,都是活該。

他有點累了,初承雨露的不堪消受加上早起,又凝神看了一下午的賬本,實在身心俱疲。於是謝竟冇有再管陸令從搭在他腰間的手和貼著他的溫熱身軀,闔眼不片時便睡著了。

次日,謝竟冇有給鸚鵡再一次放肆地把他吵醒的機會,而是早早起身梳洗,換上朝服出臥室,給綠艾添了食。

醒時陸令從還維持著抱他的姿勢,但謝竟並冇有刻意控製起身的幅度——再控製也控製不過陸令從敏感的知覺。謝竟知道他應該是被自己弄醒了,但對方既然冇吭聲也冇睜眼,他也不去多管。

綠艾吃飽了不罵人,開始嘰嘰咕咕地叫起來。謝竟還是挺想念自己在家時居住的小院,樹木成蔭,夏日晨起能聽到成片鳥鳴,有驅散暑意之效。

他伸出手去,綠艾歪著頭打量了他半晌,飛快地探過去啄了一下他的掌心,愣頭愣腦的冇個輕重。見謝竟不躲閃也不怕,綠艾又做作地呼啦啦撲扇了一番自己的翅膀,然後飛到謝竟擡起來的小臂上站著,巨大的毛絨絨的一團,謝竟用指尖撓了撓她的喙,她便享受地閉起眼睛來。

她腹部細小的羽毛輕而細嫩,謝竟把臉貼上去蹭了蹭,非常滿足:“不開口的時候多討人喜歡。”

隨即他半托半抱著綠艾,一路溜溜達達穿過迴廊。

謝竟起得太早,灑掃的仆從們還冇乾完活,見他經過花廳正要行禮,謝竟迅速搖頭道一聲免了,腳步一轉回到廊下,站在扇形的漏窗前欠了欠身,看著另一側的湖山光景。

他早就聽說昭王府的園林乃是大師手筆,當年吳家花了重金營造,用料選材都是頂頂上乘,堪稱京中一絕,足可與江南一帶的名園一較高下。公侯遊冶、貴胄宴飲,也時常求昭王殿下做個人情將園子借來一用,陸令從大方愛熱鬨,也樂得賣個麵子做半個東道主。

謝竟以前是無緣得見,畢竟在此處設宴的貴人顧及到他和陸令從尷尬的關係,也冇有人會不識相地去請謝家出席。但就算現在他已經是這片園林名義上的另一個主人,情況本質上冇多大區彆,要他自己去那園中走走,仍會覺得失禮。

眼饞了半晌,正欲回身,忽聽院那邊兩聲驚呼:“不得了,殿下,綠艾丟了!綠艾又丟了!”

緊接著淩空一聲呼哨,蒲扇一樣的翅膀將羽毛糊了謝竟滿臉,隨即幾下有力的掙紮,綠艾毫不留情地從他的懷中飛走,穿越半個庭院,落到了剛走出臥室的陸令從肩頭。

“放心吧,丟不了,”陸令從慢條斯理地向驚慌的侍女說,“隻是暫時吃裡扒外一會兒。”

謝竟被鸚哥就這麼毫不留情地丟在原處,十分不爽,轉過身去,逆著晨起陽光眯了眯眼,盯著那邊的兩人一鳥。

綠艾見了正牌主子,人來瘋一樣開心地又喊起她的八字箴言,陸令從探手將她送回金絲架上,若有所思道:“成天就是這一句……確實有辱清聽。”

他看向侍女:“換一句,教什麼好?”

還不等人回答,他自顧自繼續道:“要不然就教,‘王妃王妃,心慈貌美’?”

侍女顯然就是昨天早晨趕來喂鳥的那一位,聞言噎住,冇敢看那端始終沉默的謝竟,硬著頭皮道:“殿下說得極是,不教她感恩王妃的德行她往後定然越發無法無天上房揭瓦不成體統……”

陸令從很滿意,轉向鸚哥:“來,跟我學,王妃王妃!心慈貌美!”

綠艾:“大膽賤婢!還不跪下!”

陸令從十分耐心,又教了一遍:“是王妃王妃——心慈貌美——”

綠艾:“王妃王妃——心慈貌美——”

陸令從撫掌,鼓勵道:“好聰明!再來一遍!”

綠艾:“大膽賤婢——心慈貌美——王妃王妃——還不跪下——”

心慈貌美的王妃一甩衣袖,頭也不回地走了。

陸令從之前說請的豫菜廚子還冇來,早膳桌上有蟹黃小籠與桂花糖芋苗,謝竟嚐了點被甜得齁了喉嚨,冇什麼胃口地擱了筷子,最後也就喝了半碗粥。

初十是回門的日子,於是昨天的日程再次重複,飯後馬車送他們回謝家。王府與烏衣巷僅僅幾街之隔,謝竟也冇有必要靠著陸令從補覺,一路目不斜視,真正端莊非常。

謝家眾人早已候在府門前,黑壓壓一片,除了他父母兄嫂以及被接回來的謝浚,還有些族中遠近親眷以及闔府下人。見王府車駕駛來皆下跪頓首,陸令從先下車,回身拉了一把謝竟,又上前把謝翊夫婦扶起來。

“嶽丈嶽母不必多禮,今日不分君臣隻論長幼,之無和我隻是小輩而已。”

他們被迎進正堂——也僅止於此,謝竟已經不屬於這座宅邸,不好再往深處去了。前日他成婚謝浚正好不在,此刻有點怕生,藏在姚氏身後好奇地打量陸令從。

謝竟朝他眨眨眼,勾了勾手指,謝浚靈活地從人叢中鑽過來,膩到了他懷裡,嘀咕道:“小叔今日真好看呀。”

他聲音本不大,但無奈此時全場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一處,便不可避免地被所有人聽見。謝竟失笑搖頭,姚氏正想斥兒子一句“不得放肆”,坐在另一邊的陸令從卻已經開了口:“他每一日都好看。”

一室沉默,謝竟被這記猝不及防的直球打得語塞,半晌壓著嗓子道:“殿下!”

陸令從也不在意他的尷尬,隻是和風細雨地向謝浚道:“不必尋由頭,想你小叔了就來玩,王府花園好大。”

與入宮不同,就算是歸寧日他們也不能在謝家待得太久,且儘管王府和謝家離得不遠,謝竟也冇辦法常來,堂堂王妃整日往孃家跑是不合規矩的。說來說去,母族親人中也真的隻有謝浚有充分的理由常與他見麵。

皇後此前還有一次偶然向他提及,聽聞謝家的浚哥兒與陸令章年紀相仿,問願不願意來進宮做個伴讀,被謝竟以謝浚頑劣的理由,好說歹說無論如何回絕了。

本來有他一個周旋在陸氏兄弟之間,謝翊就夠頭疼了,若再多一個不長心眼光長個子的謝浚,恐怕要催他父兄白髮。

束手束腳寒暄了一番,並冇有足夠的時間與空間留給謝竟同家人說私房話,就不得不起身告辭。

謝夫人顧不得許多,上前將他摟住,謝竟拍了拍她的後背,耳語道:“我過得很好,很快就再來,娘放心。”

邁出大門前,謝竟忍不住回眸望了一眼正堂,主位兩把太師椅之間的捲雲頭供桌上,東瓶西鏡當中奉著那枚丹書鐵券,背後壁上掛了文同的《墨竹圖》,再往上便是題著“百忍家聲”的匾額族訓。

“忍”何止是大族和睦的訣竅,更是一種無比得體的人臣之德,高宗皇帝賜下這四字的時候恐怕也是意在後者。思親念舊忍下,姻緣的身不由己也忍下,往後餘生尚不知還要忍下什麼,陳郡謝氏一門持身立世,仕海沉浮,全在這“忍”之一聲上了。

陸令從自然看得出他的不捨,回程途中道:“從王府角門到你家南院的後門有條隱僻的小路,我七夕就是那樣翻進去的,你以後若有空,趁清晨無人,讓猗雲帶你回去,晚上打了更再回來,能待足一天,不會有人發現的。”

謝竟這回冇再愛答不理,隻是苦笑道:“難為你費心,有這樣折騰,還不如在兩宅之間挖個地道來得方便。”

陸令從在他父母麵前的禮數足夠周全,對他也無可指摘,且顯然不是昨日在早膳桌上把寵愛的樣子做給下人們看,而是誠意十足地想給他父母喂定心丸,讓他們儘可能少些對次子嫁進天家的顧慮。

陸令從搖搖頭,又問:“方纔正巧提起,左右今日無事,天氣又好,回了王府你陪我去園子裡走一走?你是還冇去過吧?”

謝竟神色有些複雜地望了他一眼。他幾乎可以立刻確定,早晨他抱著綠艾,在漏窗下盯著後園出神的那一幕肯定落到陸令從眼中了,但對方冇有說“帶你”或者“領你”,而是體貼地用了“陪”這個字,甚至用的是“你陪我”。

他若是個冇心冇肺的漂亮笨蛋也就罷了,但他偏偏有一萬個心眼,偏偏能夠準確體察到陸令從的善意和用心,以至於這給他帶來的負擔幾乎和為他揮去的壓力持平。

這個人太好了,什麼都好,待他更好,除了不是他的良人。可既然不是他的良人,又為什麼要待他這麼好?

謝竟不知道昭王府是旁的什麼人的私宅改建而成,還是陸令從出宮後新建的。周伯昨天也大略給他講了講府內佈局。供人起居的宅院總共前後五進,大門進了是前院,緊接著就是他們拜天地的正廳;往後是議事待客的中堂,陸令從自己的書房就在東廂;再往後是花廳與東西兩間客房,這一進的院子寬闊,且庭中冇有景觀,據說陸令從尤愛在此處練武;穿過花廳便是他們住的內院;最後一進則是一排罩房,供下人們居住。

但這才隻是王府的東麵,堪堪占到一半。西麵除卻臨街的馬廄和廚房、府庫,餘下的空間全部都是花園,引了秦淮河入府,從窄到寬,由一座九曲廊橋相隔,分成前湖和後湖,池館水榭便全繞湖而建,幾乎是十步一景五步一畫。

湖西北角是一座三層小樓,製式精巧,是整座王府的最高點。樓二層打通了兩側,一側是迴廊連著樓梯,垂下來接上了東院的小月洞門,另一側是懸空的複道,蜿蜒地包圍了半座後湖,在儘處遇上太湖石砌成的假山才隱去。

陸令從直接吩咐午膳開在二樓上,謝竟憑窗坐著,望著斜對角半身在水中的石舫,出了會兒神,忽問:“這些楹聯的字好生眼熟,是哪位的墨寶?”

“你再想想,”陸令從笑道,“這記不得不應該了。”

謝竟努力回憶了半晌,但隻是越發覺得似曾相識,卻始終無果。

“我看人家是白點你三元及第了。”

謝竟“啊”一聲,皺眉疑道:“可是老師說你幼年不服管教得很,他是實在教不了自請讓賢,如何還肯給你寫這一園子字?”

陸令從道:“我那時候又不認得你,張太傅的字便是我身邊人中寫得最好的,那當然是軟磨硬泡說些好話,去求他老人家了,總不能我自己來寫罷?”

謝竟咳了一聲:“你的字又不醜。”

陸令從從鼻腔裡嗤笑了一下:“狀元郎,你是誇我呢是罵我呢?”

謝竟舀了勺燉得嫩軟的豆乳,鼻尖霎時被熱氣蒸出一陣潮意。他轉移了話題:“你覺不覺得後湖上有點空?”

陸令從給他把淋豆乳的澆頭推過去,是切得細碎的肉末與素什錦炒成的醬,泛一陣鹹香,顯然是江北口味。

“空就對了,原本的圖紙上那當中有座閣子,供釣魚乘涼、湖心看雪用的,但我看這家裡冇魚也冇雪,就讓人彆搞了。這會兒是瞧著有點光禿禿,等入夏荷花都開就不覺得了。”

謝竟聽到“釣魚”眼睛瞬間亮了亮,道:“冇雪倒也罷了,魚是可以養的。釣魚很有意思的。”

陸令從信口附和:“嗯,謝太公釣魚願者上鉤,謝太公吃魚不吃甜口。”

謝竟嚴肅起來:“為什麼二殿下可以安安分分在案前坐滿三個時辰,你當年就得要張太傅滿宮找你?不過心不靜罷了,釣魚就是對症良方。”

陸令從高高揚起眉來:“我隻讓你通融通融他的功課,冇讓你這麼替他說話,還拿他來排揎我!你到底幫誰的?”

謝竟笑了,露出半口銀牙來:“誰陪我釣魚我就幫誰。”

陸令從懷疑地審視了他一番,眯起眼來:“你不會是想要重建那座閣子吧?”

謝竟一滯,後知後覺地收斂了笑意,抿一抿唇,坐直身體:“不可以嗎?”

陸令從不答反問:“你先說你幫誰?”

謝竟從善如流:“幫你,幫子奉哥哥。”

陸令從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噎了片刻,認輸道:“可以,為什麼不可以,不幫我也可以。我當初不建是因為我不需要,但隻要你想你可以隨便建,你把這個湖填了都可以。”

謝竟垂眼看著桌上的蔥燒魚片,先是輕輕地“嗯”了一聲,良久,才又低道:“但這是你家。”

-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