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38章 九.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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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太初宮內。
神龍殿大門緊閉,原本侍奉在內的內監、婢子都敏銳察覺到了空氣中瀰漫的異樣,識趣地退了個乾淨,隻留下裡麵皇帝、國舅王俶、回京覆命的昭王及……廢昭王妃。
宮人們不是不知道謝竟的名字,但是若不涉及“謝”這個姓氏,實在隻有這一種妥善的稱呼方式。他們之中不全是新帝登基後帶過來的親信,也有個彆在神龍殿侍奉了好些年,慣見過不少大風大浪的。
在這些舊人的印象裡,昭王妃算得天潢貴胄中的一個異類,不但有本事做到在世子如此討喜的情況下自己卻如此不受先帝和太後待見,脾氣更是十年了也冇被磨圓,最後乾脆連麵兒上都懶得裝一裝,成了滿宮提起來都皺眉搖手的存在,榮膺“那一位”的稱號。
至於和昭王殿下之間——他們隻能確定,王妃是“受過”寵愛的。早些年確實是和殿下如膠似漆,在人前也不掩飾親昵,到後來雖然不再那麼經常出雙入對,但從來冇聽過不和的傳聞,殿下也的確冇納過妾室偏房。
可不管怎樣,他們最後看到的結果是王妃一朝見棄,連退居長門宮的體麵都冇給留,直接被趕出京去了。
雖然有謝家其他族人的下場作對照,王妃能撿回一條命已是萬幸,被流放也不算奇怪。但此事的不可言說之處就在於,這詔令不是出自已經嚥了氣的先帝,不是出自太後與新帝,也不是出自相府刑部大理寺,而是殿下親筆擬成,毫無轉圜餘地。
昭王出手過於乾脆利落,簡直有“唯恐避之不及”的意味,除了最直觀的緣由——和謝家撇乾淨關係之外,又讓人不能不猜測,莫非是二人早有嫌隙,或者王妃本就已失寵多時,這下終於尋到機會發落。
宮人們私下都覺得這極有可能,畢竟,色尚未衰愛便先弛的例子從來就屢見不鮮,帝王家最不缺的就是陳阿嬌們。
他們的態度也是歎惋居多。王妃為人並不壞,隻是命不好,登科時多麼伶俐惹眼的狀元郎,一點年紀的小美人被圈進王府,十載辛辛苦苦生了兩個孩子,卻落得那樣的下場。
所有人都以為王妃這一輩子再冇有機會踏上京城的土地了,更遑論像此刻一般,在神龍殿裡回話。
虎師在京郊西大營附近暫時安置,天子一行人馬回到宮中,陸書青直接帶著陸書寧去見過吳氏。陸令章給王俶與謝竟分彆賜了座,讓二人留在外殿暫候,自己則將陸令從喚入了內殿。
王俶麵上有些老態,講話仍是一貫的慢吞吞、無甚起伏:“我記得小謝公子是貞祐七年的榜首,十三年會試題目的擬稿,也出自你之手罷?”
謝竟頷首,回答:“正是。”
王俶想了一想:“小謝公子似乎也不太熱心案牘,怎麼卻如此為雍州事奔波勞碌?”
“為生計奔波勞碌罷了,賣字畫換不了幾個錢,入了太守的眼,卻至少能吃飽穿暖。”
王俶一笑:“陛下日前曾提起過,說此番你回京,如從前那般許你個閒差,食俸不缺,也不須你上朝應卯,仍舊過當年的逍遙日子,問問你意下如何?”
謝竟一愣,沉吟片刻,道:“我昔日囿於身份,難拂先帝厚愛,理應安居其位,不敢有心於朝局。”
“本以為此生再無緣得見天顏,未想蒙陛下不棄戴罪之身,還有回京入朝的機會,我自是希望能略展抱負。”
王俶挑眉:“那依你之見,陛下授你什麼位子,纔好一展宏圖?”
謝竟想也不想便道:“登高跌重的滋味我嘗過了,如今冇有負累,也不怕再跌一次。”
王俶露出一絲驚訝:“小謝公子不如明示。”
謝竟一笑:“真若明示,這話陛下未必愛聽,王相倒大概會愛聽。”
王俶欣然做一個“請”的手勢。
謝竟便平鋪直敘道:“我不求其他,隻要謝家昔年所受種種,一一報應回昭王府上下,便足矣。”
王俶沉默地打量了他片刻,忽笑道:“我曾聽聞這樣一件軼事,古時西域有位公主,為幫其夫謀奪王位,不惜與自己的父兄反目,可丈夫上位後卻背信棄義,另覓新歡。公主為了複仇步步為營,先是毒殺了新歡,更手刃了自己與丈夫的兩個稚子,使得這負心漢落得個孤家寡人、鬱鬱而終的下場。”
他逼視著謝竟:“我隻是有些好奇,小謝公子有這樣大義滅親的格局,難不成是因為王府中也有一個新歡在?”
謝竟涼涼一哂:“我倒很願意看到王府真有這麼個新歡,最好是也把我當年所曆之事原原本本嘗一回,方解心頭之恨。”
“那看來是冇有了,”王俶眯了眯眼,“我多問一句,當年先帝縱使百般不喜你的秉性,卻從始至終冇提過一句廢了你另立昭王妃的意思,你可明白是為什麼?”
謝竟答道:“我父兄貌似身居高位,其實冇有財權更無兵權,不過嘴皮子一張一合,於昭王起不到什麼助益。”
“那你又想冇想過,先帝為什麼還是不放心謝家?既然構不成實際的威脅,還明知他疼愛的孫兒與外祖家親厚,又為什麼駕崩前多此一舉,到底還是要硬拉上你謝家滿門陪葬?”
謝竟定定地看了看外殿的地磚,慘然一笑道:“不是先帝覺得不放心,是有人要讓先帝覺得不放心。”
他拾起剛纔的話頭:“在我看來,那位公主的怒恨不光來自新歡,更來自背信棄義,來自她終於看清丈夫當日娶她隻圖上位,對她何曾有過半分真情。”
他勾一勾嘴角:“變心與從冇動過心,哪個更惹人恨?”
王俶顯然冇有完全信服:“你年輕時行事是有些荒唐,但你可不蠢,他有冇有動真心,心裡裝著什麼念頭,十年了,你不可能一點不曉得。”
謝竟似乎覺得十分滑稽:“我除了能隨意出王府之外,餘下的時間又與深宅妃妾有什麼分彆?無非孝敬舅姑、以色事夫、綿延香火,生出一個皇長孫,一個因生辰祥瑞受了先帝青眼的皇長孫,便是我一介朝廷命官這十年最值得誇耀的功績了。”
王俶卻道:“你那時可彷彿不是這麼想的。京中誰不知道,當年世子不慎走失,昭王妃不食不寢歇斯底裡數日,把自己搞得瘋瘋癲癲,最後找回來纔算罷了。”
謝竟冷笑一聲:“王相自己都說是‘當年’了。您方纔冇跟陛下出城麼,世子口中說的什麼話,王相該不會聽不懂罷。”
“既這樣撕破臉皮,”王俶順著問,“小謝公子又為什麼要帶郡主一同離京?”
謝竟徐徐道:“我帶了她走,你們纔會來尋我;若不帶她走,便是我熬不過死在異鄉,怕也冇一個人會過問。”
“你又不是帶了世子走,郡主不過區區一介女兒身,你怎就如此篤定,朝廷定會派人尋找?”
謝竟從鼻腔中嗤了一聲:“朝廷未必派人,但陸令從一定會找,而隻要他找,朝廷便不會不找。
“他多看重這個孩子,我想不光我心裡有數,王相應該也清楚得很。朝廷若能找到陸書寧將其控製起來,豈不是在挾持昭王和虎師的砝碼上,足足又添了一筆?
“隻是可惜,諸位終究手慢一步,冇趕得過陸令從。”
王俶道:“你口口聲聲是他多看重這個孩子。這孩子是你親生,難道你不看重?”
“王相也是為人父,為人子,於王相而言,生養你之人,與你生養之人,孰輕孰重?且不提埋兒奉母的典故,昭王府陷我於不義在先,我若安心以德報怨,有何顏麵見泉下親族?”
王俶蹙了蹙眉:“那道聖旨從宮中傳到謝家隻經了鐘兆一個人的手,效力與遺詔可比,明明白白是先帝的意思,你何故如此篤定,其中有昭王手筆?”
謝竟望了他一眼,緩緩道:“王相可知,先帝駕崩後,鐘兆說是殉主而亡,其實是被滅了口,死在陸令從劍下。”
王俶顯然頭一回聽說此事,一怔,謝竟又繼續道:
“太宗、高宗立國之初,為削世家權勢頗下了一番辛苦,到建寧、貞祐朝,我再標榜自己是‘陳郡謝氏’,也不過就是一個好聽的虛名,除了蠅營狗茍、攀扯裙帶關係之外毫無用處。”
“陸令從謀算著那個位子,一麵怕嶽家不成助力反成掣肘,一麵怕來日外戚分權,原本的望族勢力進一步蔓延。好容易成了這番門閥式微的局麵,他豈有膽量冒險,放任我謝氏一家獨大、死灰複燃?”
他看了看殿上空空如也的龍椅,道:“陸令從自小浸淫於嫡庶長幼之爭,深知其弊,當日曾親口對我說過隻要一個嫡長子,為的就是避免來日兄弟鬩牆。既然確定了隻有陸書青這一個繼承人,防謝家自然要被他提上日程。”
王俶問:“果真如此,他為何不斬草除根,連你一起治了罪好永絕後患?”
“一個活人可以被隨意汙衊誹謗,在他口中變得十惡不赦也不為過;可我若是個死人,便當真成了陸書青的‘亡母’,有這一道心結在,再要他對他父親言聽計從死心塌地,怕不那麼容易了。陸令從怎可能留這樣的後顧之憂?”
“那虎師呢?暗中經營一支生力軍,他也能一點馬腳都不露給枕邊人?”
“王相說我單是荒唐不是蠢,這話我聽來是擡舉我了。我那時被陸令從哄得團團轉,隻當他是斂財,何曾想過他有這些心思。”
王俶卻失笑,淡道:“小謝公子能說出這一篇話來,起碼今時今日,跟蠢與荒唐都挨不上邊。”
謝竟亦笑:“此地冇有旁人,有些話我不妨與王相直言。陛下顧念手足情誼,不便發難,王相和太後卻不能不為王家綢繆。”
“我與陸令從十年夫妻,他那時大約也冇料到會有今日,所以並非事事對我隱瞞。我站得越高,知道的這些事情用處便越大,王家的目的——也就是我的目的,便能越早達到。”
王俶與他目光迎上:“你的目的?”
謝竟麵色如止水,低道:“我要陸令從也嘗一嘗滅門之痛。”
他話音剛落,內殿傳來腳步聲,片刻後陸令章與陸令從一前一後走出來,後者告退過,瞥了眼坐在堂下另一側的謝竟,走出了神龍殿。
陸令章隻問了雍州戰事,其餘一概不談,陸令從便也冇法順勢探一探關於和親的口風。大多數細節在軍報中都呈遞過,寥寥數語回完了話,陸令章便揮手放他回去了,又道:“太妃記掛皇兄得緊,此番可在京中久待些日子,好好陪一陪家眷。”
那一瞥自然也被陸令章收在眼底。他的皇兄方纔在城外的漠然,和三年前下廢棄王妃的詔令時的漠然是如出一轍的,想來此刻若不是自己隻遣退了他一人,仍留了謝竟在神龍殿,他表露出的仍該是相似的漠然,而不會有這最後一眼。
他並不算很瞭解他的皇兄,從頭至尾,也看不出陸令從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
陸令章冇把謝竟召進內殿,想是一早就默許了王俶與他的這一番交談。關於戰事又隨口問了兩句,謝竟便隱去與陸令從相遇的細節,餘者一切實話實說。
末了,陸令章與王俶換了個眼神,得到了肯定的示意,便道:“謝卿有為國效力之心,朕無不允的道理,明日早朝自有定奪。賞罰更當分明。權賜黃金百兩暫作發俸前的生計之用,還有什麼想要的恩典,朕也許你自己開口。”
謝竟移步殿中,跪下頓首:“臣不敢奢求,隻望陛下仍許臣居於謝家舊宅,以作京中落腳之地。”
陸令章垂眸望瞭望他,道:“準。”
烏衣巷自古是世家王孫群居之處,就算貞祐十七年發生了謝家的血案,也不過是封存一座宅邸,到底礙不著旁人家寶馬雕車、衣冠出入。
被官府查抄貼上封條之後,謝家便一直空置到瞭如今,院內的荒草生了有半人高。
正堂那一對東瓶西鏡早在地上砸了粉碎,壁上書畫不翼而飛,一片墟骸狼藉中,簷鈴被春風吹得嗚咽,隻剩“百忍家聲”那塊匾還盪悠悠地懸在梁上。
陸令章命王俶從相府撥了些下人,此後便留在謝家舊宅灑掃伺候,謝竟心知名為侍奉實為監視,卻也並不推拒,一律應下謝恩。
這樣一座荒宅,拾掇好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情,謝竟便遣人先將他從前居住的南院打掃出來,至於父母兄嫂曾住過的正房,謝浚用作臥室的廂房,他冇有進去多看一眼。
入夜,闔府燈火皆暗,燭影搖搖,幾乎尋不著一絲人氣兒。
謝竟輕輕掀開被子翻下床,把鞋拎在手中,走至外間占了大半麵牆的壁鏡前,墊腳探手,在鏡框上端邊緣的紋飾上摸索了一番,停在某隻雀鳥的喉間,伸進食指去,撥開藏在其中的活釦。
他用肩頭微微借力頂了一下,鏡麵便像是沿著中軸線一般緩緩轉開半扇,謝竟邁步踏進鏡後的黑暗,轉身將鏡子推回去,從牆內將活釦歸位。
謝竟穿上鞋,蹲下身摸索了幾下,在牆角找到風燈與火摺子,點亮,擡腳往深處走去。
離開雍州的前夜,陸令從仔細給他畫過這一條謝家舊宅與昭王府之間的暗道,隻是為求不繞路,挖掘時不得不橫穿與長江連通的某條暗河,暗室就建在兩地折中的位置的水上。
而地下河水位隨長江潮汐漲落,漲潮時水冇過兩邊通道儘處與暗處連接的索橋,所以必須掐準每日退潮的時辰,在此之間方可通行。
正是謝府的無人問津與蕭條荒索,加上留守京中的鶴衛人手充足,才使得謝竟當年一句“不如在兩宅之間挖個地道來得方便”的戲言,真被陸令從付諸了實際。
暗道陰冷潮濕,謝竟隻穿單衣有些抵不住,好在疾步行了不到兩刻鐘,便隱隱見了暗室的門。
他過了橋,擱下風燈,按虎師令的節奏叩了叩,然後摘下頭上束髮的銀簪,簪頭形狀與門上的鑰孔正吻合,開了纏在門上的鎖。
暗室內外冷暖迥異,陸令從背對著門倚在桌沿上,正望著牆出神,聽到身後響動靠近才恍然回過頭來。
謝竟住步,環視屋內四處,卻冇見第三個人影。
陸令從明白他在找什麼,適時出聲道:“我娘看孩子們興致不高,留他們在宮裡住了。”
謝竟聞言出了口氣,點點頭,有些疲憊地笑了一笑,繞到桌旁讓陸令從摟過他,隨口道:“快十年不上朝,明兒到底躲不過了,我當年的朝服家裡還留著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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