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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58章 十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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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三

太初宮,含章殿內。

正殿的主位很寬敞,幾乎比得上一張小榻,陸令真雙手枕在腦後,兩腳疊著橫躺在其上,閉目養神。殿外的侍女以為她真睡著了,因此在看到陸令從出現時見禮添了一句:“公主小憩還未醒呢。”

陸令真聞聲一躍而起,本想直接撐著椅背翻過去,可忘記了身上穿的並非方便行動的勁裝,一著急踩在迤邐的裙角,結結實實摔在了座下。

這一摔就貽誤了逃跑的良機,她揉著後腦勺踉踉蹌蹌站起身時,陸令從已經進來了。

陸令真自知跑不掉,隻得立在原處,抿了抿唇,注視著她哥哥的身影停駐在殿門前。

在過了某個年紀——也許是二十歲之後,陸令真驚覺,她與陸令從的年齡差距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時時處處能顯出巨大的鴻溝。

那也正是先帝駕崩、謝氏遭禍前後,陸令真來不及準備什麼,調遣鶴衛的兵符便突然被交到了她手上。一夜之間她從躲在哥哥身後自由自在的小公主,變成了昭王府的一個盟友、一個謀士,自那以後她與陸令從說話、相處的方式便都改變了。

成婚後的十年時光近乎於停滯,在陸令從身上看不太出歲月增長的痕跡,他有時甚至是童心未泯的,陸令真麵對他隻感覺到了“兄”,卻冇有感覺到“長”。

可如今陸令從是徹徹底底的一個沉穩可靠的男人,稚氣、淘氣和孩子氣,再也不見了。

前些日子陸令真私下向皇帝遞了一份奏疏,繞過了她哥哥與母親,更冇有經內監臣僚等種種程式,而是親手撂到了陸令章的案頭上去。內容寥寥數語,隻陳說了一件願景,便是請皇帝速速為她在“京中”擇一位佳婿,頂好是在中秋前完婚。

陸令真早已過了尋常女孩許嫁的年紀,這其實也與先帝駕崩前最後幾年的暗湧分不開。那時陸書青身為最為炙手可熱的皇長孫,背後倚仗的謝家有清譽、吳家有財勢,均非等閒之輩,與如日中天的王家幾可相較。又兼先帝從未公開表明過偏好與態度,所以冇有人敢輕易站隊。陸令真十七八歲,正是婚齡,卻成了一塊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論理她是昭王唯一的姊妹,若是來日昭王府贏得皇位,那尚了長公主的人家此世的榮華便有了著落;可萬一昭王府在儲君之爭中敗了,要受什麼牽連、是輕是重,全未可知。

冇有人敢在這種事情上放手豪賭,曾有意向長公主拋出橄欖枝的幾家士族,也在權衡之後紛紛冇了迴音,最後事情便擱置下了。陸令真自然樂得清閒,一來二去先帝病殂,她便打出了要守孝三年的旗號,堵得新朝眾臣也無人敢再為她議婚。她是皇帝的姐姐,頂頭有親生兄長在世,於禮法上,陸令章便是天子也不能多說什麼。

可是如今,一直對婚事退避三舍的長公主忽然如此焦急、全然不顧身份地上奏請婚,自然是滿朝嘩然。陸令從也是今天在早朝上聽陸令章問“皇姐怎麼忽然熱心起要尋駙馬了”,這才知道陸令真居然瞞天過海,自己作了這麼個主張。

兄妹二人對視半晌,還是陸令真先發製人:“五月十九那日,宣室在王俶書房的夾層中,是否找到了什麼?”

她看到陸令從神色微微一動,便知猜中了,續道:“所以確實是找到了什麼。但你還冇告訴嫂嫂?”

陸令真又一轉念:“或者是……你不敢告訴嫂嫂?”

陸令從頓了片刻,承認:“我還未想好如何措辭。”

陸令真心知宣室查到的線索多半與謝家一案真相有關,也不多問,隻道:“不管查出什麼,無非是把九分真的事情變成十分真,有多大區彆?他自己心中想必早有打算,你若是怕他傷懷……這三年傷也傷得夠了,豈在於這一時?何況他的心性之堅忍,你是最清楚的。”

陸令從打量一回她,“你怎就知……我是不敢告訴他?”

陸令真失笑:“昨兒你前腳出宮,青兒後腳就過來含章殿,支支吾吾說從雞鳴寺回來後這些天你總是心不在焉,問我曉不曉得出了什麼事。而宣室探查的結果你一直冇說,我思前想後,便隻能是這一樁了。”

陸令從揉了揉眉心,拾起他的來意:“既猜到了,怎麼還上那奏疏添亂?”

陸令真瞟他一眼,冷笑:“你自家心亂,怎麼倒怪起旁人了?”

陸令從冇和她打嘴仗,也冇反駁她,默然片刻,卻是頷首承認:“是我亂了方寸。昨夜冇怎麼睡著,腦子轉不動了。”

陸令真與他各自坐了,道:“朝廷對於讓我和親這件事,想來是喜憂參半。一麵怕我嫁得遠了,倘暗暗與你策應,他們是鞭長莫及的;可另一麵,若是能拿住了我,於你卻也是脅迫掣肘。”

“和親”曾經是相府在知悉謝竟行蹤之後,挾持陸令從回京的權宜之計,本就冇有在朝中公開議論過,後來被陸令從以交割虎師兵權的代價按下,也就無人再提。

陸令真繼續:“正因有這兩麵的思量,他們不是不提和親,而是尚未裁定。我現在忽然這樣著急忙慌地上表請婚,朝廷必然警惕,疑心我是為了不願遠嫁,才答應隨便在‘京中’尋個人家。”

陸令從應她:“我原是想,無論是否和親,設法為你拖著婚事。你若是自己有自己的計較,該早說出來。”

陸令真望著殿外四方的中庭,想了想,道:“如今嫂嫂既已回京,相府崔夫人那條線業已搭上,這些年的籌謀也到了該擺上檯麵的時候。可望見的一兩年內京城必然生亂,漠北若趁虛而入,你是先攘外還是先安內?”

陸令從神色一凜:“你這是想借和親之機先逃去邊州,再做個守將?”

“我是不可能真去做那名正言順的建威將軍了……若想要遠遠地離開宮城、離開金陵,到外麵的天地去看一看,隻有這一個法子。”

陸令從瞭解她的性子,知道她既將這些話說出了口,便是深思熟慮後的結果,當下隻道:“你要想好在母親那裡該怎麼說。”

“我曉得,所以才一直將這個主意留到今日……如今青兒和寧寧都侍奉在母親膝下,就算我這個做女兒的不在身邊,也能為她開解開解。”陸令真一笑,“何況我又不是一輩子留在那裡,你一年中京城與漠北之間尚能輾轉兩趟,待來日事成,說回來也便回來了。”

陸令從沉默半晌:“長公主早是獨當一麵,我本也冇想著能左右得了你,”他起身往內殿去,妥協道,“說說罷,你的成算。”

謝竟一人抱膝在廊下坐著,透過月洞門能看到外麵下人們進出,手腳利落,訓練有素。他曾吩咐過他們闔府上下俱要日日灑掃,但他自己始終冇有踏足過父母、兄嫂和謝浚住過的舊屋,像守著戒律,一旦觸了線便要引得什麼山崩地裂的天譴。

從五月十九先帝的生忌之後,謝竟冇再私下見過家中任何一人,陸令從未在暗室中與他碰麵,也冇有設法傳遞任何訊息過來。前日在相府偶遇崔淑世,他忍不住問了一句宣室在相府書房的隔間內是否有什麼發現,但崔淑世隻是搖頭,稱她那日僅僅守在門外望風,至於裡麵的人究竟查到了什麼,她不曉得也不關心。

謝竟便明白了陸令從避而不見是什麼意思——這個結果必然不怎麼令人愉快,是以陸令從尚未想好該如何說與他知。

他發現自重逢以來,陸令從麵對他時似乎總有幾分畏首畏尾,不輕易向他提起舊事,但凡提起,若非不得已的大事,均是反覆斟酌,隻言片語地帶過。

大概是這三年如一隙,其中時間幾乎停滯,彼此陪伴缺席,他又一向喜悲不形於色,讓陸令從拿不準、摸不著他是否還陷在家變的陰影中,出於愧疚和嗬護的心態,隻能謹慎地試探他的情緒。

這已經比他預料到的要好多了——謝竟隻能這樣自寬。他離京時便已經抱定了永訣的心態,最初隻求能護著陸書寧妥當地活下來,再不濟也托付給信得過的人家,哪怕自己再去死也少些遺恨。後來昭王“戰神”的威名漸漸傳到邊州來,他才知曉,陸令從冇有停止抗爭,也冇有放棄相見團聚的念想。

相府送來的下人們將“監視”的職責履行得不可謂不完美。謝竟在府中時,他們就像任何一座宅邸中儘忠職守的仆從一樣,緘口做事,有呼必應;可一旦謝竟踏出大門,便像聞到死味的禿鷲一樣寸步不離地跟上來,依然不出聲,也不限製謝竟的自出入,隻是走到哪跟到哪。

謝竟也不屑瓜田李下平白給自己找麻煩,出門除了上朝便是去相府,偶有應酬席上也多半有王家人在。

但今日大約不得不破例一回。

他站起撣撣衣襬上的灰塵,邁步出院,立刻便有不知何處鑽出來的兩個小廝,影子似地綴在他身後,他也視若無睹,隻是施施然吩咐了一聲“備車”,等到一路走至大門下,車馬已然在階前候著了。

車旁侍女虛扶著他進了廂裡,車伕便恭恭敬敬請示:“主子哪裡去?”

車內靜一瞬:“摘星樓。”

車伕如流應聲,兩小廝便在車前各側斜坐了,麵上俱皆不見半分異色,催鞭就走。

謝竟這張臉在京城實在不算陌生,不管在哪裡出現都能輕易引起一陣騷動和私語,更遑論摘星樓這樣魚龍混雜之地。他賭的也正是這一點,見者議論一陣,把他的行跡透給他想找卻找不到的人,讓人自己來找他。

摘星樓的鴇母早換了不知多少個,現在這位彷彿舊時和銀綢也有些交情,見了謝竟也並不多嘴,直接引他到頂樓上房,請他稍候。

那兩個小廝一直隨著謝竟進了房,端的是低眉順眼一副等候吩咐的模樣,實則腳底釘在地上不挪半步,謝竟隻作不見,背對二人站定便開始解衣。天氣漸熱衣物單薄,未幾便脫到了最後一層褻衣,謝竟動作無半分猶疑,頃刻間雪白的肩和背都露出來,隻是長髮蒙在上麵,將線條遮得影綽。

他手落在腰帶上,頓住,略偏回頭去:“我辦事你們也要看麼?”

身後空氣有些凝滯,卻冇動靜,謝竟乾脆地嘩一下扯鬆了腰帶,終於聽到了腳步挪動的聲音。

兩個小廝退著出了屋外,將門輕輕推上,足音卻立即止了,看來最大的退讓也僅僅是一牆之隔。

謝竟有些疲憊地吐了口氣,俯身撿起散落一地的衣物,慢條斯理地逐一穿回身上,繞到了畫屏後坐下。不過片刻,他聽到門再次被推開,雀囀般的女聲傳入耳:“長遠不見,這一向還未賀謝大人右遷。”

蕭遙抱著琵琶進來,坐定先撥三輪弦,神色倒不見訝異,隻是半用氣聲半用口型,在流麗曲聲中低向他道:“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

謝竟索性不說話,和著樂有一句冇一句絮絮唱著,手蘸了點茶水在桌上寫:“陸子奉瞞了我什麼?”

兩人長遠未見是真的,他也不想這麼直奔主題,隻是今次實在不是敘舊的好時機。陸令從那裡撬不開口,他隻好曲線救國,直接來問宣室的頂頭上司。蕭遙既那麼說,想來對宣室查到的東西也是一清二楚,更心知陸令從不會輕易告訴謝竟。

“我先告訴你宣室都找到些什麼罷,”蕭遙靠近一些,道,“羽林軍、度支、鹽鐵、京畿諸縣府官、邊境幾州刺史,這些關竅上相府安插的暗子的名單,已經交到殿下手上。餘著還有數百本私賬,大多是王氏名下產業,以浙東、琅琊兩處最多、最為集中,但都是王氏自家的出納,賬麵上看不出異常。”

謝竟又寫:“是否有與漠北來往的書信?”

蕭遙搖頭:“王俶年初與其心腹之一雁門郡丞通訊,其中提起雍州戰事,言語間多見猶疑,不似有策應在漠北。通敵的那條線,也許另有其人。”

“與宮裡呢?”

蕭遙道:“很少,想來多數情況下還是進宮麵對麵談。但他們找到了太後一封手書,裡麵見了八個字——無養乳虎,將傷天下。”

謝竟一愣,把這八字在心底轉了一回,忍不住輕道:“這‘乳虎’是說今上。”

蕭遙頷首:“陛下與相府之間的暗湧,你想必也已看出來了。隻是若當真相鬥起來,陛下勢單力孤,恐很難成氣候,與王氏一脈抗衡。”

謝竟麵色凝住,道:“太後這麼說……是想把陛下這枚雲子留在棋笥裡徹底不用,還是要先黑黑白白擺滿,終盤時分再棄出局去?”

蕭遙淡笑了笑:“那就要看在她心中王氏與兒子孰輕孰重了。我冇有做過母親,自是不明白的。”

謝竟蹙眉仍在深思,蕭遙悠悠續道:“最後一件,就是殿下瞞著你的了。”

她略一側頸,將腦後盤著的靈蛇髻露出來小半,釵環叮噹一陣,道:“最底下那支卷鬚簪,拔出來,簪頭擰得動,裡麵的東西便是你要的。”

謝竟依她言照做,果將那細細的簪身擰下來,便見其內中空,藏著極小的一個紙卷。

蕭遙看他動作,邊解釋道:“這裡麵寫的是先帝封存遺詔之處,除卻他本人外,唯一的知情者是鐘兆。但三年前先帝駕崩後,鐘兆將其告知了寫這張字條的人,此人再匿名將字條送進相府,這纔有了後來種種。至於隔日公諸世人的遺詔之真假,舊遺詔的內容和下落,今時今日都不得而知了。”

“鐘兆最後不還是落到陸子奉手裡了?冇能問出來寫字人究竟是誰?”

蕭遙歎了口氣:“鐘兆不是殿下殺的。或者說,殿下尚未動手,已有人搶先了一步,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在他還冇來得及審出寫字人是誰時,把鐘兆滅了口。”

謝竟倒過簪在案上磕了磕,紙卷滑出一點邊緣,又道:“這帶出來……王俶不會發現麼?”

“另造了偽件當場放進去,三年前的東西,王俶也不會時時取出來看。”蕭遙遲疑了片刻,“……我的手下覺得必得拿原件給你親自瞧一瞧,才能做定奪。”

謝竟聞言愈發茫然,拿指甲把紙掐著取出來,展開,抹平,定睛細看去,卻是猛地瞠目,如遭雷殛。他甚至顧不得去理解那行字的內容,視覺上的震驚已讓他怔在原處——

紙上赫然是他自己的字跡,一般無二,足可亂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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