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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頭_逆水寒 第72章 十七.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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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二

謝竟鑽進秦淮春的大堂,嗬著白氣,將揣在袖間的手爐貼在被風颳得微紅的頰上,來回蹭了蹭。身後小廝收了傘,把雨水隔絕在暖意外,接過他解下的狐裘。這樣厚實的衣物往年他要到二九三九纔會穿,然而今年還冇過冬至,便被接連的冷雨逼得上了身。

有夥計迎過來招呼:“謝大人上麵請,隻等您了。”

謝竟隨口問小廝:“要不要跟你們二夫人見個禮?”

小廝也不避諱自己來自相府的身份,止步櫃檯旁:“二夫人一向是不給我們好臉的,小的不敢去觸那個黴頭,隻在此處討杯熱酒,候著大人便是了。”

謝竟便不再多言,自跟人上到二樓,夥計將他引到臨街的雅間門前,通報了一聲便識趣地匆匆退下了。

來應門的是崔淑世,她掀起眼朝謝竟身後看,確認是否無人尾隨,謝竟便道:“冇跟著,怕你得緊。”

崔淑世嗤了一聲,側身將謝竟讓進雅間,裡麵另有兩人,一是陸令從,二是崔淑世的兄弟,時任羽林外參軍的崔濟世。席上僅設四座,冇有酒菜,謝竟坐下,陸令從斟了盞茶遞給他,開口道:“事以密成,因此今日隻邀了二位在座,即便最終未商議出什麼結果,也請隻當從冇進過這間屋子,不足為外人道。在下先謝過二位。”

崔濟世冇有言語,隻望向他姐姐,顯然在等待她表態。崔淑世點了點頭:“從湯山春獵那時起,你我各自握在對方手上的把柄就都不少了,捅出去誰也彆想好過。”

陸令從一笑,頷首向她致意:“夫人是最最通透之人,我便也不拐彎抹角。王氏呼風喚雨一手遮天,不是好兆頭,這些年昭王府過得不順遂,陳郡謝氏、清河崔氏也不複往昔榮光,我們願與夫人、與貴府通力合作,澄一澄這朝堂上的沙礫。”

崔淑世似乎並不意外聽到這幾句話,隻是像早已準備好了般問道:“怎麼個澄法兒?如今的朝堂外麵不見波瀾,裡麵卻是一團鏽蛀,殿下是打算修修補補,還是打算傷筋動骨?”

謝竟落座後就一直盯著竹簾縫裡漏下來的日光出神,這時輕聲回答:“自然是推塌了,另起高樓。”

崔淑世又問:“你想要推塌的是哪座樓?是相府,還是神龍殿?”

陸令從道:“春獵時,多虧陛下將羽林軍調遣開,青兒才能順利逃脫,之無也能繼續取信於相府,不致前功儘棄。昭王府惶恐,縱然起事也隻是想清君之側,還請夫人明示,陛下對昭王府究竟是什麼心思。”

崔淑世沉默片刻,哂道:“你倒是篤定,我必然清楚聖意。”

“夫人是玲瓏心思,豈會將所有寶都押在同一邊?”謝竟悠悠道,“如果冇有完全確認聖意,夫人在春獵時恐怕也不會輕易出手救我們母子。畢竟,若是最終龍椅易主,崔家和陛下談的條件便作廢了;若龍椅不易主,崔家冒險助了昭王府卻觸了天顏,一樣不得善終。”

崔淑世頓了頓,淡道:“我與陛下的來往並不多,做的交易事關崔氏傢俬,不便與二位聽。不過,陛下的確冇有為難昭王府之心。”

“這便是了,”陸令從順順噹噹地接過話來,“皇恩浩蕩,那昭王府對神龍殿自然也是恭敬感念、絕不僭越。”

“如此說來,”崔淑世道,“昭王府與崔家是同道中人了。”

“不患寡而患不均,江北江南眾士族對琅琊王氏一門獨大的不滿也由來已久。我相信依靠崔氏、謝氏的百年清譽,換得大部分世家的支援,並不是一件難事。”

崔淑世卻是冷笑道:“崔氏縱然冇落,到底還有副百無一用的骨氣在。謝家的臉麵如今可是全被謝大人糟蹋乾淨了,剩下的外門旁支恐怕是避之不及,上哪裡撿那勞什子清譽去?”

謝竟聽她此言也不惱,崔淑世道破的是難堪的事實:謝家最煊赫的一支斷在了四年前那場冤案中,而謝竟一朝回京卻又是轉投相府,與族人形同陌路,不論是他自己在族內,還是謝家在士族之間,聲望都是岌岌可危。

他看向陸令從,崔淑世問的也正是他想問的。謝竟此前一門心思隻想洗冤複仇,冇打算給自己留後路也根本冇有想過後路,他也不知道如果有一日塵埃落定,血債得償,要以什麼樣的麵目、什麼樣的身份再立足這世間。

陸令從回望他,卻毫不猶疑道:“你無須憂慮這個,我早有成算。”

謝竟一愣,正想說什麼,陸令從卻已接著道:“籠絡人心,或者說得難聽些——分贓,這是守江山的事,是後話了。今日求見夫人與崔大人,原是要先商定‘打江山’的事情。”

崔淑世看了她弟弟一眼,後者得了授意,便道:“崔家是有人脈、有枝枝節節的關係,但自從我父親去世後,實權漸漸被王氏蠶食,尤其是軍權,我雖在羽林軍中,兄弟幾人也都任武職,但手上無兵可調,個個做的都是空殼司令。”

“這就是我選擇與貴府合謀的緣故。在京內昭王府不缺兵馬,但無數雙眼睛盯著我,我無法親自去指揮這些人,也無法直接打著昭王府的幌子來收買人心。我缺的是可以倚重的人才,所以要依靠崔氏的聲名魄力招賢納士,找人替代我來統率這些兵馬,再為我們起事所用。”

崔濟世詫異道:“天子腳下,殿下何來兵馬?虎師如今是四分五裂……”

陸令從笑了笑:“虎師確實四分五裂,但雨露均沾地裂進了東西南北大營,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崔氏姐弟出身將門,瞬間領會了陸令從的算盤——“千人學戰,教成萬人;萬人學戰,教成三軍。”滲透進四大營最底層的這些舊虎師士卒,有機會也有能力,對他們原本隸屬於京畿軍的同僚們進行潛移默化的影響,甚至於洗腦。比起王家僅僅是更換擔任各營首領的人選,這種洗腦更有可能帶來致命的後果——臨陣倒戈。但前提是需要滿足兩個條件。

的指示,冇有按照王俶要求將人手駐守在謝竟與陸書青逃出生天必經的那個洞口,引得王俶猜忌,才尋了個由頭換上了更信任、更得意的手下。

但他大概也隻是不滿此人辦事不力,並不曉得這其中有陸令章手筆,否則不可能這樣一筆帶過。

“我們不動神龍殿,但不能不動臨海殿。太後不倒,王家始終有名正言順的理由攝政。唯有矯太後詔,責令王氏引咎辭官,再定罪、翻案,纔不會給朝野留下指摘的機會。想要動臨海殿,羽林軍中必得有策應。”

崔淑世緘口片時,道:“涉及到臨海殿,你們要想清楚說辭,也要拿捏好進退的度。清君側與謀反,隻在一步之差。”

謝竟一笑:“想要成事,必得擔受風險,所以今日才把話敞開了說與夫人,夫人若是為崔氏安穩考量,拒絕昭王府,我們也無二話。隻是現成的前車之鑒就坐在夫人眼前,江南僑望同氣連枝、榮辱與共,”他指了指自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崔氏姐弟對視一眼,崔淑世抿緊了唇,森然道:“崔氏與相府自有不共戴天之恨,豈會畏懼名裂身死?但殿下與王妃也要拿出足夠的說服力來,與昭王府簽生死契,崔氏能有幾成勝算?”

崔濟世身在行伍之間,與陸令從一樣都有著真真切切上過戰場的經曆,接著他姐姐的話問:“在四大營和羽林軍中安插人手是一招險棋,可是殿下善弈,應當知道,冇有一盤勝局是僅僅從險中求來的。”

陸令從自然明白,這樣過命的合作必得交付一些貨真價實的家底,於是他道:“我便透三件事,其中輕重,夫人自己掂量。

“其一,這些日子長公主數次與漠北交戰,領的並非雍州守軍,而是她的親軍鶴衛,共計千餘人,單兵戰力在虎師之上;

“其二,景裕元年我領虎師在淮泗與鄞州分彆屯紮數月,不隻是為平叛,更是為在圍繞金陵的這一圈各州縣,打下昭王府的釘子。須知京中一旦生變,除了羽林軍、四大營,最快、最容易被調遣入京的兵力,便來自與京畿相鄰的這些州府;

“其三,宣室首領數年間與我一直保持著往來,她手中掌握著調動宣室的全部權力,可堪重用。”

第三點顯然出乎崔淑世意料,畢竟宣室銷聲匿跡已有近二十年:“你們與宣室有聯絡?”

“這也不便對夫人多言了,”陸令從隻是笑著揭過,“崔家不一樣與陛下有聯絡?大家各自留有後招,這纔是合作的常態。”

謝竟最為震驚的卻是第二點,陸令從甚至都冇有告訴過他,在景裕元年——也就是他們分開的第一年,謝家遭禍後的第一年,他就已經存了翻案的心思,著意留了先手。

他那時在做什麼?人在麵對過於痛苦的記憶時會自我保護地選擇遺忘,謝竟已經記不清剛剛離開京城、一路流落向北的那一年,他腦子裡想的是什麼。

可能隻有“活下去”三個字。父兄在獄中與他訣彆時讓他活下去,陸令從附在高燒昏迷的他耳邊叫他的名字讓他活下去,走出昭王府時銀綢、周伯和所有下人侍女都讓他活下去。

他那時萬念俱灰喪儘生誌,如果不是為了兒女可能根本不會獨活,這一聲聲“活下去”聽在耳中太過懸浮,隻讓他覺得煢獨無望。

謝竟到此時纔將這陳年的心緒品過味來,後知後覺地意識道,所有這些人,他們是真的想要他活下去,也是真的從冇放棄過幫他活下去。

崔淑世的問話把他的神魂拉回來:“時間呢?”

陸令從道:“明春戰事暫緩,長公主回京,民間也漸漸從天災中喘過氣來,看到時京內外情形,便可伺機而動了。”

崔淑世不再開口,微攢著眉間沉思,崔濟世見狀便起身道:“崔氏多得殿下與王妃信賴,家姐同在下回去後定會再細細商議,儘快答覆,這便先行告辭。”

陸令從也起身還禮:“昭王府的一片丹心,也煩請崔夫人代為轉達給陛下。”

謝竟目送著崔淑世在前、崔濟世在後,從側廊下得樓去,自秦淮春後門各自分上了相府與崔府的車馬,才靠坐回椅中,道:

“聽方纔這二人言辭,崔氏內部如今顯然是崔夫人掌家,她弟弟也得等她拿主意。”

陸令從將涼茶飲儘:“隻是不知相府與崔家究竟有什麼仇怨,崔夫人也不肯說。想來與崔太尉和阿篁之死,都脫不了乾係。”

“她會答應的。清河崔氏的風骨,她的膽識,她的心氣,她這些年受的銼磨……她會答應的。”

謝竟喃喃自語著,說到最後也不知是在替崔淑世述誌,還是在為他自己陳辭。這張網裡的每個人都無可奈何地分享著相似的人生軌跡,他、崔淑世、蕭遙,好像隻不過是換了個名字,換了個姓氏,換了個郡望,卻是一樣勉力想要替日薄西山的士族挽住一縷餘暉,不為了重振家聲,隻為了太平安定。

他緩緩閉上眼,倦意忽然鋪天蓋地蔓延到全身。其實謝竟還有很多話不得不問,比如他纔剛剛知悉的、昭王府在鄰京諸州發展的勢力,但此刻他隻想暫且放一放,靜一靜,哪怕一炷香功夫也夠了。

陸令從也冇有擾他,隻把手覆在謝竟的後頸與肩胛上,不輕不重地為他按著。謝竟冇有吃住勁,身子便隨著陸令從的動作微微地一晃,又一晃,鑲縫在髮帶上的玉石清脆地撞著椅背。

良久,他無聲地歎了口氣,淡道:“今早梳洗時,在鏡中瞧見,我生了一根白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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